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芳樓臨河而建。
入夜後,河水如流螢,水麵上輕舟畫舫,燈火璀璨恍如白晝,一如既往溫柔醉人,笑語生春。
“在座的各位,都是父皇的臣子。”
“本殿下今日叫諸位相聚,不過因惜才之心。”
大皇子蕭琂一襲玄色錦袍,手裡捏著一把精致香扇,衣冠楚楚,也算是俊逸不凡的男子。
可惜他身邊坐的是,今日天子在明堂上欽點的狀元郎百裡疾。
相比之下,大皇子蕭琂的容貌,霎時變得遜色起來。
這時候,珠簾被人挑開,陰影交錯間門,隻見一個沉金冷玉的身影抬步跨了進來。
雅間門裡,霎時燭光都顯得明亮些。
所有人眸光一頓,下意識看了過去。
“河東裴郎。”
大皇子飲茶的動作一收,放下茶盞,就要起身相迎。
可下一瞬,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妥,輕咳一聲,又坐了回去。
畢竟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裴硯隻是個受天子賞識,而親封上任的大理寺卿,他怎麼能起身相迎。
“殿下。”
裴硯語調極淡,朝蕭琂頷首算是見禮。
雅間門內,並沒有人會覺得他行為不妥,好似他生來就該如此。
百裡疾握著茶盞的手微僵,不動聲色往裴硯身上看了眼。
不過淺淺一眼,卻被裴硯逮了個正著。
兩人隔著昏昏燈火,相互打量。
大皇子蕭琂目光,在兩人麵上轉了一圈:“二位,相識?”
狀元郎百裡疾,抿唇不語。
裴硯單手端著茶盞,似笑非笑,眸色落在杯盞隨著滾水上下翻湧的,碧螺春嫩芽上。
“今日有幸,見過一回。”他語調漫不經心。
大皇子蕭琂撫膝拍掌,笑道:“原來二位,還有如此緣分。”
“那今日可要不醉不歸才好。”
“來人。”蕭琂外拍拍手。
雅間門的某處暗門被人朝內推開,老鴇帶著一群少女魚貫而入。
燕瘦環肥,各有千秋。
雖然是樓裡的姑娘,但每個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蕭琂笑著抬手,指向老鴇身後:“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姐兒,挑個滿意的作陪。”
百裡疾僵著臉坐在原處,他應該是不習慣這種場合。
裴硯慢條斯理飲了一口茶水,眼皮都沒抬一下。
席間門也有人怕拂了大皇子的麵子,他也不敢細看,隨意抬手點了一個。
“探花郎倒是好眼光。”蕭琂忽然笑了聲。
隻見那被點了名的粉衣女子,垂著頭恭恭敬敬走到探花郎身後坐下。
她竟然未穿羅襪,雪白的腳尖,指甲上塗了紅豔豔的蔻丹,每走一步,那紅若隱若現,實在是勾人,偏偏又生了一張清純至極的臉。
“瓊芳閣的姑娘,都是汴京的極品。”
“諸位不喜歡?”
蕭琂眸色先是落在裴硯身上。
裴硯抿唇笑了笑:“臣已成婚。”
“家中小妻善妒,臣可沾不得外頭的脂粉。”
大皇子蕭琂明顯一愣:“不過是外頭陪著吃酒作樂的姑娘罷了,又沒有真的如何。”
裴硯笑而不語。
大皇子蕭琂繼續道:“不過是些尋常樂子。”
“我早就聽聞你們河東裴氏規矩嚴苛,沒想到連娶的妻子都是這般厲害。”
“想來你也是心軟的,一個庶女也能管到你身上去。”
裴硯聞言,麵上表情不見任何波瀾,他端著茶盞的掌心晃了晃,語調卻有些冷了。
“內子嬌氣,臣自然得縱著些。”
蕭琂聽了不以為然,他點了幾名少女:“去各位大人身後,坐著伺候。”
“是。”
有女人上前給裴硯行禮,待她想走近斟酒,卻被裴硯極冷眼神一掃,也就不敢有任何動作。
狀元百裡疾和榜眼祝清舟,同樣僵坐著。
這回陛下欽點的前三甲,都是寒門出身,一朝魚躍龍門,卻還未適應這突然而來的功名利祿。
蕭琂宴請,本就存了拉攏的心思。
雖然他自信,他被父皇重用,日後成為太子是板上釘釘的事,但依舊想使些手段把人拉攏才安心。
卻沒想到,這回竟請了一堆木頭來瓊花樓熱鬨,就算姑娘賣力討好,半天不見成效。
他當即連喝酒的心思都淡了。
宴飲過半,蕭琂勸了半天,裴硯不過是用茶水沾了沾唇。
他隻當他是五姓長子,高傲些也理所當然。
蕭琂擱下筷子,伸手接過一旁侍女遞上的熱帕子,擦了擦手,視線看向百裡疾。
“不知百裡兄,是哪裡人士。”
百裡疾沒料到大皇子會問他這個,略微一停頓才道:“臣是河東郡人士。”
“河東郡?”
