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1 / 2)

你不是我的女兒。

這七個字陶又晴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個字的意思她都明白,但是突然組合在一起就產生了一種迷幻又讓人難以置信的感覺,這讓她不由得懷疑是麵前的母親在開玩笑。

可當她看到自己的生身母親愧疚地低著腦袋,連看一眼自己的女兒都不敢的時候,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在清醒地告訴她這並不是一個供人娛樂的笑話。

她真的不是她的女兒。

陶又晴的腦袋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她遲緩地消化著這七個字,冷靜的聲音裡仍舊帶著幾分懷疑:“我不是你的女兒,那我是誰的女兒?”

不是陶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

收養的嗎?還是撿來的,無父無母?

這會不會真的是個玩笑?

陶母僵硬地抬起腦袋,她似是想看她,但遲遲沒有辦法鼓起勇氣去看她一眼。她愧疚,她不安,她備受煎熬,她就是被道德審判的十惡不赦的罪人。

她伏跪在地,頹喪不已:“你是......”

陶又晴的目光自上往下,緊盯著她佝僂的背,此時此刻的她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是江家的大小姐。”陶母如此說。

陶又晴本來還有些淡定,聽到這個身份後,眼睛驚訝地微微睜大些許,在這一瞬間她有點懷疑人生。

江家?

她不是陶家的孩子,她居然是江家的大小姐,也就是說,她才是真正的“江雅菱”,現在的這個江雅菱鳩占鵲巢......

這、這種狗血家庭倫理劇的劇情居然能砸到她頭上?!

陶又晴深吸了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清醒地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這種玩笑是不可以亂開的。”

如果陶母說她是什麼鄰居家的小孩,抑或是路邊撿來的,她可能就信了,但偏偏是江家。

江家離她太遠了,遠得像夢一樣,遠得她沒有辦法去相信那裡住著她的親生父母——她的親生父母居然會是那樣富貴的人。

陶母的聲音越來越沙啞,逐漸帶上了幾分哭腔:“對不起大小姐......”

“我真的沒有開玩笑......”

“是我當年鬼迷心竅,我錯了大小姐......”

說到最後,她竟忍不住伏地哭了起來,聲聲懊悔不已,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她一眼,亦或者應該說......她沒有顏麵去看她。

陶又晴一動不動地站在陶母的麵前,聽著她哭,聽著她說這都是自己的報應,心情竟意外地平和下來了。她往後退了兩步,並不接受她的跪拜,聲音出奇的冷靜:“你起來,我們好好說話。”

陶母嗚咽著微微抬起頭,看向包裹著她雙腳的黑色帆布鞋,她們之間的距離依舊是如此的遙遠。

而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是她自作孽......

她擦去眼淚,邊起身邊聲音低微地說道:“你坐下吧,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

陶又晴不說話,回身直接坐在椅子上,神色冷靜地看著她。她在她麵前的情緒一貫如此,隻有冷靜,並不會產生過多的情感。

她早就過了那個會難過、會懷疑自己的媽媽為什麼不愛自己的年紀了。

陶母麵向窗外坐在病床邊上,姿勢就如同陶又晴剛進來時所看見的那樣,如風中殘燭,提不起一點生氣。

時間在她們之間拉扯、延長,甚至停滯,陶又晴不急不忙,安靜地等著她做完最後的心裡掙紮,等著她開口。

良久之後,陶母終於開口了,她說:“你應該知道我曾經在彆人家做幫傭。”

陶又晴的確知道這件事,不過是從陶清那裡知道的,陶清還特彆認真嚴肅地教導她,人不論是做什麼的,隻要是乾乾淨淨掙錢,清清白白地活著,那就值得尊重。因此深受教導的她在麵對同學們的恥笑時,腰杆依舊挺得筆直,沒有被擊潰。

陶母坦誠道:“我從前其實一直在江家做傭人。”

陶又晴抬起眼看向她,這一點她的確不太清楚,陶清沒跟她說這麼多,因為母親在哪裡做傭人對年幼的她來說毫無意義,那僅僅是一個職業,不會因為在不同人家幫傭而產生高低貴賤。

陶母:“江老爺和江夫人人很好,他們從來不會看不起家裡的傭人......”

