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謀士身形略顯瘦削,挽起的衣袖下卻露出一截覆蓋著薄薄肌肉的手腕,懸空在案桌上書寫著信箋。
“天禧三年,壬午,二月,淮西郡大疫。時馮興駐水北,士卒死於疾疫者,太半。興不能固守城中,與親信輾轉多處,脫身新城。”
他瞳中光芒有些渙散,唇色蒼白,看得出來已是病了很久。
一聲悶咳衝到喉頭,又被他儘力壓下,喉結滾了滾,眼中竟有幾分濕潤。
默默停下筆,年輕謀士雙眼望著遠方,目光幽幽,語氣卻依然平穩得不帶一點情緒。
“此番入城,馮興所棄士卒如何?”
探馬似是說了什麼,他微微偏了下頭,嘴角動了動,好像是想笑一下,最後卻連個僵硬的弧度也沒能勾出來,整個人像是一尊泥塑一樣枯坐在案桌前,連最後一點活氣都散去了。
直到探馬上報完信息,他才閉了閉眼,一揮手讓人離開。
探馬恭敬退出營帳,聽著腳步聲遠去,他長長歎出一聲,於悲痛中再次抓起筆。
“天不佑我主啊。當是時,毅入淮西,見城中疫氣熏蒸、流屍無算,遂下令拔營追擊……然流星探馬來報,興所棄士卒……拋屍於水源——”
說到這裡,他漸漸怔住,目光悲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很久,他提筆重重寫下一行小字。
“拔營前,為保疫氣緩行,毅令軍中坑殺士卒。”
墨跡蜿蜒中,謀士麵上無半分動容,姿態依舊灑脫而孤傲,眼中已無半分猶豫,卻還殘存著一些憐憫,就好像行走在世間的軀體已經與活在理想中的心臟活活割裂。
但他一點也不後悔。
他從不打算請示主公,隻打算自己抗下惡名。
“毅出身寒門,年幼家貧,無以為繼,幸得主公不棄,方於世間有一席之地。此生毅彆無所求,惟願主公得盛世、見長安。淮西疫病不可逆轉,臣叩請主公莫與長隆等賢者起隙,以免小人趁虛而入。若此行觸怒皇天後土,皆為毅一人所為,與主公無乾。”
輕笑一聲,謀士眼中溫柔乍現,像是從極冷極惡處轉醒,被一雙手從寒冬牽入暖春,渾身上下平添一抹柔軟。
他笑望向營帳外,溫聲自語:“此間,有毅一人足矣。主公當行堂皇正道,垂馭八荒無極。”
這句話尾音又輕又軟,落在一片寂靜之中,不但沒有顯得太飄忽,還帶著股毅然決然的淒楚。
即將出演男主敬侯的老牌男演員向崇和飾演女主的影後楚雲雅有些驚喜,他們陪著童導試鏡了不少人,沒一個演員像莊淼這麼有靈性。
童導滿意地看著莊淼,當場定下他來演崔毅,在他進組後也對他充滿期待,結果他實戰表現卻沒有童靖輝想象的那麼亮眼。
和他演對手戲的老牌影後楚雲雅是真的厲害。
明明在演單人戲時,莊淼發揮還很出色,不管是童導本人還是劇組幾位老牌演員,都覺得這個新人表現真是可圈可點,難怪能被童導選中。
尤其是他重複演淮水畔寫信的那一段,讓楚雲雅驚豔得不行,感覺以莊淼的台詞功底、演技水平,一定能和自己產生碰撞,可事實卻讓她有點失落。莊淼雖然氣場夠強,沒被楚雲雅壓得暗淡無光,可表演在她的襯托下,就顯出一點微妙的虛浮來。
這種虛浮和大部分小鮮肉的浮誇還不同,是一種飄著的、沒落到最終處的張揚。
童導冷著臉,讓莊淼自己來看自己演的東西。
“你注意到你自己的問題了嗎?你路數太野,和老演員收放得當的表演不同,還是太張揚。這份張揚又沒有完美融入你的氣場,遇上柯亞秋那種同樣外放的演員,你們配合會很有看頭,可!他那樣的演員在國內是少數!”
