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慢慢睜開眼,戀人近在咫的臉龐清晰地映入她眼中。
那是她真正熟悉的臉。
“我們回來了。”謝城輕聲對她說道。
“嗯。”伊莉緩緩吐出一口長氣,一直緊繃的心弦漸漸放鬆下來。
兩人還想再說些什麼,邊上的等候區裡,他們的朋友已經高興地跟他們打起了招呼——能活著回到主城,沒有被抹殺,對輪回者來說,還有比這更高興的事情嗎?有人看到了兩人交握的手掌,還故意吹了兩聲口哨。
伊莉覺得耳朵有點發熱。
“歡迎回來。”
“這次怎麼樣?”
“比賽順利嗎?”
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七嘴八舌地問道。
“那些女孩可不是好相與的。”謝城握了握伊莉的手,示意由他來開口,故作無奈地對其他人說道,“能贏已經很不容易了,其他的也無所謂了。”
輪回者們是可以看到與虛擬世界同步播出的比賽的。全美超模現在還沒有播完,但之後,輪回者肯定能看到結果。所以,隱瞞結果沒有意義,隻是謝城也不願意主動提起比賽的事。不然,如果被問起積分和複活點,那就比較麻煩了。
畢竟,在這個輪回世界裡,積分和複活點都是可交易的,但複活點的交易條件非常苛刻,至今沒有人也沒有行會能宣稱他們知道複活點的交易方式,問問倒也無妨。
但積分的交易非常容易,隻需一筆手續費,就能自由流轉了。這滋生了許多罪惡的搶劫勾當和坑蒙拐騙行為,甚至有專門以此為生的劫道者——他們往往隻能勉強完成比賽,不被抹殺,卻無法獲得更多的積分。
於是,為了增加下一場比賽的勝算,他們往往會用暴力行為,從弱勢的輪回者手裡壓榨出積分,供他們投入比賽前期的準備,好讓他們在輪回世界裡活下去。至於被掠奪的輪回者會不會因此輸掉比賽,被係統抹殺,那些人是全然不管的。
為了避免被那夥人盯上,沒有輪回者願意報出自己的積分。
其他人也能明白謝城的這種顧慮,所以並沒有在意他的回避——大多數輪回者在被問到這種問題時都會隨口帶過去,沒幾個人會真的回答的。大家又接了幾句,伊莉和謝城也回了幾句。很快,去比賽的去比賽,比賽回來的去管理處,諸如此類,沒有輪回者的生活是真的輕鬆的。
“我們也去管理處吧。”和朋友們寒暄完,謝城對伊莉說道。
“好。”伊莉點點頭,她也比較在意下一輪比賽是什麼類型的,儘快確定之後,她才能好好準備起來。身為輪回者,真的沒有太多悠閒的餘地。
兩人默契地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談及彼此的積分——就像在現實世界,又有誰能在公共場合毫無顧忌地和彆人談起自己的存款?那本就該是私下裡說的悄悄話。
經年不散的白霧中,讓人有種恍若迷失的錯覺。
但因為有身邊這個人在,所以也並不感覺孤獨了。
走過新人初次登入主城的傳送點時,伊莉注意到,普林尼花園裡沒有新人。
不知道是正好沒人完成比賽,還是已經被老斑鳩那夥人騙走了。
想到後者的可能性,就讓伊莉忍不住皺眉。
兩人很快來到了管理中心的傳送點,然後遇到了那個與伊莉同期進入主城的男孩。
讓兩人有些驚訝的是,一個身材凹凸有致的白人女性正靠在他身上。她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微卷的褐發堆在她的肩頭,顯得既成熟又嫵媚,有種讓男性駐足的魅力。但男孩的臉上卻很冷淡,更準確地說,是冷漠。
“安東尼?”伊莉不確定地打了個招呼。
乍一看,安東尼和她初見的模樣彆無二致,紅頭發,白皮膚,鼻梁周圍有著淡淡的雀斑,是很典型的澳洲人長相。但是,不一樣了,有哪裡不一樣了。
如果說伊莉第一次見到對方時,對方是一個有朝氣的害羞年輕男孩,但現在,他身上的那種屬於年輕人的羞澀與活力卻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陰鬱和厭煩。
自第一次遇到之後,也許是不巧,她再也見過安東尼。主城這麼大,輪回者這麼多,見不到也是正常的。她並沒有在意。人生的因緣際會哪裡說得清呢。她沒想到的是,不過數月不見,安東尼身上卻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
“莉莉安,是你!”安東尼回過頭,看到是伊莉時,眼睛立刻就亮了。環繞在他周身的那種抑鬱感也隨之消散,就像是伊莉的錯覺一樣。
安東尼記得這個女孩,在他剛剛來到主城時,這個聰明又警惕的女孩擋在他身前,自己直麵那個後來他知道果然不是好人的混蛋。之後,還和她的男朋友一起把他送到了他們澳洲人的集聚地。他很感激她,也很……
“嗯,又完成了一個比賽嗎?”伊莉主動問道。麵對和她一起進入比賽的安東尼時,她總有一種見到熟人的親切感。就像留學生剛出去讀書時,遇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新人,哪怕不需要對方做什麼,但心裡總是會感到很親近的。
“嗯。”安東尼笑了笑,點下了頭,“又贏了一次,你呢?”
