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頁(2 / 2)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有那麼一瞬,眼底含笑的神情讓她一怔。

然後他說:“林頁。”

“我叫林頁。樹林的林,書頁的頁。”

兩句清清淡淡的話,結合他眼底那份笑意,即便她當時隻有五六歲都看得明白,他才沒被她威脅住,隻是受不得她的軟磨硬泡就告訴她了而已。

後來,她也真的備了禮物給他。有一方小印,上麵是他的名字;還有一支毛筆,筆杆尾端也刻了他的名字。

兩樣東西都說不上多麼貴重,但她想他那麼愛讀書,應該會喜歡。

她還跟他說:“你日後若真能做官,我再找上好的石料給你刻個官印!”

那時他或多或少地猜到了她是皇親國戚,哈哈一笑:“好啊,那你的封地在哪裡,我去你的封地上做官!”

她沒有說話,心裡憑著幾分小孩子獨有的朋友義氣在想,好呀,我們是朋友,等我當了皇帝,一定讓你做官!

可是,他到底是沒能做官。

短短一年多之後,他真的混入外舍院去考了試。臨放榜前卻被查出了端倪,引得外舍院好一番動蕩。

虞錦至今都還隱約記得,那天太學好像很亂。有華貴的馬車停在偏門外,有幾位高官避著人匆匆去見太學官,接著就將林頁帶走了。

她後來去外舍院的榜前看過,長長的紅紙上寫了二百多個童生的名字,但第一名的名字上又貼了紅紙,硬生生遮掉。

她還去偏門外看過,那條小道鮮有人涉足,她撿到了那支毛筆,但已從當眾被折斷了,隻剩一點點竹皮銜接。

她把它好好地收了起來,還難過了好一陣。那陣子她總在想,她以後一定會找到他,他們一輩子都是朋友。

那份感情無疑是真的,但現在看來,那就像是幼兒園畢業時的海誓山盟。

大概每一個小孩在幼兒園畢業時都認認真真地和好友說過“我們一輩子是朋友”,不含有半分欺騙,每個人都是當真的。可隨著歲月流轉,這份感情大多會迅速淡去也是真的。或許到了三四年級就已然忘了那時的山盟海誓,再到小學畢業,就可能連兒時玩伴長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來了。

這一切,都自然而然,沒有人在其中做錯了什麼。但正因太過“自然而然”,猛地記起時,才更讓人感慨萬千。

她現在就是這樣的心境。

那日一彆,她再也沒有見過林頁。後來登基、成婚……她已根本想不起他來。

如今隔了足足兩世,這個名字再次撞入她眼中,那份遙遠的遺憾直讓她覺得心裡發空的感覺都來得不再真切。

虞錦將斷筆拿在手裡,靜靜地看了半天,喚道:“鄴風。”

鄴風上前,她將筆交給他:“送到尚工局去,讓他們想想辦法,做成個掛墜吧,朕想掛到床頭。”

她不想攪擾林頁當下的生活,便拿這個東西那份久遠的友誼,也記住林頁當時的話。

她經曆過目下的女尊男卑,也經曆過千百年後卷土重來的重男輕女,她要好好地想一想,怎樣才對天下萬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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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樂融融的新年總是過得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過了上元。

上元一過,年便算過完了,百官要從正月十六開始上朝,學子們也要繼續讀書。早春裡的煥然一新在此時體現得尤為突出。

於是自除夕起難得地睡了大半個月懶覺的虞錦不得不又開始早起了,調作息從來不是件簡單的是,第一天尤其適應不來,下朝回來就已哈欠連天,又還得可憐兮兮地繼續看折子。

鄴風在旁邊給她研墨,不多時就看出她不在狀態,想了想,尋了個話題來跟她聊天提神:“陛下,方才楊常侍差人來請過旨。”

虞錦扯著哈欠:“什麼旨?”

鄴風苦笑:“……陛下真要讓他去宮正司領罰去?”

哦,對,掌嘴五十。她都快把這事忘了。

聽言她一聲冷笑:“你不必理他。”

鸞棲殿這邊不做理會、不收回旨意,他在今天天黑前就必須去。

其實她原本不想計較他們跟元君不對付的問題,因為說到底這件事的症結在她,他們不過投上所好,對楚傾如何不敬都不過是在摸索著她的心思討好她罷了。

但他對楚休下手那麼狠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為了討好她而不得不表明態度”和“仗著她的偏好而極儘惡意”可不一樣。

鄴風輕應了聲“諾”,又說起:“今年秋時該大選了。尚宮局那邊差人來問……一應事宜是交給貴君,還是稟奏元君?”

虞錦微怔,鄴風淡笑:“想是陛下近來態度有所轉變,讓他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虞錦想想,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主要是現下對大選這事吧……她抵觸。

不止是因為不想“荒淫”,在二十一世紀受的教育讓她也挺憧憬找個全方位契合的另一半掏心掏肺的。加上她現下還一心想當個明君,一想到後宮人多了就不免添許多雞毛蒜皮的事不斷,她頭疼。

鄴風打量著她的神情,隻道她是在猶豫不知該將事情交給誰,一哂:“陛下容下奴說句陛下或許不愛聽的話。”

“你這人。”虞錦睃著他嗤笑,“真覺得朕會不愛聽你就不會開這個口了。說便是。”

鄴風一時悻悻,短促的清了聲嗓:“下奴其實從沒覺得元君是個壞人。”

虞錦淺滯。

鄴風半開玩笑道:“看,陛下果是不愛聽的。”

“不是……”她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

她隻是又想起來“元君並無大過”這回事。

她是那天在早朝上說出這句話時才意識到這一點的。在那之前,因為對楚家積怨已久,她對他的厭惡不知不覺就延伸出來,早在完婚之前她就已不待見他了。

這一切就像她漸漸忘了林頁一樣,來的那麼“自然而然”,她在這份“自然而然”裡忽視了很多東西。

於是直到那天她才驚覺,他其實從來沒犯過什麼大錯。

她思來想去,他每每讓她不高興的地方,左不過是他會為楚家說話罷了。

是她遷怒得太多,多到沒有道理。

虞錦一壁回想,一壁長聲喟歎著搖頭。

鄴風又道:“那還是交給貴君?”

“嗯?不是。”她回過幾分神,舒了口氣,“你不必管了,朕得空時自會與元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