聖人入座,群臣列於殿下,好在長信宮的空間夠大,能夠容納下這麼多人。外殿與內殿之間陳設的大屏風移開,上擺一個長長的桌案,上麵列金銀七寶,又有紅綢布等物。
謝明意這下起了興致,眼睛都不眨一下將桌案上的物件認真看了一遍,似是要記在腦中。等到數月後,她腹中的兩個小崽崽降生,也定要為他們舉辦一場盛大的百日宴。
大楚的百日宴辦的隆重,規矩也頗多。
不過,宮中的桌案也著實不同凡響,柔潤的光澤在室中閃著亮。
她盯著桌案瞧,有一人也似有若無地往她的臉上掃。
明眸皓齒,麵色瑩瑩中透著一抹紅,祁朝暉撚動了一下手指,她好似豐腴了些。謝明意並不是毫無所覺,但不過是無關的人,她懶得理會,隻聚精會神地盯著桌案上看。
吉時到,惠帝命嬤嬤將四皇子抱上來。
這是四皇子楚曜第一次顯於人前,殿中不少人的目光瞬間灼熱起來。四皇子可什麼都不懂,不明白眾人心中的百轉千回,但人身上傳遞來的喜惡他卻是能感覺到。
到了惠帝的懷中,就咯咯咯地笑著,露出沒有牙齒的牙床,大眼睛咕嚕嚕往四周的人看。看到裴後,啊了一聲伸出手來,作勢讓她抱自己,裴後笑而不語。
裴後一側坐著柔妃,看到四皇子黑亮的眼睛,臉上洋溢了笑容,隻是那笑意不及眼中。四皇子嗖地一下就扭開了頭,癟了癟嘴,惠帝察覺到側眸睨了柔妃一眼。
柔妃表麵依舊帶著笑容,內裡怨毒的心思在翻滾。我兒魏王文武雙全、精通謀略,合該是最合適的儲君人選,四皇子不過占了個嫡子的名頭,生下來未滿一周歲陛下就想著將他立為儲君。
讓她怎麼不怨!
上首的眉眼官司幾乎就在兩息之間,眾人看得不分明,不過四皇子拍手的聲音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啊,啊。”謝明意的沉思被打斷,還未抬頭就聞得一股奶香味往她這裡飄。
四皇子環顧一周,像是對謝明意感了興趣,對著她啊啊啊的叫起來,還流下了透明狀的口水。謝明意一怔隨後失笑,將自己的荷包解開,裡麵赫然是兩顆麥芽糖,小皇子的嗅覺還挺靈敏。
宮外之物自然不敢讓小皇子食用,惠帝瞅著陌生的女子從未見過,偏偏又坐在皇後的身側,好奇詢問,“你是哪家的女子?”
“謝太傅之女謝明意見過陛下。”謝明意起身行禮,惠帝看上去清瘦溫和,很是平易近人,留給她的觀感挺好。
聞言,楚惠帝的視線帶了些意味深長,道,“原是謝氏女,果不失汝父太傅的風采,起吧。”
謝明意恭聲道,“陛下謬讚。”
是個沉住氣的,楚惠帝眼神往鎮北侯處瞟了下,眸光略動。
他下巴忽而一疼,是不老實的四皇子又揪住了他的胡須。拍了拍小兒子的手,惠帝沉聲對禮部官員道,“開始吧。”
秉香燃燭,禮部官員唱了一段詞,意為恭祝四皇子平安康順。
隨後,惠帝親自將早就不耐煩的四皇子放在長長的桌案上,溫聲道,“曜兒,老實一點,一會兒便好。”
入眼皆是不同形狀、花花綠綠的物件,四皇子顯然被吸引住了,開心地咧開嘴笑。兩個嬤嬤小心地上前,在四皇子的耳側剪了一束頭發放好。
隨後,她們將包著頭發的紅綢布呈在香案之前,嘴中念念有詞。
而四皇子穿著紅紅的肚兜,趴在桌案上,滴答滴答地流著口水。他似是看中了一個金子的小玩意,小手指頭伸著往前艱難地動,謝明意辨認出這應是祈福的器皿。
那個小玩意被他用手指一碰,往邊緣處滑了滑,緊跟著小皇子也挪過去。剛百日的嬰兒即便壯實,動起來也頗為費勁,但在這桌案上似是十分輕鬆。
謝明意彎著眸子看著,看著看著,她眉頭一蹙,這桌案上的亮光好似有些不對,像是,像是塗了油膏一般……
電光火石之間,小玩意滑到了地上,四皇子小小的身子一個不穩竟要直直地摔將下來。而這負責小皇子安全的內侍居然晃了神,沒注意到。
惠帝迅速起了身,麵目冷肅,裴後臉上血色儘失,衝了上去。
殿中人臉色大變,呼吸停滯了,這桌案的高度到人的腰腹,可對於一個剛百日的小嬰兒而言,一個不慎,可是會磕到腦子的!
