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樣式的木質圓桌上,大傘菇躺在玫瑰描金的白盤子裡。
盤子邊上，刻意搭著寒光閃閃的刀叉。
大傘菇心有餘悸地看一眼,再看一眼，然後磨磨蹭蹭,往盤子邊上挪。
“哼，”海茵冷笑，屈指一彈，將大傘菇彈回盤子裡,“黑眼神眷在哪？”
“無禮！”大傘菇怒喝，那雙隻有黑眼瞳，沒有眼白的大眼睛，更水潤了，“老夫一把年紀，骨頭脆，是你能推的麼？”
大傘菇嗓音尖細,像小孩子的聲音，但它偏偏端著老氣橫秋的派頭,一口一個“老夫”自稱。
海茵心腸冷硬,不為所動。
她拿起餐刀,指尖點著刀尖，漫不經心得說：“菌菇熬大骨，熬個半天，菇又軟又粑，湯又濃又香,然後丟肉片、蔬菜嫩葉芯一涮，再一蘸或香或麻或辣的醬汁，咬一口，肉片裡滿滿都是菇的鮮美清香味，這時候湯裡的菇啊……”
“咕嚕”小娜娜肚子叫喚了，她饞地直吸溜口水。
“海茵茵，娜娜想吃，”小娜娜雙眼放光地看著大傘菇，邊看邊舌忝嘴巴，“海茵茵，你什麼時候煮菇菇大骨湯？娜娜要嗷嗚一口喝三大碗！”
大傘菇渾身都在顫，抱著傘把，委屈巴巴瞅著桌邊這一群人，份外的弱小無助還可憐。
“你們不能煮老夫，”它聲音很小，又慫又造孽，“老夫一把年紀，太老了，煮了也不好吃……”
太慘了，它當了一輩子的神眷守護靈，臨到頭卻落的個下鍋被煮的下場。
大傘菇當時就哭了。
大傘菇哭是沒有眼淚的，隻有無數細小的孢子從傘蓋底下抖出來。
孢子紛紛揚揚，有些落到木桌上，頃刻就紮根生芽，眨眼就長成新的小傘菇。
娜娜莉驚呆了，下一刻，她和海茵對視一眼，兩人一個飛快采摘傘菇，一個抓著大傘菇就抖，企圖讓它落出更多的孢子。
“沒有了，老夫這一茬沒有孢子了。”大傘菇哇的一聲，哭得更傷心了。
小娜娜訕訕放下大傘菇：“你不要哭啦，娜娜讓海茵茵不煮你。”
大傘菇憤憤跺腳：“身為神眷，你剛才還喊老夫爺爺呢，現在就要吃老夫，老夫不認識你這樣的神眷小崽兒。”
“一支最優雅的羽毛，是最討厭你這種潮噠噠的東西，”羽毛筆冒出來，一尾巴尖抽過去：“你還凶小娜娜，給我等著，不說實話我現在就掀了你的老底。”
紅皮書嘩啦啦地翻開，羽毛筆飛快書寫起來：“迷幻菇小傳，神眷守護靈的一種生靈，擅長迷幻魔法陣，在戰鬥中，常用於輔助和逃跑，因是菌菇類，生性喜潮濕安靜，極度懶惰，常生一處就不挪窩。”
大傘菇傘蓋唰的就更白了，它抱著傘蓋慫兮兮地蹲下了。
“神眷貴族三千年裡，隻誕生過一隻迷幻菇守護靈，其主人是神眷貴族——福特，不過在九十八年前，福特的守護靈突然消失。”
房間裡整個安靜了，娜娜莉眨眼，她看看羽毛筆，又看看把自己蹲成一團的大傘菇。
“福特是爺爺，娜娜的爺爺，”小娜娜忽然說，“娜娜看到菇菇變的爺爺臉，想起來的。”
沒有誰比神明更在意小信徒的記憶。
光明神坐在小信徒肩膀，非常小的手，輕輕碰了碰小信徒軟耳朵：“還想起了什麼？”
娜娜莉偏頭，蹭了下爸爸的手：“唔，沒有了。”
她回憶了半天，除了能想起爺爺名字，其他的全都記不起來。
神說：“不用著急，總會想起來。”
對遺忘的過去，小娜娜其實一點都不在意。
她把爸爸拿下來，擱頭上頂著：“有爸爸在，娜娜不著急，反正娜娜有爸爸呢。”
小信徒說這話的口吻，十分理所當然，而且願力翻滾，蕩著浪花咚咚跑到神明心裡，活潑又可愛。
神化身裡的心臟，被這股調皮的願力衝擊的心跳加快，神卻沒有任何不適。
因為被依賴，被信任，被孺慕，被喜歡，被依靠……
這種種的情緒，都讓神的化身通體舒適。
神，喜歡這樣的小信徒。
小娜娜和爸爸說話的時候，海茵已經在嚴刑逼供了。
大傘菇很怕海茵，這個女人不僅超凶，居然還會烹飪那種暗黑技能。
這是對光明的褻瀆，菇是信仰光明的虔誠生靈。
