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虔誠的納撒尼爾·霍桑曾執筆寫道, “人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座墳墓和一個地獄,儘管身外的華燈、音樂和狂歡使我們忘卻它們的存在, 忘卻它們所隱藏的死者和囚徒,
但有時, 最經常是在午夜時分,這些黑暗的所在,忽地大門敞開。 ”
智上芽衣久久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入目的遍地殘肢深處,壓抑的啜泣隻敢隱藏在暗處。
投射在牆上的咒靈,聳動著即將出生心跳, 在長鞭抽打下,從沉默抽搐的人體內爬出。
整個地下牢獄,都是血與肉乾涸的氣味。
【“……圈養啊!那群不想失去力量的咒術師, 將我們這些普通人,當做畜生一樣圈養,他們不再稱呼人, 將我們叫做‘惡魔種’。”】
虎杖悠樹於悼念石前的嘶喊, 在芽衣的耳邊回蕩。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遇見了他們的話,能不能……”】
少年通紅沉痛的雙目仿若眼前。
智上芽衣輕輕吸氣,將手搭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比濃厚的殺意更令人戰栗的,是冰冷的處決。
芽衣一腳踏進昏暗的監牢,長靴叩地的輕響驚動了地下的守衛。
“什麼人!”揮著長鞭的衛兵警覺地回頭。
“你問什麼人?”
銀發少女低聲反問,她一步步走向對方, 腰間的銃刃徐徐出鞘, 在空中劃出金屬的長鳴。
“原來——”
“你們還知道——‘人’啊!”
伴隨著憤怒地清嗬, 少女手中的長刀揮出一道酷似新月的斬擊, 直直劈在了對方執鞭的右手上,血液從斷裂處噴湧而出,施虐者哀嚎地捂住被斬斷的右臂。
“入侵者!快來人,發現入侵者!”
不知是誰吼了一聲,監牢的看守從四麵八方湧出,將銀發少女團團圍在了中間,攻擊齊發,天羅地網般襲向芽衣。
“太慢了。”
少女的呢喃同她的身影驟然一空,消失在眾人的眼前。
下一刻,刀光如鬼魅閃現,遊走於敵人之間。
胸、頸側、動脈。
銀發少女的攻速太快,往往敵方還未反應過來,就一個個接連悶哼著倒下。
血線一旦出現在致命處,鮮血就隨之噴出,在空中綻放散成血霧。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單方麵處決。
智上芽衣沉默地揮舞著銃刃,如同進行一場祭祀安魂的刀舞,雪白奪目的刀光,成了這處地獄唯一的光亮。
不過瞬息之間,二十名看守儘數倒下。
唯有最先被砍斷手臂的那個,還怔怔地跪坐在地上,嚇傻了般看著站在屍首中間的少女。
銀發少女單手甩落刃上的血珠,鎏金色的瞳孔轉動,視線落在唯一活著的看守上。
“咦!!”
男人在芽衣冰冷的注視中猛得回過神,他肝膽俱裂地挪著僅剩的左臂與雙腿,向遠離少女的方向後撤,背部抵在一處鐵籠上瑟瑟發抖。
“彆、彆殺我!!我跟那些咒術師不是一夥兒的!”
“普通人……對!我也是普通人,我是被逼的!我不想,我不想的!”
斷臂的男人連聲求饒,對著芽衣痛哭流涕,懺悔自己的舉動。
“普通人?”
智上芽衣麵無表情的開口,話中的每個字都像淬了冰,
“一個,向同胞揮鞭的普通人?”
少女的反問讓求饒的男人臉色鐵青。
他絕望地望著提刀靠近銀發少女,就在以為自己要命喪於此時,那個殺神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男人一驚,心中一喜。
然而還未等逢生的狂喜在他臉上彌漫開,一雙乾枯成黑炭的手臂突然從男人背後伸出,隔著鐵籠狠狠攫住了他的喉嚨。
“嗬!救、救……!!”
缺氧令男人臉色迅速泛起青紫,他一邊掰著脖子上的手,一邊顫抖地朝著芽衣祈求。
然而已經根本不需要芽衣做選擇了。
一張嘴巴,又是一張嘴巴,從漆黑的鐵籠中探出。
他們露出枯萎的牙齦,牙齒狠狠咬在了男人衣物外的皮膚上。
慘叫聲響起。
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斷其筋,飲其血。
越來越多的嘴巴從籠中伸出,撕咬著男人的血肉。
或許對於被囚禁在這裡的人來說,比起折磨他們的咒術師,卑躬屈服於惡魔,獰笑著將鞭子揮向同伴的男人,更令他們仇恨。
男人掙紮地聲音很快低了下去,徹底湮滅。
隨之一同潰散的,還有咬著屍首的那些“焦炭嘴巴”,像是耗乾了最後的氣力,他們也倒在籠中,如燒焦的黑紙,輕輕一磕,便碎成了灰。
“……”
芽衣用力握緊了手中的銃刃,一種難以言述的情緒,波濤一樣在她的心中瘋狂呐喊,她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抱歉,我來晚了。
你們還活著嗎?