她雙手緊握,忽然之間愧疚就如滔天巨浪一樣洶湧而至,她的開始動作變得無比焦灼,胸口就像是被什麼勒著一樣的喘不過氣來。

“而他們的女兒,也就是你,和我的女兒......是同一天、同一家醫院出生的。”她如此道。

說完這句話之後,她的聲音頓了頓,極力用耳朵去捕捉陶又晴的反應。

陶又晴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依舊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毫無變化。

沒有想象中的質問,也沒有想象中的歇斯底裡。

二十多年過去了,陶母頭一次發現,原來這位養女的性格是如此的冷靜,她對她真的一無所知。可她的冷靜讓她害怕,讓她陷入更深的懊悔之中,甚至讓她沒有勇氣再當著她的麵淩遲自己。

但她不能在這裡停下,她時日無多,她得為自己做最後的贖罪。

“是我......是我把你和我的女兒調換了。”

“為什麼?”陶又晴終於開了口,她像是相信了,又像是沒信,隻是目光依舊沉靜如海,幽深無波。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為什麼會這麼做?她明明才說了江老爺和江夫人為人很好,對他們親和有加。

那她為什麼還要對這樣的好人下手?

難道就是因為對方足夠善良嗎?這是什麼荒唐的想法?

陶母彎著腰,駝著背,沉痛地閉上了雙眼,後悔得甚至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因為他們人好,而且有錢。”

“做父母的都想給孩子最好的生活,而我給不了。”

陶又晴緘默不言。

陶母長長地歎了口氣,以往種種,全盤托出。

她親耳聽到過江老爺和江夫人說要給孩子怎樣幸福的生活,不論第一胎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們都會讓這個孩子無憂無慮、像一個小公主或者小王子一樣地長大。

說實在話,她也想這麼對自己的孩子,但人的命是不同的,她的男人不爭氣,早早地跑了,而她沒有這樣雄厚的能力去為孩子建造這樣理想的生活環境。

她在某一瞬間流露出了滔天的嫉妒,這份嫉妒如同一顆種子一樣深埋在她的心裡,最後在十個月之後突然破土而出,來勢洶洶。

那是她產生過最惡毒的想法,實施的那一瞬間她的大腦幾乎是空白的,但她的四肢還是老老實實地做完了整件事——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做了什麼,就連監控都恰巧壞掉了,江老爺和江夫人毫無懷疑地抱走了她的孩子,就像連是老天在幫她。

江家帶走了她的女兒,她抱走了江家的女兒,並辭去幫傭一職,帶著孩子搬家,遠離這片繁華之地。為了照顧她和孩子,作為弟弟的陶清果斷地搬來和她們同住。

但她沒有辦法去麵對陶又晴,麵對這個江家真正的孩子。她忍不住躲避她,抗拒與她來往,完全沒有辦法坦蕩地把自己放在“她的母親”這個位置上。她心虛,內疚——但她又不敢說出來。

最後就隻能把孩子丟給了自己的弟弟,自己則在自責中煎熬地度過。

陶又晴麵無表情地說:“這就是你對我不聞不問的原因。”

因為自責、愧疚、害怕,所以不敢多看她一眼,從不把自己當作她的母親,就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存在她的世界裡。

她擅自更改了她的人生,卻待她更為惡劣,讓她從小就失去應有的母愛和父愛。她從前跟她說過的話,加起來甚至都沒現在多。

這世界上為什麼會存在這樣的人?

陶母沒有說話,她沒有半點資格去反駁陶又晴說的每一個字。

陶又晴又問:“你能保證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陶母疲倦地點了點頭,說道:“事情我已經跟江老爺和江夫人坦白了,他們應該很快就會來接你回去,到時候你們做親子鑒定你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陶又晴沉默了片刻後,問道:“舅舅知不知道這件事?”