好在一雙素手牢牢地托住了隻差一點便要落地的四皇子,一瞬後,殿中響起四皇子咿呀咿呀的聲音,興奮極了,他以為有人在和他玩遊戲呢。
謝明意手墜墜地疼,仿若骨頭都快斷了,抱著懷中軟軟的小身體長鬆了一口氣。幸虧她覺得桌案有些不對勁,四皇子離她又近,才眼疾手快地將人撈了起來。否則,他們這些人定要麵對帝王的雷霆之怒,宮宴果真險象環生。
裴後急不可耐地將四皇子接過去,細細地檢查了一遍,見他安然無恙眼眶瞬間便紅了。深深地看了謝明意一眼,裴後感激不已,“今日你救了曜兒,本宮定會記在心裡。”
四皇子到了惠帝的手中,不明所以,啊啊啊的叫著。
眾人回過神來,隻覺得身上出了許多冷汗,這可是陛下盼了這麼多年的嫡子啊。
“拖出去交由刑司處嚴刑拷打。”惠帝將四皇子交由身邊的宮人,陰測測地對著人吩咐,那名不儘責的內監一聲求饒都未發出就被人堵住嘴拖下去。
氣氛像結了冰一般凝滯沉冷,大理寺少丞顧景同率先出列打破了沉寂,拱手道,“陛下,這桌案有異。臣隱約聞到一股桐油味,怕是四皇子因此而滑落桌案。”
用桐油塗抹保養桌榻在楚京中是司空見慣的,可是今日四皇子百日禮,內務府不該將桐油未乾的桌案抬進來。這當中可有人動過手腳還需細細查探,由大理寺負責。
謝明意聞言抬起來頭望過去,眼中帶著欣賞,顧師兄不愧是大理寺的官員,觀察力果然敏銳。顧景同朝她彎了唇角,眸光清淡。
忽的,像是針刺一般的目光落在身上,謝明意心中一寒收回了視線。
“陛下,桌案之責可稍後再行追究,當務之急是要太醫為四皇子檢查身體可有異樣。”祁朝暉出列,麵無表情地道。
惠帝頷首,太醫院的太醫連忙上前。
好在桌案上隻是塗了一層桐油,並未有毒物,太醫如此一說眾人才算是徹底放下心來。“陛下,這事要多謝謝氏女相助。”裴後心有餘戚的開口說道。
“梓潼言之有理,太醫,替謝姑娘診治一下手腕。”惠帝隨意看了祁朝暉一眼,漫不經心地命太醫為謝明意診脈。
謝明意和雲夫人乃至殿下的謝太傅臉色都有輕微的變化,這有孕一事怕是瞞不過了。
果然,老太醫顫顫巍巍將手放在謝明意紅腫的手腕上,隻一瞬眼睛便睜大了。他複雜的眼神同謝明意對視,謝明意垂著頭不語。
“羅太醫,如何?”惠帝雙目如炬,淡聲問太醫。
“回稟陛下,謝姑娘伸手救四皇子,手臂受了衝力,需要好生修養幾日。外塗藥膏,幾日後便會恢複如初。”太醫如實將謝明意的情況告知惠帝,隻是她身懷有孕的事卻是在遲疑著該不該說。
陛下問她手腕如何,他便先隻回答這個。
謝明意眼睫毛顫了顫,有些驚訝於老太醫竟未將此事捅出來。
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醫隻要做好分內之事,多做少說才是保命之道。
