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水一般平靜的流過。
溶溶如今才知道,有一個自由之身是多麼快活。每日想睡到幾時就睡到幾時,不必趕著在主子起床之前起來,日常說話做事就更不必拘束了。看著院子裡咧嘴大笑的繡娘和活計,溶溶總會情不自禁地同他們一樣感到快活。
唯一要操心的就是銀子。
溶溶在繡坊接了些簡單的繡件。她一直說自己針黹不好,其實是相對的。在掖庭裡,小宮女們什麼都得學習,然後找一個自己擅長的方向鑽研。她的針黹不好在宮裡比是不好,放到外麵看並不差的。
梅凝香的繡坊裡除了給達官貴人的繡件需要精巧的技藝,賣給百姓的繡件還是走量。
溶溶在繡坊領了些活兒,自己做一些,教著春杏一起做,繡坊那邊按件給錢,兩人手頭的活兒做下來,足以糊口。至於侯府那邊,非但沒有□□杏回去,反倒讓韓大娘過來給春杏發月錢。
想來經過那一晚的事,王宜蘭以為自己跟太子有染,不敢再為難她,連帶著給春杏也行了方便。溶溶心裡明白,彆說是王宜蘭、欣榮等人,就算是謝元初,必定以為自己跟太子在屋裡行苟且之事。那一晚在耳房中被他們圍困的時候,溶溶的確如坐針氈、鬨心抓肺恨不得鑽個地洞躲進去,告訴彆人自己跟太子沒有任何瓜葛。
如今出了侯府,看著滿院的繡娘,看著小巷口十個銅板一碗的陽春麵,溶溶釋然了。什麼侯府、什麼世子、什麼太子、什麼皇孫,從今往後,這些人是雲,她是泥,他們就算認為自己是什麼銀娃□□,那又如何呢?跟她的生活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留下春杏也好,溶溶從來沒有獨自在外生活過,有春杏幫襯著,一切倒還順遂。
自打說好了要回家過年,溶溶就開始琢磨帶什麼年貨,去市麵上逛一圈,買得起的東西她瞧不上,瞧得上的全都買不起。溶溶琢磨了兩日後,去肉市買回來幾條豬後腿,自己動手做火腿。要做火腿,挑選的豬腿應當是豬皮乾淨整潔、爪子細、腿心飽滿、瘦肉多肥肉少的豬腿,可惜她囊中羞澀,買不起這樣的上等豬腿,隻能買最次的,皮不包肉、豬皮肥厚。
溶溶一是為著練手,二來沒有那麼多本錢,也不拘著這些了,就拿那些最便宜的賣相不佳的豬腿。火腿按醃製季節分,有重陽至立冬的“早冬腿”,有立春至春分的“早春腿”,溶溶醃漬的這幾條,屬於立冬至立春的“正冬腿”。除了節氣,還按照醃漬的風味不同,分成糖腿、醬腿、風凍腿,溶溶隻在宮裡做過一次火腿,因此用的也是宮裡做“貢腿”的法子,隻是去掉了許多奢侈的工序,把裡頭用到的昂貴香料換成廉價的替代品。
就這麼忙碌著,眨眼間就到了臘月三十日,溶溶早已同薛大成約好,因此給春杏放了假。春杏家裡有兄長在跑車送貨,天還沒亮就把人接走了。溶溶送走春杏,自己睡了個回籠覺,等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將懸在梁上的火腿一條一條取下來,拿寬大的油紙包起來用紅繩紮好。正忙碌著,聽到有人敲門。
打開門,就看見楊佟站在門口,他身上的棉襖是簇新的,看著比往日精神許多。
“楊先生來,可是有事?”溶溶見是他,微微有些詫異。
剛送走春杏,楊佟就上門了,這人總不會一直盯著自己吧?雖說楊佟不像壞人,但終究讓人不太舒服。
“我叔叔給夥計們發了年貨,我也拿了一些,可我今年不回老家,天天都在叔叔那裡吃喝,用不著這些東西,我……我想著你平時要自己做飯,就給你送來,年夜飯能添幾道菜。”楊佟並沒有要進門的意思,隻是站在門外說話,他說得極快,一口氣把話說完,就把手裡的幾個油紙包遞給溶溶。
溶溶當然不會接,所謂無功不受祿,楊佟卻由不得溶溶推辭,將東西放在門口拔腿就跑了。
“唉——”溶溶想喊住他,又怕聲音太大,驚動了院裡其他人,隻得追出去,一直追到門口才攔住他。
“薛姑娘,我……”
楊佟被溶溶追上,臉龐微紅,低著頭不敢看溶溶。
“你跑什麼,等我把話說完。”溶溶許久沒跑了,稍微跑一下就氣喘籲籲的。
楊佟忙道:“我不跑了,薛姑娘,那些東西我真的吃不完,你留著吧,留給你的丫鬟也行。”
“誰說我要還你了。跟我過來,我有東西給你。”
溶溶領著楊佟往回走,楊佟站在房門口,拘束得不敢進來,溶溶隻好說:“進來吧,我一個人拿不動。”
楊佟走進屋子,眼睛不敢隨便看。溶溶見他這幅模樣,知道自己沒看走眼,他是個老實人,從桌上抬起一條火腿。
“不可。”楊佟急忙擺手。市麵上成色一般的火腿,都要賣三四兩銀子一支,溶溶給他這一隻,看起來與那些頂級的色澤也不差。
“這是我自己做的,沒花費多少銀錢,等過陣子我或許要換屋子,還得勞煩你幫我找呢!”這大雜院裡的人雖好,但人實在太多,免不了嘈雜,等手頭寬裕一些,溶溶還是打算另找一處單住的地方。
楊佟一愣,“你自己做的?”