陶母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我不敢對任何人說......”

所以她一生都孤獨地活在愧疚的深淵裡,沒有人來拯救她——她也不配得到救贖。

如果不是因為時日無多,她或許會瞞得更久一些,因為她沒有勇氣去麵對陶又晴,麵對這個被她坑害了的江家真正的孩子。

這個答案讓陶又晴的心終於得到了一絲安慰,如果連疼愛她的陶清都向她隱瞞了這件事,她一定會當場崩潰。陶清對她的意義,是任何人都比不過的,沒有陶清也就沒有今天的她。

她在心裡鬆了口氣。

幸好,幸好她的舅舅還認為她是他唯一的外甥女......

陶母說完,終於鼓起勇氣看了她一眼,滿目真摯地說:“對不起......”

陶又晴無聲地笑了,她輕輕地問了三個字:“有用嗎?”

她現在隻覺得這三個字可笑又刺耳。

說對不起有用嗎?

她給不了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所以就要去偷她的人生,讓她擔負這些她本不該擔負的事情,承受不該承受的苦難。

她的人生本來也會像花一樣的絢爛,她的人生本來不會有那愚蠢的五年,她本來......本來也能一直站在舞台上儘情散發自己的光芒。

結果全被她一手給毀了。

她的確給了她的孩子最好的生活,也讓她過去的那五年成了天大的笑話。她當初究竟是為了誰才會妥協答應退賽,才會成為周以柔的情人?

——甚至連她的親生女兒都在五年前針過對她!

可這一切不公的遭遇,本不該由她來承受。

對不起三個字在她所經曆過的每一件事麵前,顯得毫無價值,又輕又虛浮,她不想聽——她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陶母的眼眶一紅,淚珠抑製不住地掉落下來,她一疊聲地重複著“對不起”,整個人蒼老得令人覺得可怕。

“是我做錯了,我就該遭報應......”她哭著說,“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諒......”

人世間或許是真的存在著因果報應的,正如現在被病魔纏身,時日無多的她。

她擅自毀了陶又晴的人生,現在是她為此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可是夠嗎?

不夠的。

因為她的病,陶清死了,陶又晴退出了夢寐以求的舞台,她直到臨死之前,都在拖累他們兩個,這份恩,這份罪,是她這一輩子都無法償還的......

因果有數,生生不息,她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為這一世贖罪。

她哭得聲淚俱下,陶又晴卻越看越冷靜,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她不會在這個女人麵前哭的,她從來不在不親近的人麵前掉一滴眼淚。

陶母越哭越大聲,淒厲地嚎啕著“報應”兩個字。

陶又晴沒有理會,緩緩站起身來,徑直離開了她的病房,護工聞聲而至,想上前去問問她發生了什麼,但看到她麵無表情,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就自覺停下了腳步,轉頭走進了病房裡去安頓哭嚎不休的陶母。

陶又晴走出醫院,駐足在明亮的光線之下,她拿出手機,想給關美琳打電話約她出來見麵哭訴一番,而當手指落在屏幕上時,她猛然想起來,關美琳現在根本不在梅市......

她僵硬地抬起腦袋,看向群星璀璨的夜空,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縷迷茫。

此時此刻的她竟沒有一個親近的人可以依靠......

......

江父江母知道陶又晴已經知道實情之後,當即離開江家,親自出發去找她。

江雅菱揉著眼睛從二樓走出來,看見父母這麼急匆匆的,不由得好奇,他們這是做什麼去?

她剛想開口問,兩人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門口,快得像一陣風捉都捉不住。

她不禁狐疑,她還沒見過她爸媽這麼著急呢......

江父江母按照打聽到的陶又晴的現在住址,又緊張又急地往那頭趕。

那才是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女兒正等著他們來接她回去。

江海明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怦怦直跳,藺婉清坐在副駕駛上亦是如此。

他們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想嗬護著長大的小公主,居然一直流落在外。

她會不會受了很多苦?