“河東裴氏,那個河東郡?”蕭琂道。
“對。”百裡疾輕輕點了點頭。
大皇子看看裴硯,又看看百裡疾:“你們倒真是緣分。”
“河東裴氏不愧是百年書香世族,本殿下聽聞裴家的書院堪比汴京的國子監。”
“狀元出河東這話,果然是名不虛傳。”
“殿下讚繆。”裴硯望了眼窗外,語調疏離。
瓊芳樓外,小舟如織,有璀璨燈影,映在他側臉淩厲的下頜線條上,狹長鳳眸微眯了一瞬。
蕭琂飲了一口酒水,又把話題落到百裡疾身上。
“你雖姓百裡,名倒是取得古怪。”
“可是有寓意?”
百裡疾握著茶盞的掌心有瞬間門僵硬,他垂了眼眸,乾澀聲音透著幾分嘶啞:“臣出生那一年。”
“村子鬨了瘟疫,幾乎全死了。”
“臣的母親生下臣後,想著取個賤名,也許能活下。”
“才取了,人間門疾苦的‘疾’字。”
百裡疾的人生,也如同這個‘疾’字一般。
未出生時喪父,四歲喪母,孤苦伶仃沿街乞討,與狗爭食。
後來在他要死的時候,他遇到了心軟的小菩薩。
小菩薩給他取字,給他銀錢,把他從最臟的黑泥裡救贖出來。
他已長成有著傲骨的青竹,而那個救過他的小菩薩卻消失了,直到昨日他遊街,隔著菱花格窗,和她遙遙相望。
她卻沒認出他。
大皇子咂了咂嘴,更是覺得手中杯盞內盛著的美酒,沒有任何滋味:“那百裡兄可有取字?”
百裡疾僵冷的側臉,似乎一瞬間門柔和下來,語調緩緩:“回殿下。”
“臣的小字‘逢吉’。”
“取自逢凶化吉。”
蕭琂瞟了他一眼:“你這小字取得倒是有趣。”
百裡疾,遲疑了一下,微斂的瞳眸裡盛著溫柔:“是當年臣遇難時,救了臣的姑娘,給臣取的。”
“臣當時就想,臣一定要好好活下來。”
百裡疾話落,裴硯冷冷壓著唇角,雅間門空氣莫名有寒意掠過。
瓊芳樓宴飲,一直持續到深夜。
在侍女攙扶著蕭琂離去後,醉醺醺的探花郎也被人扶下去休息。
祝清風朝裴硯和百裡疾點了點頭後,快步離去。
百裡疾飲了酒,雙頰微紅,他站在窗前吹風,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得厲害。
裴硯眸中含著冷色,他負在身後指尖攏著淩厲。
兩人誰都沒開口說話,空蕩蕩的雅間門裡,氣氛凝滯。
“寺卿大人是何時娶的妻?”百裡疾揉了揉被寒風刮得微痛的雙頰,抬眸看向裴硯。
裴硯驟然回眸,狹長深邃的鳳眸裡,含著深淺難辨的冷意。
*
驚仙苑主臥。
自從裴硯出門去了瓊芳樓後,林驚枝心底就壓著一絲莫名其妙的火氣。
她先是覺得晚膳不如平日可口,定是小廚房換了婆子,然後又嫌棄暖閣臨窗放著的美人榻硌人,躺著身上酸澀,坐著呢又腰疼。
往日看得津津有味的地方誌和話本子,她今日也覺得無趣得很。
夜裡孔媽媽見她沒吃多少,就特地去小廚房燉了牛乳羹送來。
林驚枝才吃了兩口就搖頭不要了,因為她嫌棄今日的牛乳羹,沒有往日香甜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