“我是當丫鬟的,做個火腿有什麼驚訝?快接著,我拿不動了。”
溶溶一催促,楊佟才趕緊伸手接過火腿,隻是一臉的歉疚,畢竟他送給溶溶的那點年貨,總共也值不了一兩銀子。隻得乾巴巴地說:“若是再找房子,薛姑娘隻消來找我便是。”
送走了楊佟,溶溶將自己買的年貨整理起來,等一會兒,就聽到敲門的聲音,打開門一看,果然是薛大成。
“溶溶,我們這邊送完貨了,現在就能往回去,你的東西呢?”
“都在那裡。”
薛大成一見溶溶買的年貨,尤其是一條金燦燦的火腿,頓時眼前一亮:“妹子,你可真有本事,出了侯府日子過得這麼好。”
“這邊的是我買的,那邊是……”不等溶溶把話說完,薛大成上去就將溶溶買的東西和楊佟送過來的年貨一起往背簍裡放,溶溶見他抓東西的動作就知道想叫他放回去是不行的,隻好由著他。
薛大成背上東西就催著溶溶走,溶溶提上準備在路上吃的食盒,把門鎖上,這才跟著下了樓。兄妹倆出了院子,往前走了兩步就碰見了梅凝香和那日出現在她宅子裡的那個年輕男子。那男子依舊是那副冷淡態度,隻是看著溶溶的目光多了幾分審視。
“梅姐姐,給您拜個早年了。”
“也給你拜個早年,你這是……”梅凝香的目光掃了一下背著背簍的薛大成。
溶溶道:“這是我的兄長,來接我回去。”
梅凝香點了點頭,瞧著兩兄妹確實有相似之處,笑問:“有家人就是好。你家離京城遠嗎?”
“不遠,這會兒出城,還趕得及回家吃夜飯。”薛大成笑道。
溶溶點頭,從薛大成的背簍裡拿出一個包好的油紙包,交給梅凝香,“這是我自己買了豬腿肉做的,正想給你送過去,可巧遇上了。”
“早兒就瞧見你門口掛著幾條火腿,以為你要拿去做生意的,眼饞卻不敢問你,沒想到真有我的份。”梅凝香朝身邊的男子使了個眼色,那男子便伸手從溶溶手中接過火腿。
溶溶笑道,“確是拿來做生意的,昨日去繡坊邊上的酒樓裡請掌櫃的看看,拿過去的兩條全都收了。”
她的用料不好,勝在手法得當到,最後出的火腿肉色鮮紅,香味甚濃,酒樓掌櫃當即就給了她十兩銀子,還說有多少收多少。溶溶起初做火腿時,隻是想省點錢好帶年貨回去,沒想到竟然有意外收獲,一舉翻倍賺了。有了這十兩銀子,等過完年回來再想做火腿就有本錢選好肉了。
“那我怎麼好意思白拿你的東西,告訴我多少錢?”
“梅姐姐叫我彆跟你客氣,怎麼這會兒跟我客氣起來了,你這一份我是早就留下了的。梅姐姐且拿回去嘗嘗,若是好吃,往後吃完了我再做。”
“如此,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也送你個東西,不得推辭,”梅凝香素來爽快,不會跟溶溶推來勸去的,“你這想法不錯,火腿鋪子確實比糕點鋪子好。”火腿可以保存很久,做好了放在那裡賣一年都成,不像糕點,放在那裡賣一天,賣不出去就得扔掉。
“開鋪子實在太遙遠了,隻是沒想到火腿這麼行銷,眼下是不愁吃飯了。”
“你幾時回來?”梅凝香問。
“初二就回。”薛家並不是她真正的家人,回去看看祖母是否安置妥當就好。
薛大成聞言,目光頓時有些不自然,催促道:“溶溶,楊大叔在城門口等著咱們呢,若是沒坐上他的牛車,咱們就是走到明個早上也回不了家。”
“快去吧,早去早回。”
溶溶點頭與梅凝香告彆,同薛大成一起匆匆往城門趕去。走到城門的時候,楊大叔果然已經等的不耐煩了,薛大成賠著笑走過去,楊大叔正要嗬斥,看見薛大成身後的溶溶,終究沒發作出來,招呼另外一個要回鄉的人坐上牛車就往回趕了。
薛大成和薛溶溶的老家叫林灣村,離京城大約四十裡地,隻是因為進村的山路不太好走,所以不如彆的京郊村鎮興旺。楊大叔是個話多的人,一路上都與另一個在酒樓做夥計的同鄉聊天,薛家兄妹倒是沒有什麼可說,一路上都很沉默。
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牛車剛好到了村口。
“相公,妹妹!”翠荷早就等在那兒,一見到他們頓時歡喜的迎上來。
薛大成見到翠荷,並沒有多少開心,凡是表情古怪地問:“你跑出來做什麼?”