你們……
銀發少女不斷深呼吸,她將刀收回鞘,想要去查看籠中的幸存者。
這時候,一隻乾枯的黑手毫無預兆地從旁邊的鐵籠中伸出,死死抓住了少女的腳踝。
“!”
智上芽衣驚喜地低下頭,想要將牢籠斬開,然而還沒等她動作,那個焦炭的頭顱卻微不可見地搖了搖。
少女靜默了兩秒,放棄了接下裡的動作。
她蹲下身,毫不避諱地望著鐵籠中的漆黑乾瘦的人形,“……你想要我怎麼幫你?”
人形已經看不出五官,也發不出聲音,或許再掙動一下,也會碎成渣屑。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艱難地抬起手,顫抖地指向前方的一個鐵籠,嘴巴的位置發出“哈——哈——”的乾涸空氣聲。
“那裡?難道說?!”
智上芽衣愣了一秒,迅速反應過來。
乾枯的黑手鬆開了芽衣的腳踝,跌落在地碎成了灰燼。
芽衣大步衝向人形所指的牢籠,一刀劈開了纏繞的鎖鏈。
鐵籠打開的一瞬間,無儘的黑色灰燼四散開來,漂浮在芽衣的身邊,無聲的指引般,將少女領至層層疊疊的黑色屍山前。
銀發少女卷起衣袖,她蹲下身,任由外套下擺染上汙漬,乾淨的臉頰蹭上暗色的灰黑。
她將手伸入那座屍山,搬開層層的保護之後,從裡麵抱出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女孩不過五六歲,她的半邊身體已經生出了咒胎。
像是感應到了不該存在的溫熱溫度,小女孩掙紮地睜開眼皮,隻剩下漆黑的眼眶對上芽衣鎏金如陽光的雙瞳。
“好、好亮……”
小女孩的雙唇翕動,聲音微弱如瀕死的蟲鳴,“您、您來救我了嗎,神明大人。”
“媽媽、阿姨她們,跟我說,您一定會來的……”
“可是,您來的好慢啊。”
芽衣:“……抱歉。”
不知道是否是祈求得到了回應,小女孩的臉上突然綻放出生機的微光,她揚起嘴角,還未被寄生的半邊臉頰跟著露出燦爛的笑意,
“……沒關係啦,原諒你了。”
“神明大人,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智上芽衣:“你說。”
“我……”女孩抬起眼,小心翼翼的問道,“我們,是惡魔嗎?”
我們,是惡魔種嗎?是不該存在的嗎?
女孩怯弱的問話讓芽衣猛得睜大了雙眼。
那股悲切而憤怒的情感再次湧了出來,智上芽衣強行壓下心中的衝擊,慢慢的抬起嘴角,對瀕死的女孩露出溫和的笑容。
“不是的。”
芽衣撫摸著女孩的頭發,輕聲而堅定的說道:“你們,是人類。”
“是和其他,所有人,一樣的人類。”
“你們應該在歡笑裡出生,在雙親的照顧下長大,偶爾會因為學校裡小煩惱和朋友吵架,不過沒有關係,等到第二天太陽、太陽再升起的時候——”
“又可以快樂的去玩,看好看的電影,吃遊樂園裡的爆米花。”
“……真好啊……”
女孩臉上露出了向往的笑容,在芽衣的聲音中,她仿佛真的看見了,自己穿上了漂亮的裙子,和家人拉著手,快樂得站在太陽底下歡笑。
“真好啊……”
她一遍一遍低喃著,在芽衣構建的美夢中,閉上了眼睛。
……
…………
一生虔誠的納撒尼爾·霍桑曾執筆寫過,“人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座墳墓和一個地獄。”
但如果你勇敢地直視它,不輕視它、也不忽略它,
終有一天,它會成為你心中灑滿陽光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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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一隻溫熱的貓爪按上了芽衣的臉頰。
是中原中也。
智上芽衣抬手,借著握住大貓爪子的動作,蹭掉眼角的濕意:“十分鐘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