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寶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直愣愣地望著溶溶,表情在一瞬間黯然下來。
溶溶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闖了禍。
王安早就跟她說過,東宮禁談元寶的親娘,更不能在元寶跟前提。
“元寶,對不起,我是不是提起你的傷心事了?”
“嗯,”元寶悶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素日愛笑的小臉崩得緊緊的,“溶溶姑姑,你不用說對不起,我不會生你的氣。”
溶溶看到元寶如此,心裡更為自己懊惱,後悔自己一時衝動問了話。
“我娘親的名字,很好聽,不過大相國寺的平安師父說,我娘不是壽終正寢的,身上的執念很重,如果一直念她的名字,她的魂魄就不會心甘情願離開人世,沒法早些投胎做人了,父王說,死去的人重新投胎做人是最好的。所以我不提娘親的名字,也不讓他們提。”
溶溶沒想到元寶的解釋是這樣的,心裡更覺得難受。
“元寶,你,你真是好孩子。雖然……姑姑很羨慕你的娘親,能有你這麼好的孩子。”
元寶的眼睛眨巴著,他的睫毛真的很長,隨著眼睛上下扇動,竟如蝶翼一般。溶溶是真的羨慕啊,元寶又善良又生得這麼好看,他的親娘一定是人美心善,所以才被太子那麼喜歡著。這樣一想,自己的那點子嫉妒真是可笑。
片刻的沉默過後,元寶開了口:“姑姑,你知道嗎?我最近經常夢到我娘。”
“是好夢嗎?”溶溶問。
“以前是噩夢,現在是好夢。”元寶終於又有了笑容,“溶溶姑姑,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訴你。”
溶溶有些好奇:“是什麼事?”
“我最近常常夢到娘親,夢裡的娘親……”元寶說著說著,聲音就沒了。
溶溶瞧著他的神情心疼,摸了摸他的腦袋:“沒事,不想說就彆說了,咱們睡吧。”溶溶替元寶掖好被角,看著他閉上了眼睛。
昨夜伺候了太子一宿,此刻跟元寶一起躺在舒服的龍榻上,溶溶很快就有了睡意。
正要徹底睡過去的時候,有一隻帶著奶香味的胖手摸到了溶溶臉頰上。
“溶溶姑姑,我夢裡的娘親跟你長得一樣。”
說完這句話,那隻胖手就又拿開了。
溶溶宛如被雷劈了一般,所有的困意在一瞬間消散,腦中隻反複回響著一句話。
“溶溶姑姑,我夢裡的娘親跟你一樣。”
跟自己一樣?怎麼會跟自己一樣?
元寶是自己的兒子麼?
不,不應該才是,元寶並不像自己,甚至也不太像太子,隻能依稀在眉眼找出一個痕跡,元寶的相貌更像是太子和一個陌生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胡人女子拚湊在一起的長相,所以元寶不會是她的兒子。
可是,元寶說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有一些孩子,大人給他糖吃,他就會對他很親熱,喊爹喊娘也不稀奇。但溶溶知道,元寶不是這樣的小孩。溶溶親眼見過謝元蕤費勁心思的討好元寶卻毫無作用。甚至,連福全、王安這樣天天伺候他的人,都說他性子跟太子一樣冷淡。
冷淡……太子的確是冷淡的,但當初溶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一點都不相信。元寶怎麼會跟冷淡扯上邊呢?元寶分明是個熱情活潑開朗的胖娃娃。
會不會一直都是自己弄錯了呢?元寶其實隻是對她不冷淡而已。
仔細回想,從一開始元寶就對她好得不得了,她隻不過是在元寶差點摔倒的時候扶了他一把,實在算不得什麼恩情。
想著想著,溶溶忽然發覺,有許多事,根本經不得細想。
比如說,元寶夜裡隻能跟著太子睡,而現在,元寶躺在溶溶身邊也可以睡得很安穩。
莫非……溶溶的一顆心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她驚恐地看向元寶。
此刻元寶已經安睡,身上搭的被子隨著他均勻的呼吸一起一伏,眉眼睡得極為舒展,連唇角也似乎微微上揚。
眼淚一下就從眼睛裡湧了出來,順著溶溶的臉頰落到錦被上。
居然在這裡!居然在這裡!
當初她剛剛在薛溶溶原主身上蘇醒過來的時候想想過,當初在東宮是一屍兩命,她既然可以在薛溶溶身上睜開眼睛,孩子自然很可能同樣借屍還魂。
隻是溶溶一直想不通,自己該怎麼去找孩子。
她有景溶的記憶,她知道自己有個孩子,可是孩子……還隻是個嬰兒,即便重活,沒有關於母親的回憶,也沒有從母親和父親那裡繼承長相。哪怕兩人在人群中重逢,也是形同陌路。
但溶溶萬萬沒想到,孩子會做夢,會夢見自己的娘親。老天爺在冥冥之中,給他們這對母子係上了一條線。
元寶,他既是自己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的孩子。
溶溶記得福全曾經跟自己說過,元寶從娘胎裡就帶著弱症。那就是了,一定跟薛溶溶的原主一樣,病死了,所以她的孩子魂魄穿到了元寶的身上。
說起來倒也公平,景溶從前是婢女,即使重活,也讓她做婢女,孩子是太子的親兒子,穿也穿到太子病死的孩子身上。
真好,至少她的孩子一直在親爹身邊生活著,從小沒吃過苦。
孩子……她的孩子……就躺在她的身邊……
若不是元寶已經睡熟了,溶溶真想把他抱在懷裡狠狠地哭一場。
她可以忍住不去抱他,不把他驚醒,卻實在忍不住不哭,眼淚如決堤一般洶湧而出。她急忙拿被子捂著嘴,不叫自己發出聲音,她不可以太激動,不可以嚇到元寶。她必須再忍耐,再查證,否則會被當做瘋子扔出東宮的。
……
元寶這一覺睡得很安穩,足足睡了一個時辰才醒。
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待手腳舒展過後,一扭頭就發現溶溶在自己身邊側臥著,淚眼婆娑地愣愣看著自己。
“姑姑,你怎麼了?”元寶忙伸手去幫她擦眼淚,一不小心碰到她身邊的被子,摸了摸,才發現床單都哭濕了一片。
他頓時嚇了一跳,扯了枕巾去給溶溶擦眼淚,“姑姑,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沒有,”溶溶抓住元寶的胖手,聲音微微顫抖,“我做的不是噩夢,是美夢。”
“那你為什麼還哭?”元寶不解的問,聲音是兒童特有的童真,帶一點鼻音,帶一點頑皮。
“是因為……因為姑姑很高興。”溶溶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姑姑這個詞說出來,而不是娘親。
“有什麼高興的事嗎?”