楚惠帝捋了捋胡須,沉聲道,“謝氏救四皇子,論功該賞。”他居高臨下地掃了底下的臣子,最後目光定格在麵沉如水的祁朝暉和眉目隨和的顧景同身上。
顧景同是謝太傅的得意弟子,為人品行端正,在大理寺勤勤勉勉,是個好臣子。相比較,鎮北侯祁朝暉,惠帝眼中略有些晦澀,若是有朝一日他去了,大楚還要仰仗於他。
隻是,鎮北侯對下一任帝王的忠心還待考量。
惠帝的目光在顧少丞和鎮北侯之間打轉,之前又提起要對謝氏女賞賜。這,將三人聯係在一起,一些人的眼神就微妙了許多。
“朕略有耳聞,太傅府要為你召贅,可是實事?”惠帝銳利地看向謝明意。
謝明意的手腕鑽心般地疼,也顧不上揣摩聖人話中何意,直截了當地恭聲回道,“陛下所說是實事,臣女有意召贅。”
聞言,惠帝瞥到鎮北侯的臉繃緊,臉上泛了笑意,朗聲道,“女子召贅並無不妥,不過,汝德容佼佼,可配得更好的男子。朝中未有妻室的才俊不少,朕觀顧少丞顧景同一表人才,又與汝父謝太傅有師徒之恩。”
殿中人麵麵相覷,陛下這是要為謝氏女賜婚顧少丞?默默往周身冷峻的男人看去,謝氏女是鎮北侯的前夫人,結果兩人和離不出一月,居然都另尋姻緣。
裴家之意昭昭於眾人麵前,裴五姑娘方才往鎮北侯處含羞帶怯地看了好幾眼呢。
顧景同眸光微動,疏淡的眉眼沾了一絲縹緲的柔意,若他未來的妻子是謝師妹,倒也是極好……
“不若,朕為兩家做個媒,賜你一個好夫君。”惠帝笑意盈盈地道,讓知曉其中內情的裴皇後嗔了他一眼,陛下慣會於此,謝氏救了曜兒可是大功。
果然,惠帝話音一落,眾人都了悟。底下,祁朝暉一雙鳳眸死死地盯著默聲不語的謝明意,似是要竄出火來,臉上的表情滲人的慌。
謝太傅猛地一下揪掉了一根胡須,呼吸頓了一下,這可如何是好?隱含著憂慮的目光看向女兒謝明意,天意弄人啊。
謝明意深深吸了一口氣,與那位老太醫對視一眼,恭敬跪與殿上,嗓音清脆,“陛下,臣女要枉顧您一番好意了。數年內臣女不想成婚,召贅一事也要數年以後。”
“哦?為何?”惠帝淡淡開口,語氣稍微有些冷。
當場回絕陛下的好意,謝氏女當真是個膽大無畏的!底下的臣子心中腹誹,怪不得敢與婆母剛起來。
謝明意知道自己今日是必須將事情說的明明白白,雙手伏地,她抬起頭來,直言,“陛下,臣女已懷有三個月的身孕。成婚之事目前並不急切。”
如同一滴水倒進沸油中,長信宮中的氣氛暗暗沸騰起來,身孕,謝氏女居然懷有身孕!她腹中的的孩子可是……
“由太醫為證,臣女不敢欺瞞陛下。”謝明意擲地有聲。
惠帝眼中閃過一道暗光,側眸詢問太醫,老太醫再次跪與殿上,有些含糊地道,“謝姑娘的確是喜脈,正如她所說,滿了三個月了。”
祁朝暉騰地一下大步出列,鳳眸緊盯著太醫,薄唇抿直,“謝氏和腹中孩兒如何?方才接了四皇子一下可有驚到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