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收回被沾濕的手起身。
“最多喚個字。”
寧如深沒反應過來:什麼?
李無廷說完已經轉身走向門外,挺拔的背影繞過半開的屏風,推門而出:
“著人收拾。”
外麵傳來德全一聲飄揚的,“是。”
一行宮人很快湧進來收拾浴桶屏風。
寧如深坐在床上,看著跟前低頭不語的一幫宮人,在莫名微妙的既視感中回想:
……李無廷是說,可以喚他的字?
·
在韶覺寺裡歇了一晚。
翌日,寧如深起床去用了齋飯。
出家人修行從簡,即使是聖駕親臨也並不講究太大的排場。
所有人都在齋堂用早膳。
寧如深去時,正碰到李無廷、淑太妃和淨喜大師從齋堂裡出來。三人走在前方,後麵跟著德全和幾名侍衛。
他遠遠看過去,望了兩秒。
李無廷似有所感,忽然朝他這邊一轉,深邃的目光落了過來。
兩人視線相撞。
寧如深下意識呼吸一屏。
李無廷依舊麵色冷淡,但他總覺得對方笑了下,然後轉開目光走遠了。
“……”
大早上沒睡醒,錯覺吧。
寧如深晃了晃腦袋,揣著袖子進了齋堂。
齋堂裡,李景煜還沒吃完飯。
見他進來,李景煜招招手,“寧大人,這邊!”
寧如深走過去見了聲禮,從旁拿了盤饅頭、素菜豆腐湯,坐到人身邊,“小殿下。”
兩人打過招呼,“啊——”地塞了口饅頭一起嚼吧。寧如深嚼著饅頭,腦中又浮出昨天李無廷離開時丟下的那句話:
說是可以喚他字。但他的字是什麼?
寧如深看了眼身旁的小短腿。
頓了頓,他問道,“小殿下,你知道陛下的表字是什麼嗎?”
李景煜咽下饅頭,“寧大人想知道?”
寧如深點點頭。
李景煜便揮手遣散跟隨的宮人。
四下無人,他湊近了寧如深小聲說,“說來話長…你應該知道,皇兄的名不太好。而這個名,是當年父皇起的。”
寧如深想了想:確實不太好。
“廷”代表著朝堂、權力、公正,前麵卻加了個“無”字,好像從一開始就否認了李無廷登基稱帝的可能性。
“先帝為何……”
李景煜諱莫如深,“這就要牽扯到一段皇室秘辛了。”
又是秘辛???
寧如深緊張,“嗯。”
李景煜,“聽說父皇最開始給皇兄取的名字,叫‘元廷’。元,是初始的意思。但因為寫得太草率,母妃當場就念道:無廷。”
“……”
“父皇不好承認是自己字跡草率,就點頭說:沒錯,正是‘無廷’。於是皇兄就叫無廷了。”
“………”
寧如深猛吸一口氣。
那確實是有點草率了——
而且為什麼又是一段毫無營養的皇室秘辛!
“寧大人,怎麼了?”李景煜湊來。
寧如深平複心情,“沒什麼。”
李無廷果然是命苦,一出生就這麼怨種。
他繼續問,“那後來呢?”
李景煜說,“後來等皇兄及冠,父皇已經駕崩。那會兒正遇上爭奪皇位,沒人替皇兄行冠禮。皇兄便自己取了‘朝君’這個字。”
——朝君。
雖有“無廷”在前,但依舊心向端方公正,踐君子之行。
寧如深在心頭默念了一遍:朝君。
覺得的確適合李無廷。
一頓早膳吃完,聽了段離譜的秘辛。
寧如深正要起身離開,忽然想到了小王爺說話的尿性——這事兒到他嘴裡多半又成了:
自己在偷偷打聽李無廷的表字。
他想了想,叫道,“小殿下。”
李景煜抬頭,“嗯?”
寧如深揣著心事,“不要告訴陛下,臣在偷偷打聽他的表字。”
話一出口,他就默了下。
下一秒果然,“原來寧大人是在偷偷打聽。”
“………”不!
李景煜像是得了什麼秘密,飛快地炫走。隻留寧如深在原處沉痛地閉了閉眼:
他一定是被拾一下了降頭。
·
離開齋堂,寧如深覺得自己有必要散個步,清醒一下昏聵的頭腦。
他就四下轉了起來。
韶覺寺很大,他穿庭過院,不知怎麼走到了西邊一處庭院裡。
清幽的院中並無他人。
院中一角栽了棵蒼翠的菩提,枝丫間掛滿了用於祈福的紅布條。
寧如深走過去,攏著一襲緋袖在樹下仰頭望著。
一陣林風穿庭而過,紅布緋袖在這翠意盎然的山中小院裡齊齊翩動。
一片靜謐悠遠中,忽聽身後傳來聲:
“施主可是迷了路?”
寧如深轉頭,就看淨喜大師正站在院門口,帶著一臉祥和的笑意朝他看來。
“沒有,隻是隨便逛逛。”
他頓了下,“我是不是來了不該來的地方?”
淨喜道,“世上哪有什麼不該來的地方,既然來了,那便是緣分牽引。”
寧如深點頭,“大師這話說的好。”
想必成天在他府裡肆意翻來爬去的拾一,軒王,耿犬……聽了,都得狠狠讚同。
他看淨喜還笑眯眯地站在那裡。
“大師來這裡是不是有事?那我先走了,不打擾大師。”
“無事。隻是剛同陛下論完經路過,看施主徘徊此間,便來詢問一二。”
寧如深心說他哪有徘徊,又不是魂……
噗通,他心頭忽而猛地一跳。
方才那幾句話在心頭搗轉了一番。
寧如深倏地抬眼看向淨喜,心底隱隱浮出一道震驚的猜想:
“大師指的是……”
淨喜依舊笑問,“施主可是迷了路?”
遠方的鐘罄聲悠悠穿過山林,寧如深頓覺魂魄一震,半晌道,“…是。”
淨喜平和,“施主還有所掛念。”
這是當然。前二十幾年的人生,怎麼可能說忘就忘了,偶爾他也會夢回那個世界的生活。
就像昨天,他還夢到自己在宿舍。
夢到三個爾康了。
“施主可是想回去?”
“我……”
寧如深其實沒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向來隨遇而安,但陡然聽淨喜這麼一問,還是下意識問道:
“我還能回去?”
淨喜沒說話,一時隻有風過院堂。
紅巾翩翻如浪,菩提沙沙作響。
…
院門外,德全和隨行的侍衛都低著頭,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李無廷駐足在一步之外。
他默然垂眼,指節在身側蜷了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