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月樓。
樓裡很熱鬨。
跑堂的來回吆喝:
“這位爺, 裡麵請。”“那位爺,來點什麼?”
然後有人從樓上下來。
霧月樓突然又不熱鬨了, 大廳裡倏然間變得很安靜。
一個肌肉雄壯的黑臉大漢, 緩緩地、緩緩地彎下腰,將臉貼在飯桌上, 輕輕地吐出了嘴裡的骨頭。
蘇試走下來。
走到大廳正中的空桌邊坐下。
跑堂的也不多問,麻利地把菜上好。
——要點的菜早已事先抄在了紅箋上。
——什麼時候該上菜,也已經寫明。
菜上來的時候是熱乎的, 新鮮的。
汴城無人不知“一枝花”殺了邱知聲邱老莊主,霧月樓也向來是銀品山莊的產業之一, 怎麼“一枝花”會出現在霧月樓?
因為邱小莊主一看到“一枝花”出現在霧月樓, 就嚇得把霧月樓立刻盤了出去。
蘇試拿出了那根銀針。
他纖長的手指,拈著針一番轉動。
那針身上刻著什麼, 比蟻頭還細小, 小得你剛好看不清。
他便取出一盞水晶杯,往杯中倒上涼白開。
再捏著這根銀針, 隔著茶中水去看。水晶杯將上麵的字放大了些。
隻見銀針上豎刻著幾個小字:
“
知
白
在
我
們
手
中
。”
*
“殺一個你認為最該殺的人, 觀察他三個月,然後殺了他。”
今天的魏知白, 也在為殺人而努力著。
為了殺人,他已經走過了十裡路, 翻過八座山,遊過三條河,啃了三十個饅頭。
現在他背上的包袱已經乾癟, 裡麵隻剩下了三個饅頭。
一路來,他尾隨過寡婦、跟蹤過流氓,希望找到一個可以殺的人。
但丈夫出門在外背著婆婆和野男人偷情好像並非十惡不赦;遊手好閒往人家田裡撒尿好像也並非無可救藥。
魏知白就發現一件事:
這個世界上很好、很好的人很少,但也很少有人真的很壞、很壞。
這個世界上的人大多數都有壞的一麵,但大多數又都沒有壞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於是他決定換一種策略,他在一座叫做荒蠻的小鎮待下來,他決定守株待兔。
他在一個八婆很多的樓上蹲下來,蹲在房簷上又啃了三天饅頭。
終於,他聽到了一件十分令人義憤填膺的事情——
鎮裡有個鰥夫叫田老漢,這田老漢的女兒田恬翠前兩天被人發現昏死在巷子裡,衣衫破爛不堪,下半身更是沾滿了血。
小鎮本就不大。
再者,這個田恬翠生得水靈,本就有兩分好看。小姑娘愛俏,又是在繡坊上工的繡娘,自然穿得也很是有模有樣。
往日裡便是男人們矚目,女人們議論的對象。
出了這檔子事,這風言風語一下子便傳遍了大牛鎮。
都說這個田恬翠衣著不檢點,整日裡賣弄風騷,才遭了這等報應!
——你不想招男人,你穿成這樣做什麼?
好好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隻怕是不能再嫁出去了,還是落發去庵裡才好!
——不然她還有臉出來見人嗎?
便有那些遊手好閒的潑皮無賴,天天去田老漢家門口說些葷話,也想跟著占一占田恬翠的便宜。
又有那些嗑瓜子的老庶人前來圍觀張望,在牆外踮著腳恨不得眼睛生在頭頂上,要瞧一瞧那田恬翠現在是個什麼境況。
田老漢家閉門兩日後,又出了件驚動鄰裡的大事——
這田老漢嫌棄女兒被人玷汙丟人現眼,拿著根大門栓將她活活打出門,要她滾出田家,從今以後不再認這個女兒,任由田恬翠跪在門口怎麼求饒都沒用。
這一鬨就是三天。
田老漢打了三天,田恬翠跪地哭求了三天。
圍觀看熱鬨的人,本來都覺得這個田恬翠,被玷汙清白,居然既沒有尋死覓活,對其十分不齒。
現在就不免得要心軟,覺得這個姑娘可憐起來了。
都紛紛勸田老漢不要跟閨女計較,往後給人當個填房,或者找個跛腳、瞎眼的嫁了湊合過日子便是。
但那田老漢鐵石心腸,不僅把女兒的衣服都扔出門來,還拿來燒燙的鏟子,揚言要燙爛他女兒這張生得不安分的臉。
田恬翠沒有辦法,便抱著那麼可憐幾件衣服走了。
走到大牛河橋旁,就直接跳河了。
恰逢有個打鐵的經過,這才福大命大地給人救了回來。
……
八婆們在底下一陣唏噓。
魏知白聽得怒火中燒,差點沒被饅頭給噎死。
他本是個冷冷的少年。
冷冷的眼神,冷冷的麵龐,冷冷的鼻梁,冷冷的薄唇。
但現在,他感到腦門一熱,兩股熱血衝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樣的父親,簡直禽獸不如!
——他的女兒,該有多麼的傷心!
——她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麵對風言風語活下來,而父親的冷酷、鄙棄,卻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但師父說了,一定要觀察三個月,才能夠動手殺死目標。
所以,魏知白就背了一袋饅頭,蹲在田老漢家的房頂上,日夜觀察。
這個田老漢果然冷酷無情,對女兒不聞不問。他本是一個在煙火鋪幫忙送貨的馬車夫。女兒出了這檔子事,也不影響他每日裡拿著工錢給自己沽酒買肉吃。
他平日裡就愛賭些小錢,連日來跟人搖骰子摸牌九就沒停下來過。
魏知白簡直氣到腸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