溶溶看著元寶,滿心滿眼裡都是愛,伸手勾住元寶的手,“看著小元寶,我就很高興。”
“那你就天天看,天天高興。”
元寶的身體裡裝的一定是她的親兒子,不然,不會這麼懂事這麼聰明這麼會哄她開心。
“元寶,我問你,你夢裡的娘親,真的長得跟我一樣嗎?”溶溶將元寶的身體掰正,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問。到底心裡還是發虛,生怕他先前隻是一時糊塗說了夢話。
元寶微微一怔,垂下眼睛,發出一個鼻音:“嗯,可能是我太喜歡姑姑了。”
“姑姑也喜歡元寶。”溶溶脫口而出,旋即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激動,生怕嚇到元寶。
借屍還魂這事聽起來有些可怕,元寶還這麼小,溶溶若是說了可能會嚇壞他。再者,雖然這事她有九成的把握,到底不是十成,還是得再觀察觀察。
再想兒子,也不能錯認。
“元寶,今天咱們說的話都是悄悄話,你可千萬不能把你的夢告訴彆人,尤其是你父王。”若是元寶借屍還魂的事鬨大了,元寶往後在皇族的境遇會更艱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皇家玉牒。
元寶若有所思,苦惱起來,“父王也不能說嗎?可是我還想告訴父王,這樣,父王才能把姑姑永遠留在東宮。”
溶溶熱淚盈眶。
一定是她的兒子,隻有親兒子才會這麼黏自己的母親。
永遠留在東宮……她不稀罕什麼東宮,她隻想永遠陪著自己的兒子。
元寶是皇孫,雖然不是嫡孫,到底是太子的長子。自己若帶著元寶離開,哪能讓元寶過上東宮這樣的日子。可話說回來,元寶至今沒有上皇家玉牒,說明皇帝和皇後根本不是真的重視元寶,隻是因為太子隻有這一個兒子才會那麼疼愛,等到將來梁慕塵進了東宮,生下嫡皇孫,哪裡還有元寶的立足之地?
溶溶在宮裡見過失勢皇子,彆說耍威風了,見到個大太監都要點頭哈腰的巴結。與其讓元寶淪落到那地步,還不如娘倆快快活活的過日子。
隻是,想帶元寶走,並不容易。且不說太子這一關怎麼過,元寶對太子的感情那麼深,即使她想帶走,元寶也未必跟她走。
畢竟俗語有雲,生恩不如養恩大。
更何況,元寶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娘親。
無論作何打算,眼下還是先留在東宮,先跟元寶培養一下感情才是首要的事。同一件事情,以不同的身份來看,情況是截然不同的。比如她隻是婢女的時候,她是元寶最喜歡的姑姑也是元寶最相信的姑姑,放眼東宮,那是獨一份的。可若是擺在娘親的位置,跟太子這個親爹一比,那就遠遠不夠看了。且不說元寶素日對太子的依戀,單說那日元寶在禦花園生了氣,她想辦法哄了一下午都沒哄好,太子進去三言兩語就哄好了。又譬如說元寶在她身邊睡得安穩,可元寶在太子身邊也照樣睡得安穩。
盤算來盤算去,她似乎隻有在做菜方麵勝過太子。
然而溶溶因此更沮喪了。
他是太子,元寶想吃什麼吃不到?就算現在元寶隻喜歡吃自己做的,不喜歡吃禦廚的菜,但再好吃的東西也有吃膩的時候。
“元寶,你喜歡跟我一塊兒睡嗎?”溶溶忽然靈機一動,旁敲側擊一下。
“喜歡啊。”元寶答得理所應當。
溶溶覺得有戲,頓時期期艾艾地看向元寶:“那以後元寶都跟姑姑睡,不跟千歲爺一起睡好不好?”
“嗯……”元寶抿著嘴哼了許久,“我跟父王睡一天也不行嗎?”
果然,這孩子心裡太子的地位很穩。
“可是,千歲爺很快就要娶太子妃了,到那個時候千歲爺晚上會跟太子妃一起睡,所以,從現在開始,元寶要習慣跟姑姑一起睡。”溶溶倒不是嚇唬元寶,雖然這些話對元寶來說很殘忍,可是那日在禦花園,皇後命太子與梁慕塵單獨對弈,已經是昭告天下的用意了。一年之內,梁慕塵就要搬進東宮了。
元寶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如果父王以後都不能跟我一起睡了,那我應該打今兒起,天天都跟父王一起睡。”
溶溶聽得啞口無言。
這孩子……真是聰明的一塌糊塗。
她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想法是不是錯了。她真能生出這麼聰明的娃?如果真是她生的,那親爹得聰明成什麼樣啊,她真的玩得過他親爹麼?
唯一的勝算,恐怕就在元寶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