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友(2 / 2)

哦,他看見那支毛筆了。

虞錦扯著哈欠點頭:“認識啊,這就是朕方才跟你說的,在太學時的那個玩伴。”

說著突然反應過來:“哎……你也認識林頁?!”

“嗯。”他應了聲,“臣當時與他一起在太學讀書。”

她頓時滿心驚喜:“真的嗎?!”

她從未見過林頁的其他朋友,準確的說,其他與林頁有關的人她一概沒見過,這個人從她的世界消失得突然又徹底。

楚傾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她的那份驚喜,意外於她這樣濃烈的情緒。

原本複雜的心緒被攪得更為難言,他怔了怔,故作平靜地問她:“陛下很喜歡他?”

……喜歡?

或是因為方才剛出過的事,又或是因為二人間的關係,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來頓時讓虞錦莫名有點虛。

她謹慎地想了下,道:“就……兒時的朋友嘛,自然喜歡,但就是……朋友間的喜歡。”

短暫的沉默,床帳中靜靜又道:“陛下不覺得他離經叛道?”

頓了頓,他的聲音裡帶了三分輕嘲:“他在太學時可是個異類。”

“朕不覺得啊。”虞錦黛眉輕蹙。

她能理解現在的“大眾思維”不接受林頁的想法,但她不喜歡楚傾這樣說。

理智告訴她無需爭辯,但在感情上,她又忍不住地為林頁說話:“胸懷大誌罷了,有什麼不好?再者他又不是信口開河的胡言,他很努力啊,當時他偷著參加外舍院的童試,考了第一呢!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沒有做官的本事?就因為他是個男孩子?”

楚傾身形一顫,竭力克製著,才沒讓聲音一起戰栗。

“……考了第一麼?當真?”

“真的。”虞錦點頭,“可惜了,不知當時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家裡就把他帶走了。”

跟著又問他:“你知道當時是怎麼回事嗎?現在他怎麼樣了?”

楚傾無聲地盯著那支毛筆,末端鐫刻的“林頁”二字就那麼明晃晃地懸著,殘忍地懸著。

“他……”他決絕地闔上了眼,“他死了。”

話音落定,殿裡一片死寂。

連為虞錦擦著頭發的宮侍都不由得摒了息,死死低著頭,不敢看女皇的神情。

虞錦腦中一片空白,對這個答案毫無準備。

她在閒來無事的時候設想過許多次林頁現在的生活。她想過他可能泯然眾人,向現實低了頭,嫁人成婚,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也想過他或許有幸逃離了家裡、離開京城,甚至離開了大應,去規矩不這麼嚴的地方雲遊四方。她想過他可能嫁了個好妻主,縱不能成全他的夢想也能陪他談天說地;也想過他可能嫁了個不太好的妻主,不屑他的追求,讓他終日鬱鬱。

但她從未想過,他已經死了。

怎麼……怎麼就死了呢?他和楚傾差不多大,怎麼就死了呢?

她不敢接受這個結果,心裡抵觸之至。木了不知多久,她才從恍惚中回神,聲音顫栗不止:“怎麼死的?”

“他離開太學是因為……”楚傾再度睜開眼,望向那支毛筆,“因為家裡給他定了門親事。妻族勢大,他混入外舍院參試這種事,家中無論如何也不敢讓親家知道,隻得疏通關係求太學隱瞞,再將他關回家裡,學他該學的東西,直至成婚。”

一字一句,他說得很平靜。當年的記憶、乃至這些年的坎坷一並在腦海裡翻湧著,隻讓他覺得天意弄人。

“然後呢……”虞錦鼓足了勇氣才敢追問。

她自知楚傾口中“他該學的東西”是指什麼,不敢多想林頁那樣的雄心壯誌被關進那樣的牢籠裡是件多麼殘酷的事。

“然後……”他好似也有些難過,她聽到他的聲音滯了滯,才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他突然就死了。”

“怎麼死的?”輕吸著涼氣。

他說:“臣也不太清楚。”

林頁怎麼死的呢?他是真的不太清楚。

好像就是在那一把火之後,他突然就想開了。既然一切努力都沒有意義,那按著長輩的心意得過且過也沒什麼不好。

反正他偷學那些東西的記憶也沒有多少是美好的。誠然讀書的過程讓他沉醉,但與之相伴的始終是旁人的嘲諷、家人的嗬斥,母親氣急時甚至為此對他動過手,斥他為“家門不幸”。

唯一支持過他的,就是在太學裡結識的那個他一直不知名字的小姑娘。

最難熬的那幾年,乃至進宮後過得暗無天日的那些時日,他都是靠回想她當時鼓勵他的話捱過來的。

如今他終於知道了她是誰。

緣分多諷刺。

而他的存在,比緣分更諷刺。

她還記得他、還在為他的特立獨行辯解,他卻早已將她牢記不忘的那些願望放棄得一乾二淨。

他再也不會是林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