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試安坐在坐褥上,腰間玉帶彆一把白鸞羽扇。茶幾上,紅泥小火爐中燒著堅木炭。“精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與論茶也”,茶銚中煮著茶湯,用的是瓷甌澄淨過的甘泉。
蘇試右手執一把蒲扇,不疾不徐地搖扇著爐火。
屋頂上,萬家炊煙已散,隻餘茶煙嫋嫋。
蘇試提起小茶注,往茶碗裡懸提注水,茶葉隨之轉動,香氣隨著茶霧氤氳而起。
“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
他端起茶碗,獨自斟酌。
底下看著的人也覺得口齒餘香。
誰也沒見過轎子飛上屋頂,但沒有人咋咋呼呼地喧嚷。
誰都看過喝茶,但誰也沒離開。
他們稀罕又安靜地看他,也不知有什麼好看的。
虞丫頭隻覺得,他比魏知白還要好看,好看一千倍,一萬倍,她趕緊轉頭多看魏知白兩眼,好險沒有變心。
魏知白並沒有多看蘇試一眼,他仍然在等落葉。
葉落,拔劍,劈砍,收劍。
他心裡隻有這麼一件事。
虞大娘路過問魏知白在乾什麼,魏知白隻答兩個字:“練劍。”
也難怪虞大娘認定他腦子有問題。
任誰看到一個人每天吃過晚飯後,什麼也不乾,就隻是呆站著劈樹葉,過不了一個月,也會覺得這個人腦子有問題的。
然而任何事情,看起來再蠢,隻要做到極限,就會有大的學問。
有的時候,笨法子,就是最好的法子。
下笨功夫,未嘗不是走“捷徑”。
從小學一入學開始,蘇試就有注意力障礙——他永遠也沒辦法認真聽課,如果哪一天他能認真聽一節課,聽上十分鐘,就覺得自己進步很大了。
上課不認真聽,除了寫老師布置的作業,既沒有補課,也沒有看額外的參考書,但他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學習對他來說,不是難不難的問題,而是想不想的問題。
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天賦異稟。
他以為人真的是有天賦這種東西的。
但是後來,他想起來一件事——小的時候,老師說要背書,他就會默認為要一字不落地背下來。因此在當了背書小組長之後,被彆的小朋友向老師“告發”了。
老師說差不多就行,這讓蘇試很困惑。
他並非有心刁難,也並不知道自己苛求了彆人。
“差不多”這個詞,他明白是什麼意思。但哪種程度算是差不多,他卻沒辦法理解。
……
這個世界上本沒有天賦。
一個人若總是拿最高要求當普通標準來要求自己,過不了三五年,他也一定會被周圍的人認為是“有天賦”的。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誌於彀,學者亦必誌於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善於射箭的莫過於羿,而羿教人射箭之法,也不過是開弓引滿而已。
弓拉得滿,箭方可射得遠。
一字不落地背書,一片不落地砍樹葉,兩者並無不同。
不過是在射箭之前滿弓而已。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兩個偈子,正道出了人才和天才的區彆。
這世間的道理果然是處處相通。
魏知白不懂這個道理,天才大都不懂這個道理,因為他們一直非比尋常地努力著,卻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努力。
他隻是實踐這個道理,所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在短短一年內名噪一時,成為江湖人眼中的“劍學奇才”。
蘇試吹散一口茶煙,抿一口琥珀色的茶水……街巷漸漸昏暗了,底下的人也漸漸散了。
他也在等,等魏知白練劍。
人聲消退,江潮聲可聞。月亮似已溶在江水之中。透過紙窗的昏燈被夜色洗亮,穿著粗布葛衣的少年,站在樹下的身影,挺直如一棵小鬆。
在昏暗中,用劍劈砍樹葉變得更難。
注意力要更集中,也要看得更仔細。
夏日裡,樹木正茂,為何會有葉落?似乎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
隻有失去生命力,已經死亡的葉子,才會墜落。
落葉並不像文人筆下那般翩躚,事實上,隻要認真看一看葉落的過程,就會發現,有風時,落葉滾動,無風時,葉子是墜落下來的。如同急促無奈的一聲,死亡的哀歎。
魏知白不厭其煩地重複著等待、出劍的過程。
茶已涼,茶桌上被擺上了棋盤。
當蘇試自己和自己下棋時,他也不知道黑白哪一方會贏。這就是樂趣所在。
蘇試一手執羽扇,一手落子。
月下白衣,如披清霜。
玉指撚棋子,偶然有風入衣,遠遠看去,真似要羽化登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