“我也是。”伊莉也笑了起來,數月不見的疏離感仿佛又在這一來一往的回答裡消散了,“對了,這位是?”伊莉看向安東尼身邊的那個女性,對方向她輕輕彎了彎嘴角,溫柔地點了點頭,伊莉也同樣向她點頭致意。這個女人雖然給人的感覺很危險,但也很…迷人。
安東尼沒有開口,謝城卻突然握住了伊莉的手臂,掌心的力道給人一種緊張的感覺。
伊莉不解地回過頭,謝城卻沒有直接開口,隻是對她輕輕搖了搖頭,仿佛就隻是為了阻止伊莉和對方搭上話。
“切斯特,好久不見。”女人卻主動開口了。
“嗯。”謝城的態度冷淡得近乎失禮了。
“脾氣還是這麼糟糕。”女人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
“和你沒關係。”謝城麵無表情地說道。
伊莉不明白謝城的態度為什麼這麼糟糕。
更讓她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自己的朋友/女伴被駁了麵子,安東尼卻一點都沒有為她出頭的意思——這對男生來說,顯然有些失禮了。誰會坐視自己的朋友/女伴被這樣無禮對待?這絕對是男性的恥辱。但安東尼依舊全無反應,嘴角仿佛還帶上了一絲看好戲的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伊莉的背上有點發冷。
“我們走吧。”謝城不耐煩繼續說下去了,也不管禮貌與否,就拉著伊莉準備離開了。
“等等……”伊莉沒有轉身,她想,至少要和安東尼說個再見。
“那就再見吧。”安東尼卻主動跟她揮了揮手——對謝城先前的糟糕表現完全不在意。
“嗯,再見。”伊莉完全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她隱隱感覺,謝城和安東尼好像達成了什麼默契似的,那位女性也明白,隻要她全然不解。
“這是怎麼回事?”和謝城傳送到管理中心所在的懸浮立方體中時,伊莉忍不住問道。
“她不是好人。”謝城並不隱瞞,直截了當地告訴伊莉,“輪回者成為正式情侶關係的話,對雙方都有很多權力,比如財產繼承,包括積分,你明白吧?”
“所以她……”伊莉有些明白了。
“她是專業的。”謝城嘴角勾起了一抹諷刺的輕嘲,這在他的臉上很常見,“專業和彆人成為情侶,一人死亡,另一人就能獲得對方的遺產。據說,她手上有近十萬的積分。”
“十萬?!”伊莉驚訝極了。
就她所知——沒有任何吹噓的意思——像她這樣能在兩場比賽裡都刷到兩萬以上積分的是極其少有的,在這方麵,謝城和她的水準差不多。兩人經常被孔瑤羨慕,而無論是孔瑤,還是桑瑜,都已經算是輪回者中的佼佼者了,但她們拿到第一時,也就能刷到一萬多積分,大概在一萬五左右,如果不幸拿到了第二、第三,那下一場的準備就很艱難了。
沒積分,幾乎意味著無法好好準備比賽。“人物”無法設定,屬性無法調整,甚至一些必要的道具也無法兌換——比如參加極速前進時,不兌換幸運加成的道具或者能導航的道具,比賽會非常危險。即使險險通過,積分依然拿到很少,然後下一輪比賽繼續艱難,之後就陷入了惡性循環。
可以說,輪回者是輸不起的。看似隻要前三就有生機,第一有複活點,第二沒複活點,第三隻倒扣一點,隻要有複活點餘額,也不會致命。但是伴隨著與冠軍的擦肩而過,積分也會變少——第一、第二、第三的積分相差其實是很大的,準備的餘裕也會大大縮減。
因此,那個女性的十萬積分在輪回者中絕對是一筆巨款!