翠荷身邊還站了個老頭子,四五十來歲的模樣,穿得倒是像模像樣,可惜賊眉鼠眼的,一雙眼睛全落在溶溶身上。溶溶往薛大成身後站了站,薛大成見狀,上前跨了一步擋住那賊老頭的目光。
“妹子帶了這麼多年貨呢!”翠荷恍若沒看見薛大成使的眼色一般,隻盯住從牛車上抬下來的背簍看,“居然還有這麼大的火腿。”
“回家再說,祖母等著呢!”薛大成背上背簍,催著翠荷和溶溶回家。
溶溶向楊大叔問清了回京的時辰,這才跟著薛大成夫婦回家。她對這村子並不陌生,村子本不大,原主在這裡生活了十來年,村裡的一草一木都有些印象。
薛家住在村東頭,翠荷親熱地領著溶溶走在前麵,薛大成背著年貨走在後頭,沒多時就到了家。薛家的房子分成兩處,一邊是舊的茅屋,一邊是去年新蓋的瓦房。薛家人口不少,因此新屋舊屋都住滿了。
“妹妹,到家了,彆愣著進去吧。”薛大成道。
溶溶微微點頭,跟著他們夫婦二人進了瓦房。瓦房這邊一共三間屋子,一間堂屋、兩間臥室。因為過年的緣故,堂屋倒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溶溶走進去,翠荷便領著溶溶去左邊的一間屋子。
“溶溶,晚上你就住這兒。”翠荷說。
這屋子甚是寬敞,端地是坐北朝南的位置,因為燒著熱炕,屋子裡暖融融的,棉被枕頭疊得整整齊齊地擺在炕上。單論屋子,比溶溶在京城租住的那一間還好一些。
“這是哥嫂住的屋子罷?”溶溶問。
翠荷忙道:“你是在侯府富貴慣了的人,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怎麼能讓你住舊屋子,再說,這瓦房還是你出錢蓋的,最該你住。”
溶溶沒有再推辭。她這兩世雖說都是丫鬟,可敬事房事務清閒養尊處優,侯府裡有謝元初跟嬌花一樣養著,真沒在衣食住行上苦過自己。住這瓦房倒還可以,真去了茅屋,隻怕明兒一早她就要回京了。溶溶讓薛大成把她的包袱拿出來,收拾妥當後,看著屋裡屋外沒有其他人,又問:“祖母呢?”
這次她回來,主要就是為了探望原主最記掛的祖母。
“怕是帶著你兩個侄子去打水洗菜了。”
“天已經黑了,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怕是不安全,我出去看看。”
“外頭冷,就在屋裡等吧,”翠荷剛說完,見溶溶沒理她,忙改了口,“行,一塊兒去看看。”
三人剛走出堂屋,就看見一位老婆婆端著一簍子濕漉漉的菜往回走,身後跟著兩個皮猴子似的孩子。那老婆婆身上的青灰色棉襖縫著許多補丁,但收拾得很乾淨,花白的頭發也打理得很好,一看就是個愛乾淨的老太太。一見溶溶,老太太頓時激動地喊了一聲:“是溶溶回來了?”
“祖母。”溶溶忙走過去,接過祖母手中的菜,還沒拿穩,就被翠荷殷勤地搶了過去。
溶溶沒有理她,隨她獻殷勤,徑自扶著祖母往堂屋走。
薛家祖母今年五十多歲,在村裡算是高壽的老人了,目光矍鑠,精神頭很好,見到花骨朵一樣的溶溶,頓時老淚縱橫,抓著她的手不放。
祖母的手因為長期乾活非常粗糙,卻熱乎乎的,溶溶的手被她握著,隻覺得十分親切。
“自從你被賣出去,我成天擔心你在彆人家裡做事吃了苦受欺負,如今好了,你贖身了,你天上的爹娘也能閉眼了。往後你就在家裡踏踏實實地跟祖母一塊過日子。”
薛家其實挺疼薛溶溶這個閨女的,當初賣女兒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咬死了隻賣活契,就是為著有朝一日能把女兒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