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養心殿。
秦衍之親自出宮一趟,接陶媽媽過來,到了殿外台階下,先獨自一人進去通報。
淩昭手執一卷書, 心不在焉地掃了兩眼,見到他, 沉默地站起身。
秦衍之道:“皇上, 陶媽媽已經帶到。”
淩昭看他一眼:“你知道問什麼?”
秦衍之怔住, 怎麼就是他來問了?
正覺得匪夷所思, 抬頭看見淩昭走到兩扇紫檀木大屏風後, 頓時滿頭黑線。
……服了他了。
沒辦法,秦衍之請陶媽媽進來, 又請她坐下。
王充接過小太監手裡的茶水, 親手奉上,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到處沒見皇帝, 心裡撓癢癢似的好奇。
秦衍之咳嗽了下:“王公公。”
王充綻出一朵燦爛的笑容:“奴才先行退下。”
秦衍之看著他出去,關上門, 才轉過頭:“陶媽媽,皇上有要事處理,等會才來,正巧我心頭有件難事, 想請您替我出主意。”
陶媽媽慈祥的笑道:“那你可就找對人了。我們那幾條街上, 誰家有糾紛, 都會請我幫忙。”
秦衍之勉強笑了笑,隱去江晚晴和皇帝的名字,把他倆那點剪不斷理還亂的破事,簡略說了一遍,接著問道:“這女子今天一哭二鬨三上吊,明天冷著臉趕人,後天卻對你噓寒問暖……究竟為何?”
陶媽媽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說的這姑娘,可是送了你一塊貞潔木牌的?”
秦衍之笑的更僵硬:“是……是吧。”
陶媽媽歎口氣,搖了搖頭:“姑娘家的心思細膩,不比你們男人。有時候,她說的話做的事情,並非出自本心,全不能作數,你得反著聽。”
她見秦衍之並不是很明白,耐心解釋:“她嘴上強硬趕你走,心裡盼著你能堅持留下,她嘴上說羨慕人家年輕,那是希望你能多哄哄她,說點好聽的話。”
秦衍之點頭:“原來如此。”
陶媽媽抿了一口茶,繼續道:“你若懂了其中的道理,就能舉一反三,任何問題都可迎刃而解。她說她胖,你馬上說她瘦,她說她紅顏漸老,你得說她歲歲如今朝——長此以往,定能打動她。”
秦衍之一本正經道:“聽您這一席話,我受益匪淺,多謝您指教。”
陶媽媽擺手:“這有什麼的?唉,人老了,就是喜歡替人牽線,希望看見你們年輕人呀,有情人終成眷屬。”
秦衍之用眼角餘光瞄了眼屏風,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開口:“皇上許是有事耽擱,我陪您到外麵走走。”
陶媽媽起身隨他出去,走到花園裡,才輕輕歎一口氣,看著他:“小秦,你方才說的人,其實是江姑娘吧?”
秦衍之驚訝:“您怎麼知道?”
陶媽媽歎息不止:“皇上好歹是我看著長大,親手帶過的,我豈能不知他的心思?不過順杆子往上爬,不忍戳穿罷了。”
她停下腳步,憂心忡忡:“江姑娘臉皮薄,自小受禮教所束,可皇上……這麼多年了,他還是沒多少長進,我都替他著急。”
秦衍之苦笑:“這些年,皇上和我們在北地,每天不是練兵就是打仗,在他眼裡,除了江姑娘,天下女子和會動的花草樹木一樣,沒多大差彆,更不可能入他的眼。”
陶媽媽直發愁:“這可怎麼是好?多好的一對,我看著揪心呐!太後娘娘不成全他們,你在皇上身邊,有能幫上忙的,一定幫幫他。”
秦衍之點頭:“我清楚。”
*
慈寧宮,西殿。
江晚晴換上一條輕便的裙子,重新化上妝容,問了喜冬話,聽福娃還在跟先生上課,便獨自一人倚在窗邊讀書。
沒多久,太監來報,皇帝又來了。
才一個早上,他第二次來,江晚晴起身迎上前,在門口等他,剛看見他的身影,又板起臉,轉身走了回去。
淩昭跟上來,單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咳嗽一聲。
江晚晴翻過一頁書,沒看他。
淩昭便出聲,問道:“換衣裳了?”