“可是,如果她被抹殺,她的積分不就是安東尼的了嗎?”伊莉想到這點。
“對啊。”謝城點了點頭,仿佛聊到了伊莉想要問什麼——那成為情侶對她有什麼好處?他聳了聳肩,笑著說,“如果她被抹殺了,她的積分也沒用了,給安東尼就給安東尼好了。她也沒損失,不是嗎?反正她那時候都不在了。”
說的簡單點,不過是一場豪賭,或者一場利益交換而已。
贏家得到一切,輸家一無所有。
兩廂情願。
“安東尼也知道嗎?”伊莉過了會兒,才輕聲問道。
“應該知道。”謝城回答,“她們那夥人的信譽不壞。”
“她們?!”伊莉驚呆。
“你不會以為就她一個人吧?”謝城回過頭,好笑地看著她,“我說過,她是專業的啊。”
如果不是形成了一個行業,怎麼會有專業和業務的區彆?
就和老斑鳩是混劫道者的一樣,那個女人是混黑寡婦的——同樣以壓榨輪回者出名。
不過,不同於劫道者的暴力搶掠手段,黑寡婦往往要懷柔的多。她們通常都能讓她們的“伴侶”主動為她們出力出積分,這也是她們的積分來路之一。不過,這種事既然是雙方自願的,行刑者也就不乾涉什麼了。事實上,也乾涉不來。行刑者本就是輪回者的自發性組織,沒有什麼強大的力量,能阻止一些太過猖獗的惡行,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
讓謝城來說,那些女人都是走入了歧途,尤其是卡米拉——那個女人的名字,謝城覺得她搞不好會栽一個跟頭。雖然那個男孩看起來不聲不響,顯得羞澀又文靜,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好糊弄。恰恰相反,謝城覺得那個男孩眼裡有很深很冷的東西。
不過,如果她們真的想和以前一樣玩弄手段,他不一定對付的來——係統的規定並不是全無縫隙可鑽的,真的想在對方比賽期間做點什麼,間接乾涉比賽,並非完全做不到。即使係統會進化,但在人心這種事上,總是有所不足。到時候,安東尼被抹殺,他上一輪結餘的積分和這一輪比賽裡新得的積分就歸她們了。
改天提醒他一下吧,謝城想道。
“對了,你怎麼認識她?”伊莉突然想起重點——好吧,也許這不是事情的重點,但對她來說,絕對是重點!如果謝城真的和那個女性有一段,伊莉不保證自己不會黑化……
“她們之前找過我。”謝城老老實實地說道,“不過我沒答應。”
“她們?”伊莉揚起了眉毛。所以不是一個?!
“大部分輪回者都被她們試探過。”謝城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她們中其實也有男的。有人性取向為女,有人性取向為男嘛。”至於本身是什麼性彆,那就不重要了。
“……”伊莉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方麵,她覺得這種事很畸形,輪回者之間彼此算計、陰謀陷害,讓人非常心寒;但另一方麵,在高壓的輪回世界中,每個人都像一隻即將過冬、朝不保夕的大鬆鼠,拚命為自己積攢著生存資本,這實在無可厚非。
在道德和底線之上,是每個人再無法重來的生命,此刻能站在這裡,已經是一種幸運了。每個人都知道,他們沒有第二次的幸運,所以都會拚命珍惜眼下,甚至為此不擇手段。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一樣,好運地積攢到足夠多的積分,甚至還能“任性揮霍”——她的兩次五十年兌換,在伊莉自己看來很值得,是她對自己一次“短暫人生”的交代,但在很多人看來就是揮霍了。她能自由地使用自己的積分,彆人不能說什麼,但她也不能飽漢不知餓漢饑地說彆人攢積分不好。隻要手段正當,那當然好,但如果是以陷害彆人為前提……
“幸好遇到了你。”謝城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這也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嗯?”伊莉抬頭看,不知道謝城為什麼這麼說。
“如果沒有你的話,她們肯定會再來找我的。”謝城信誓旦旦。
“那你會答應嗎?”伊莉好笑地問他。
“當然不會!”謝城立刻大力拍胸脯,表忠心。
“嗯。”伊莉見過往沒有人,點起腳尖,在謝城臉上輕輕親了一下,“這是獎勵。”
“!”謝城的眼睛立刻睜大了,看上去簡直在閃閃發亮。
伊莉輕輕笑了。
明明是膩歪無用的情話,但就像彼此的心情被再次確認了一樣,讓她漸漸安心。
謝城說,是他幸運遇到了她,但對她來說,也是她幸運遇到了謝城。
不知為何,這一次見到安東尼,真的讓伊莉產生了微妙的陌生感。
她忍不住想到,如果她沒有遇到謝城,她會變成什麼樣呢?
是會變成安東尼那樣,還是……
但,無論如何,都不會像現在一樣,明明身處危險的輪回,卻也感到一絲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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