大傘菇堅信，光明神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惡魔女人的。
不過眼下，它還是一五一十招供了。
“九十八年前，福特把老夫送來玄鯨，老夫遵照他的意思守在這裡。”說起福特，大傘菇傘蓋都變成了憂鬱的灰白色。
“每個守護靈都該和主人同生共死，可老夫有孢子，所以即便福特老死了，老夫隨孢子新生，不會死。”
“不過，你們想知道的神眷家族之事，老夫已經忘了，死神帶走福特，還帶走了老夫和他之間的羈絆，這些年老夫忘記的事越來越多，以後會連福特都忘記。”
失去羈絆，失去主人的守護靈，是不完整的。
大傘菇不想忘記福特，畢竟那是曾經最親密的夥伴。
所以它把自己幻化成福特的樣子，每天看著鏡子，用這樣的方式來讓自己記住。
海茵皺起眉頭，她沒想到，來了玄鯨居然是這樣的結果。
大傘菇的線索斷了，福特老死了，目前就沒有任何其他神眷的消息。
“咳咳，”一直安靜在旁的庫先生，摸著八字胡吭聲了，“說起福特先生，鄙人想起一件事。”
庫先生說話也慢吞吞，沒點耐心能被急死：“福特先生當年在玄鯨存了件東西，說下一回神眷來的時候，自己去取。”
這話一落，房間裡所有人都看向了娜娜莉。
小娜娜懵懵的，小呆毛晃過來晃過去。
那話的意思，不就是讓小娜娜去取嗎？
“一定是那件東西，”大傘菇嚴肅了，“隻可能是那件東西。”
至於是什麼東西，大傘菇卻閉口不說了。
它站起來，扶了扶黃色小背帶褲的褲帶：“神眷小幼崽，你必須親自去取回來。”
庫先生也點頭：“福特先生要求，玄鯨族提供最大程度的保護，必須是允許之人，親自去才能取出來。”
“小娜娜不去。”海茵冷著臉，一口拒絕。
誰知道有沒有危險，海茵不同意小娜娜去涉險。
庫先生無所謂攤手，取不取對玄鯨來說，都沒有損失。
然而大傘菇嚴厲駁斥：“必須去，小幼崽必須去取回來。”
“休想！”越是這樣，海茵越是不妥協。
就算一直找不到其他神眷又如何，反正她養的起小娜娜。
而且，還有光明神庇佑，隻要光明神爸爸在，小娜娜就會開心幸福。
“必須去，必須去！”大傘菇在盤子裡跳腳，“小幼崽身為神眷，守護那件東西，是她生來的責任。”
海茵比劃著餐刀，琢磨著給這傘菇精一下，好讓它閉嘴。
“沒有責任。”神明兀地開口。
小人從小信徒頭頂飛下來，金色的長發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碧藍眼眸像沒有雲朵的天空。
“吾的小信徒，她的責任就是幸福。”神偏愛小信徒，隻想她能無憂憂慮地長大。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東西在神眼裡，都不如小信徒一根頭發絲重要。
大傘菇被小人氣場震得啞口無言，來自靈魂的顫粟，讓它傘蓋都翹起來了。
神警告：“迷幻皆虛妄，吾會賦予娜娜莉真實之眼，你的迷幻從此無用。”
神不允許，再有第二次小信徒跑丟的事發生。
大傘菇慫了：“彆想冤枉老夫，是生命果在小幼崽體內發動，引發了老夫布置在房間裡的迷幻魔法陣，老夫沒迷幻她。”
這話一落，房間裡再次安靜了。
小娜娜聽不懂大家說的話，她在自顧自給爸爸編小辮。
神抽回編到一半的金發：“娜娜莉，你看到了什麼？”
小娜娜垂下眼睫毛，鼓起麵頰不說話了。
海茵心頭咯噔一下，這小表情不怎麼好啊。
庫先生笑眯眯地問：“小幼崽是回到過去，見到了最思念的人，還是看到了未來？”
娜娜莉還是不說話，她捧起小人，轉過身誰都不理。
神明：“娜娜莉，不能告訴吾嗎？”
小娜娜掀起眼瞼，委屈巴巴地望著爸爸，慢慢地扁起了嘴巴。
她搖頭，很輕地抽了下：“娜娜看到神明大人的神像，神像好高好高，娜娜站在神明大人手上。”