江晚晴頭也不抬:“原來皇上注意到了。”
淩昭又咳了聲,好聲好氣道:“還沒來得及說你穿著好看,你就換掉了。”
江晚晴不為所動:“太遲了。皇上剛才來的時候說,那是真心實意的,現在才說,就是在打發我。”
淩昭啼笑皆非,搖搖頭:“這還分時間的。”
江晚晴又翻了一頁紙,神色鬱鬱寡歡:“貴女們都到齊了,正在殿內和太後說話。”
淩昭淡淡道:“那又如何?”
江晚晴沉默片刻,驀地合上書,側過身子,分明是在賭氣:“皇上也去陪她們好了,多熱鬨,何必再來氣我?”
淩昭答道:“一群女人嘰嘰喳喳的,吵的腦仁疼,朕不圖這個熱鬨。”
江晚晴低哼了聲,白皙的手指在茶幾上隨意塗鴉:“……我也嘰嘰喳喳的,我會哭,會衝你發脾氣,你就不腦袋疼了?”
淩昭笑道:“那能比麼?”
江晚晴沒吭聲,於是室內隻剩一陣寂靜。
又過了好些時候,她聽見低低的笑聲,似乎近在耳畔,抬頭一看,猝不及防的撞進他的視線,深邃幽黑的眼眸,輕淺的笑意如漣漪散開。
她拉下臉:“有什麼好笑的?”
淩昭難得心情這般輕鬆,拖長調子戲謔道:“你身邊總有煩人的蒼蠅出沒,從來隻有朕擔驚受怕,萬沒想到竟有這一天。”
江晚晴臉上微紅,彆過頭:“皇上很得意了。”
淩昭連謙虛一下都懶得:“是。”
江晚晴又去畫圈圈,冷冷道:“所以你該知道,我就是這麼庸俗的女人,和你口中嘰嘰喳喳的婦人沒區彆。我會吃醋,會妒忌——”
淩昭伸手將她擁進懷中,根本掩不住笑意,調笑:“好了好了,朕已經夠開心了,再說下去,真要心花怒放了。”
江晚晴愣了愣,著重強調:“我說我也有妒忌心,就算我不理你,我也不想你理彆人,這是一種卑劣的心態,你心花怒放乾什麼?”
淩昭皺眉:“什麼卑劣?又在胡說。”
他低頭親吻她的發絲,輕聲道:“你在意朕,朕自然高興……其實朕一直都知道。”
江晚晴狐疑的抬起頭:“你……知道?”
淩昭捧起她的臉,微微一笑:“你對誰都好,重話從不說一句,隻對朕發脾氣、說絕情的話,是因為在你心裡,朕是你最親近的人,無論你作什麼,說什麼,朕都不會真的怪你。”
江晚晴搖頭:“不對,我沒有。”
淩昭的目光暗沉幾分,聲音也帶著寒意:“他們都說你是個好皇後……雍容端莊,儘職儘責。”他停下,淡聲問道:“淩暄在時,你對他發過一次脾氣嗎?”
江晚晴下意識的回想了會兒。
好像,真沒有。
他變成太監後,越發口無遮攔,動不動調情,倒是惱過他幾次。
淩昭看見她的神色,便知道了答案,眉心漸漸擰起,忽然又抱住她,字字真切:“你將來會是大夏的皇後,可你永遠是朕的妻子,所以你生氣了,不痛快了,不必忍著壓抑自己。”
眼前似乎又看見了當年小小的女孩。
分明是天真稚童的年紀,卻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忍耐和克製,學女紅刺破了手,吮去血珠接著練習,學琴疲乏困累,強撐著繼續下去,從不抱怨。
一直一直,都是那樣的隱忍。
這樣的性情,在宮裡,在淩暄身邊,又受了多少委屈?
他微微動了動唇,歎息都帶著沉沉的心疼。
“你要記住,有朕在。”
——從今往後,你所有的任性,都是天經地義。
*
慈寧宮,正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