國內演戲講究內斂,和國外演員路子不同,莊淼如果上了國際,說不定會有意外驚喜,但他現在是在國內,上的還是要求極高的童導的戲,這種表演方式當然不行。
莊淼心知自己的確有這個問題,曾經在《錦堂嬌》劇組,嶽導就提出他表演還不夠細膩。但後來他解決了問題——起碼在當時是解決了——也就沒想到自己問題依舊出在這裡。
他的放不僅僅是狂放,也帶著點粗放的味道。
這讓莊淼在和演技特彆出眾的老戲骨演對手戲時舉步維艱。
一天下來,他在童導手下吃了不少NG,全靠強大的毅力撐著,才勉強完成拍攝任務。
下戲後,他蹲在角落吃著盒飯,一邊考慮如何解決問題,一邊對比在《江湖之大》劇組和柯亞秋拍對手戲時遇到的困難。
越對比,他就越感覺到是這樣。
柯亞秋在無意中融入角色後因禍得福,突然完成了從讓角色代入自己到自己代入角色的演變,一舉一動都帶著角色特征,表演自然貼切而細膩。
而他沒有柯亞秋這個狀態,氣場上他是不輸任何人,但更多就做不到了。
這樣不好。
莊淼嚼了嚼白米飯,入神地想著。
楚雲雅本來有些擔心莊淼被童導打擊到,想過來寬慰寬慰新人,結果看到莊淼不但沒有沮喪,還特彆有鬥誌地邊吃飯邊琢磨演技,不由讚賞地笑起來。
和她一起過來的男主演,老牌男演員向崇酸溜溜地說:“雅雅,這樣放心了吧?”
楚雲雅衝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彎起的紅唇飽滿美麗,一下讓他看呆了。
“哎呀,誰不是從新人期過來的,看到莊淼這樣,我就想起我家那個傻弟弟。”她狀似不經意地解釋說,“這麼乖的男孩子,和我弟弟可真像。”
向崇聽她這麼說,暗地裡鬆了口氣,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你說得對,新人有本事,我們這些前輩是應該提攜。你弟弟其實挺乖巧的,我心裡也把他當弟弟。”
兩人心裡滿意對方的說法,第二天繼續拍對手戲時,對莊淼都比較照顧。
莊淼心裡十分感激,拍完自己的戲份後在一邊看兩位資深演員演對手戲,見他們每一次眼神相撞、每一個動作相觸都能引出極強的張力,不由有些入迷。
對,這才是演員最好的表現。
童導看兩人拍完一段敬侯女將定情泗水的戲,笑容滿麵地喊了卡,高興地讓他們休息十分鐘,一會兒再拍下一段。
趁這個功夫,童導把莊淼叫過去講戲,臉板得平平的,顯得萬分嚴肅。
莊淼一點都不怕,認真和童導討論劇本,讓童導臉色漸緩。
他跟莊淼說:“下一場戲拍你的武戲,我看你武戲狀態比較好,最好能帶一帶。”
莊淼應了一聲,和武術指導去練習動作。
武指持劍做了個動作,嘴上說:“這個動作你要輕盈一點,崔毅雖然會武,但他畢竟是個——”
莊淼跟著做了一遍,眼神凜然,劍花卻輕巧如繁花,點點反光暈開之間,硬是將技擊之法也用出一股縹緲來。
武指呆了呆。
莊淼模仿完招數,沒聽到評價,偏頭疑惑地看著他。
武指臉色一紅,不再說什麼“崔毅會武是會武,和你這種剛猛流派不同”的話,乾脆利索地把招式演示一遍,又告訴他什麼時候用什麼。
莊淼聽得認真,下場拍攝時隻因為群演太緊張NG了一次,可以說是非常厲害了。
影後楚雲雅看得心潮澎湃,差點鼓起掌來。
男主演向崇心裡又是一酸,忍不住說:“小莊到底是上過新聞的人,這身手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動起武來真是一下就……有魅力多了。”
楚雲雅一呆,愣愣地看了向崇一會兒,難以置信地問:“沒想到你居然是這個品位?”
向崇心裡一個咯噔,連忙補充說:“也不知道我妹妹喜不喜歡這樣的。我看這個莊淼很能保護女孩子,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妹夫,我就能放下心了。”
楚雲雅鬆了口氣,也跟著說:“這話倒是,給妹妹找男朋友嘛,就要找那種能靠得住的。”
兩人相視一笑,互相點點頭,其實自己都不知道和對方達成了什麼協議。
相比起他們兩人對接下來的拍攝充滿信心,童導和莊淼都不太樂觀。
尤其是莊淼。
他武戲越是一點就通,就襯托得他文戲越不開竅。
他能在彆的地方顯示出極高的悟性,就說明他這個人不笨,隻是沒有抓住關鍵點。
而恰恰是這個沒抓住關鍵點,讓他和童導都很苦惱。
因為童導已經指出他進步的方向,他卻找不到那個開竅點,童導又不是他本人,更沒法一下幫他找出來,他進度不免要落下一些。
最後童導歎息一聲:“你這……放著太虛,收著太弱,休息兩天,找找感覺吧。”
莊淼一時間有種進退維穀的感覺,隻能無奈地應下。
他轉身想回房間,童導又叫住了他。
“對了,有人要來探你班,我答應了,但你和他最好不要離開劇組,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有事。”
莊淼連忙答應下來,心裡生出一股期待。
顧瀚就要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