有沒有人欺負她?

江海明緊緊地握緊了方向盤,就連在商場之上跟敵手廝殺較量都沒有這一刻這麼緊張慌亂。

兩人趕到陶又晴的住處時,卻發現陶又晴根本不在家。

那她會去哪裡?

與親生女兒素未謀麵的父母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們隻能給陶母打電話。

陶母到底養了她二十多年,總不可能不知道她平時愛去哪裡吧。這麼想著,藺婉清撥通了陶母的電話,把問題給她一說,換來的卻是對方的沉默和一聲對不起。

陶母惶恐不安地拿著電話,嘴唇哆嗦著,說不來半個字的答案。

她不知道。

她根本就不知道。

她從來都沒了解過陶又晴,最了解陶又晴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藺婉清如鯁在喉,她很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電話那頭的女人辜負他們的好意,擅自換掉了他們的孩子,卻不好好養著,居然一問三不知。饒是她教養再好,此時心裡頭都感到了一絲惱怒。

但現在不是怪責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找到他們的孩子。

可是梅市這麼大,他們該怎麼找?

陶又晴連手機都是關機的。

江海明給自己的秘書打電話,調了一波人手去找陶又晴。藺婉清則是想辦法找她的朋友,然而就在這焦急的關頭,她忽然想起了一個人——袁初蕊。

“海明,又晴不是被初蕊簽進了月詠嗎?”藺婉清目光明亮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我們要不讓那孩子幫忙找一下?”

江海明應好。

不論是誰,隻要跟陶又晴有關係的,他們都要問到底!

......

陶又晴正坐在明山寺外的百年古樹下的水泥台子上發呆,眼眶紅得不像話。這裡離廟門還有一段距離,四下清淨,沒有一個人會過來打攪她,再適合發呆不過。

她伸直了腿,抬著頭看天上的星星,看著看著眼前的視野就開始模糊,她便一言不發地抬起手抹去眼中的淚,然後繼續看星星,如此重複這個過程。

她覺得委屈,說不出來的委屈,有一股什麼東西堵在她的胸口,不上不下,讓她難受得想哭。

她應該哭的,她可以哭,她沒理由要去忍。

憑什麼?

那個女人憑什麼這麼對她?

那她從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什麼?

她緩緩地低下頭,曲起雙膝,抱住了自己,把臉埋在雙腿之間,眼淚不受控製地吧嗒吧嗒地往下砸。

——笑話。

她真的是個笑話。

她低低地啜泣著,瘦弱的雙肩跟著顫動,在這寬廣的夜幕之下,她的身影渺小得如同蜉蝣。

她哭著哭著,忍不住小聲地喊了一聲:“舅舅......”

如果陶清還在,如果陶清知道這一切,一定會果斷地把她送回去吧。

他一定一定不會讓她受委屈的吧......

她形單影隻,哭了一會,哭聲微弱得就像是無助的小貓,生怕驚擾到彆人。

佛門之地,不可以大吵大鬨,這是她舅舅說過的,她還沒有忘。

“陶小姐。”

一個熟悉的聲音倏然從她頭頂上飄落下來,讓猝不及防的她身子瑟縮了一下。

袁初蕊站在她麵前,緩慢地遞出手裡的紙巾:“如果心裡難受就不用這麼忍著,你可以哭得放肆一點,沒有關係的。”

陶又晴急忙抹去自己眼中的淚,若無其事地紅著眼眶,啞聲道:“小袁董誤會了,我沒有哭。”

她沒有抬頭,袁初蕊也沒有戳穿她:“紙巾。”

陶又晴沒有接,接了就代表她承認自己哭了。

袁初蕊給了她一個台階下:“陶小姐這麼愛美,一定舍不得自己的臉上沾了臟東西,拿著紙巾也方便及時擦去,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