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飄蕩著若有若無的、苦澀的藥味。
知白感到很累, 很疲憊。
眼皮像燒糊在鍋底的麵疙瘩一樣黏著下眼瞼,叫他怎麼使力也睜不開。
他感到有一隻手托起他的後腦勺,苦澀的藥汁被喂入口中。
……是師父嗎?
那年冬天好冷,他得了風寒, 癱在師父溫暖的氈毯裡。
師父也給他喂藥。
師父煮得藥特彆的臭。
魏知白屏住呼吸一口氣灌下去, 用袖子擦了擦嘴, 將藥碗遞出去的時候,眼睛閃閃地看著師父。
但師父隻是接過藥碗就要走。
魏知白伸手拉住師父的袖子, 道:
“師父,好苦啊。”
他知道師父腰間的錦囊裡裝著蜜餞、糖膏, 蜜餞似琥珀,糖膏似瑪瑙, 灑著噴香的白芝麻像點點碎玉。他想也許師父會拿出一顆蜜餞親手喂進他的嘴裡,說“這樣就不苦了”之類的。
他想讓師父哄哄他。
他想得真美。
師父一手推開了窗, 窗外梅花新發,冰雪的涼氣透入熏暖的內室。
師父隔窗摘了一朵梅花, 插戴在他的耳邊,說道:
“小乖白。”
這算啥啊?
魏知白瞪大濕漉漉的眼睛。
師父俯視著他,眼中閃過一抹輕靈的笑意, 就像溶在水中的一縷糖。
魏知白濕漉漉的眼睛, 就又軟綿綿起來——
他的嘴裡還是苦的,但他的心裡已經不苦了。
魏知白這樣想著,努力地睜開了眼。
他看到了一張乾巴巴的老臉,就像一朵乾萎的花掉在地上被又踩又碾的顏色。有著大概全世界最褶皺的笑容。
魏知白認出來了。
是在小牛村見過一麵的葛大爺, 在這附近的山上當守林人的。
可是葛大爺為什麼要救他?他並沒有幫助過葛大爺啊?
葛大爺和藹地說:“你就在這裡安心養傷。”
但是魏知白並不安心,他還記得有壞人想要害他。
他並不怕壞人。
他連死都不怕,他怕什麼呢?
但是他不希望連累葛大爺,所以他就趁著葛大爺出去巡山,悄悄地走了。
——他真是傻。
——他幫助彆人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麻煩不麻煩。
——彆人幫助他的時候,他卻總不希望麻煩彆人。
魏知白躲在山林裡養傷,自己給自己刨草藥,洗傷口。晚上睡山洞,蓋草葉子。
師父教給他的劍招“後羿射日”真有用!
他用來打獵,將劍脫手射出,一射一隻老山雞,一射一隻老山雞。
等到整座山頭的山雞為了躲避魏知白這個禍害,遷到另一座山頭的時候,魏知白的傷勢也已經大好了。
魏知白掏出腰間的灰不溜秋的囊袋,打開來數了數裡麵的頭發。
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根。
他已經離開師父一百三十四天了,他回去了是不是得洗堆得像山一樣高的衣服?師父有沒有等急了呢?師父會不會想他呢?
不管師父想不想他,他總是每日例行要想師父一遍的。
他怕自己記不住日子,就每天拔下一根頭發來裝在布囊裡。
魏知白又提上他的竹劍下山,他又重新踏入江湖去殺人了。
他受了傷,虛,得補補,所以就不吃饅頭了。
他拿出師父給他的第一個布囊,去錢莊裡換了錢,買了八十個肉夾饃,背著踏上了前往北方城鎮的道路。
他每天能走六十裡路,能吃十八個肉夾饃。
他胃口很好,路也走得很快。
他很快又靠近了一座不大、卻小有名氣的小鎮——打鐵鎮。
打鐵鎮的武器很有名,倒不是說這裡盛產什麼名刀名劍。這裡的刀槍劍戟,價廉物美,廣銷各州,是很受一般江湖人士歡迎的。
——畢竟不是誰都是劍莊莊主、江湖榜上排名幾幾的大佬。
——這江湖的基石,還要屬那廣大的、默默無聞的普通武夫。
田多村就在打鐵鎮的邊上。
魏知白抄近路,打田埂穿過莊稼地,走到通向村子的較為寬闊的土路上。
遠處,不知誰家的牛在吃草,一個老農眼巴巴地跟著好撿牛糞。
魏知白餓了,蹲在地上吃了塊饃。
天熱了,饃有點餿了。
他想了想,越放隻能越餿,到時候吃壞了肚子,得不償失,得及時止損才行。於是他就把包袱裡剩下的三個肉夾饃全吃了。
魏知白繼續上路,迎麵走來一個挑著夥食的婦女。
那婦女一看到魏知白是個生麵孔,腰間又配著把竹劍,便慌裡慌張地避開,貼在路邊上低頭匆匆地繞過。
魏知白雖然有些疑惑,但並沒有太在意。
幾個玩鬨著的小童捏著草蚱蜢蹦躂著走來,一看到魏知白,也哇哩哇啦地叫著都竄進了兩旁的莊稼地裡躲起來。
魏知白更疑惑了,伸手摸了摸臉。
莫非趕路太久,他變醜了嗎?
皮膚摸起來,還很好。並沒有蛻皮的跡象。應該不是什麼曬傷成紅斑臉掛著大白皮才對……
魏知白蹲到水邊對著水窪照了照自己的臉,站起身後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向前走了幾百丈,看到一個小少年抱膝蹲在路邊,壓抑地悶聲啜泣著。
魏知白眉頭一皺,上前問道:
“你怎麼了?”
那少年抬起頭打量魏知白,見到他腰間的劍,也是臉色一變,起身就跑。
魏知白跟著跑道:“你跑什麼?”
那少年跑得更快,一頭紮進村莊房舍間。
魏知白見他急匆匆進了一家小茅屋,“砰”的緊緊掩上門。
魏知白覺得古怪,心道:莫非這村子裡發生了什麼事不成?
他還沒走近那少年的家,便聽見裡麵傳來婦人的喊聲:
“你是誰?!啊壞人!是你!是你把我的珍珍搶走的對不對!”
屋裡一陣鬨騰,又聽那少年驚慌哀痛的聲音:
“娘、娘!是我呀!你都認不出我了?!”
魏知白在房前踱步猶豫了一會兒,扒拉開窗戶縫往裡偷看——
隻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追著少年用指甲撕撓,那少年繞著桌椅跑著。實在沒有辦法,又跑了出來將門關上了。
那婦人見眼前沒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癲狂的神情重新變得呆滯。她一邊向著虛無的某處爬著,一邊嘴裡不成節奏地呢喃著:“我的珍珍啊……珍珍啊……”
——指甲,抓在地上,斷裂出血,她也渾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