小孩子條理性都較差，娜娜莉想到什麼說什麼。
“爸爸，不是爸爸，”她語無倫次，“好多的血，那麼長的劍在胸口上，爸爸又不是爸爸蒙住娜娜眼睛，不要我看，他說玩躲貓貓，娜娜不想玩……”
大家都被小娜娜嘴裡的“爸爸又不是爸爸”搞懵了，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隻有神皺起眉頭，思考片刻：“你看到神像，還有像吾的人，受傷流血快要死亡？”
娜娜莉點頭，小腦袋湊上去，哭唧唧哀求：“爸爸，娜娜最討厭玩躲貓貓，以後也不喜歡玩，爸爸不要讓娜娜玩好不好哇？”
神明哄著小信徒：“不喜歡就不玩，吾對你沒有要求。”
得到了爸爸的保證，娜娜莉破涕笑了。
分明眼裡還帶著濕潤，這一笑起來，那濕潤就份外的晶亮軟糯。
“娜娜太難過了，”她斷斷續續說，“娜娜好想爸爸的，可是娜娜都找不到爸爸，然後大鹿鹿馱著娜娜，一直跑一直跑，娜娜和大鹿鹿玩了遊戲，都是娜娜以前玩過的……”
小娜娜大概說完了，其他人聽得一頭霧水，無從判斷小娜娜看到的，是對過去的重現，還是對未來的預知。
神明忽然想起一件事，當初在阿貢森林，那具兔子化身，小信徒曾脫口而出，說和卜卜長的一樣。
神摸著化身臉問：“娜娜莉，你畫的兔子都是守護靈，那你畫的這張臉是誰的？”
娜娜莉一臉茫然：“爸爸不就長這樣嗎？”
神搖頭，光明真容不是這樣的，化身的一切都是小信徒賦予的，包括能力和相貌。
小信徒年紀小，並沒有正式學過繪畫，所以隻能畫出最熟悉的人和事物。
神明突然就沉默了，小信徒畫出這樣的化身，是想透過這張臉，去思念那個人嗎？
儘管沒有記憶，她仍舊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對方？
那麼，對著化身喊“爸爸”的時候，小信徒究竟是在喊神，還是其實在喊另外那個人？
神明，驀地就不想用這具化身了。
但神什麼都沒說，神懸浮到小信徒頭頂，靠著小呆毛坐了下來。
小幼崽對情緒感知天生敏銳，娜娜莉覺得爸爸眨眼就不開心了。
她微微仰起頭，黑瞳往上看：“爸爸，為什麼不開心吖？”
神明搖頭，因為小信徒，神第二次說謊了：“吾沒有不開心。”
“哈哈哈哈，他撒謊，”大傘菇抓住機會插嘴，不怕死地跳出來，“小幼崽，他被你當做親人替身啦，他就不是你真正的家人。”
唯二的兩次撒謊，都被當場拆穿，光明惱怒了。
神揚手就是一記光明，將大傘菇抽地滾了兩圈，立刻縮水。
是真的縮水，菇體內的水分蒸發，傘菇傘蓋當時就皺到表皮裂開，露出白嫩的菇肉。
海茵嘖嘖兩聲，真勇士，敢於直麵撩光明虎須，她佩服。
傘菇不死心，它忍痛爬起來：“小幼崽，你要是想知道，自己真正思念的人是誰，自己的家人是誰，就去把福特的東西取回來，取回來你就能知道了。”
娜娜莉全部心神都在爸爸身上，她沒管大傘菇的話，轉而抓著羽毛筆問：“筆筆，什麼叫替身？”
羽毛筆剛要回答，冷不丁後背茸羽唰地炸毛。
不用看，它都知道是神明在盯著。
於是，羽毛筆嗖的一下，鑽進紅皮書裡，拽著尾尖嚴嚴實實藏起來。
小娜娜對不起，不是它慫，是光明太強大。
大傘菇還在遊說：“還有你失去的守護靈，取回那件東西，就可找回你的守護靈。”
娜娜莉皺起小眉頭，爸爸不高興，娜娜也會不高興的。
她肉呼呼的小手拍了下桌子：“你不要說了，娜娜隻聽爸爸的話，爸爸不同意娜娜去，娜娜就不去。”
小娜娜分的很清楚，和那些記不起來的“神眷家人”比起來，現在陪在自己身邊的，時刻都保護自己的，是娜娜的爸爸。
【所以，爸爸是最重要的。】
小信徒的心聲，沒頭沒尾傳過來，神聽了後，沒有像從前那樣心尖發燙，也沒有那麼的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