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養心殿。
秦衍之走到窗邊,朝外麵看了眼, 隱約可見姑娘們顏色各異的長裙, 遠遠望去, 正如一隻隻翩躚的彩蝶,衣袂飄飄,輕盈而優美。
清風拂過, 風中攜來少女輕軟的央求聲。
“王公公,你就讓我進去吧……”
秦衍之回過頭, 看見皇帝坐在桌案後, 半點不為所動, 不禁搖了搖頭, 再看一眼,他讀的竟然不是兵書,而是四書五經之一。
自登基後, 皇帝依舊會去演武場,但即使不忙,他去的次數也著實不多, 近來更是經常研讀大家名作。
這些書,他以前壓根不會多看一眼, 放在書房中就沒動過。
唉, 當上皇帝了就是不一樣, 穿上龍袍遠遠不夠, 肚子裡沒點墨水, 都沒法同朝中迂腐的老頑固理論,隻有聽他們賣弄文采滿口廢話的份。
身後,淩昭的聲音冷不丁的響起:“這麼想看,不如去外麵看個夠。”
秦衍之心頭一跳,轉身走上前:“皇上,微臣隻是在想……”他瞥了瞥皇帝的臉色,努力忍笑,嚴肅道:“有這些千金小姐們在,這兩個月養心殿都會很熱鬨。”
這才第幾天啊?
他跟在皇帝身邊,看戲已經看到眼花繚亂了。
有在花園裡低吟淺唱的,見皇帝一行人經過,那聲音柔媚的能滴出水來,隻可惜皇帝自己五音不全,對彆人唱歌也不感興趣,隻嫌吵鬨,命太監把人轟走了。
有在皇帝必經之處蕩秋千的,這次皇帝看是看清楚了,卻不滿那姑娘未經準許擅自搭起秋千架子,把人轟走,把秋千拆了。
還有看準了皇帝走過來,一個‘不小心’扭傷了腳腕,嚶嚀一聲往皇帝懷裡摔的,這個更倒黴,皇帝閃身避開,那可憐的姑娘結結實實的摔在王充懷裡,驚得王公公尖細的嗓子不住叫喚‘唉喲折煞奴才了,這福氣奴才萬萬享不得’!
再來,就是今天養心殿外排隊送點心的奇景。
秦衍之抬頭,看向沉默的帝王,心想他是真的油鹽不進,比起在北地時,毫無改變,可那時他隻是個皇子,現在貴為君王,怎可能一直後宮虛置獨寵一人?
他歎口氣,即使有千百個不願,也得開這個口:“皇上,張先生說過,您真想立江姑娘為後,就不能讓她太顯眼,同時封妃納妾是必要的,倘若所有人目光都聚在江姑娘一人身上,隻怕前朝後宮,永無寧日。”
淩昭的目光從書上移開,看了過去:“張遠還說過什麼?”
秦衍之跪下,神色肅穆:“張先生還說,縱使皇上三千弱水隻取一瓢飲,天下女子唯獨鐘愛那一個,其實也不耽誤您冊封其他人。皇上不喜歡,以後冷著她們就是,江姑娘一定也能體諒您的難處。”
淩昭站起身,唇角上揚,神情卻極冷:“當年父皇後宮眾人獨愛元後,後來文孝皇後早逝,曆儘千辛萬苦生下的獨子,亦是百病纏身。等到淩暄即位——”他皺了皺眉,不太願意提及那人:“長華宮一度曾有寵冠後宮之名,結果又是如何?”
秦衍之歎息:“皇上……”
淩昭低頭看他,冷淡道:“早在朕年幼時,在太後身邊,有些事情看的太多,見了就心煩。無論太後多麼仁慈,皇後多麼良善,後宮妃嬪不可能全無芥蒂,和平共處,而朕……”他負手而立,語氣是切金斷玉的決然:“朕絕不允許發生在文孝皇後身上的事情,發生在朕的晚晚身上。”
秦衍之心中一凜,知道他意已決,不再爭辯。
他垂下頭,道:“微臣明白了。”沉默片刻,又道:“立後之事,太後那邊,皇上可有什麼主意?”
淩昭微微一笑:“有。”
秦衍之看見他這回笑容竟是真誠的,有點愕然:“皇上打算怎麼做?”
淩昭望一眼窗口的方向,淡然道:“正是因為朕有意說服太後,才留這些人住下。”
秦衍之不明所以。
從前,淩昭的心思其實不難猜,摸透他的性格,基本就知道他肚子裡想什麼,可現在……有時候,他是越發不懂帝王的心思了。
淩昭低眸,看著手上的白玉扳指,聲音平淡:“父皇走了太久,母親已經忘記曾經身處後宮,那些防不勝防的爭鬥和算計,所有她厭惡痛恨又無可奈何的東西。”指尖緩緩劃過冰冷堅硬的白玉,他的眸色漸深:“等她想起來,就是這些人離宮的日子。”
秦衍之微微動容。
曾經的燕王,曾經北地的淩昭,絕說不出這種話。
他……真的變了。
窗外的動靜又大了起來。
淩昭實在厭煩,皺眉對秦衍之道:“你去告訴王充,以後來一個回絕一個,站在養心殿前,成何體統?”
窗戶半開,秦衍之嗅到香味,笑了笑:“皇上不餓嗎?留下一兩份湯羹也沒什麼。”
淩昭冷冷道:“不。一日三餐足矣,多食多餐、縱容口腹之欲,於己無益。”
秦衍之聽他說的決絕,便奉命出去。
還沒走到殿外,隻見一名小太監領著江晚晴過來了,低眉垂眼道:“皇上,宛兒姑娘來了。”
秦衍之停下腳步,看著江晚晴身後侍女端著的托盤,嘴角浮現一抹玩味的笑,故意避在一邊。
果然,沒多久,就聽皇帝的聲音傳來,如春回大地,冰川消融:“你來了?正好,朕餓了。”
秦衍之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立刻,又聽淩昭冷聲下命令:“出去。”
秦衍之:“……是。”
見過會變臉的,沒見過這麼能變聲的,皇上真是越發多才多藝了。
江晚晴聽見秦衍之笑聲,又見他行禮退下,回過頭問:“秦大人笑什麼?”
淩昭輕描淡寫:“他嗓子癢。”
江晚晴自然不信,但也沒追問,接過翠紅奉上的一盅參湯,放在桌上:“今日太後一早便閉門禮佛,聽聞皇上在養心殿,許多人排隊給你送點心……”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因此我才來的。”
淩昭道:“你有心了。”
江晚晴見他依舊和顏悅色,一時拿捏不準,他這句話有無話中帶話,隨即加了句:“如果外麵的人不在,我就不來了。”
淩昭心中好笑,抬手摸摸她頭發:“嗯,你不來,朕去慈寧宮,一樣的。”
江晚晴:“……”
淩昭拿起小湯勺,嘗了一口味道,忽然低笑了聲:“當年你還小,為了孝順你父親,學著下廚,手上燙出泡,手指都割傷了。”
他抬眸,目光落在那人臉上,眼底是歲月悠然而過的溫柔:“那時朕說過你好幾次,你不聽勸,不成想,昨日因今日果,最終是朕占了這個便宜,江尚書也隻有眼饞的份。”
江晚晴聽出他的調侃,偏過身子,悶不作聲。
淩昭喝下半碗湯,溫聲道:“晚晚來陪朕坐坐。”
江晚晴不想坐,看見外麵的人慢慢散了,便轉身道:“皇上。”
淩昭應道:“怎麼?”
江晚晴反手指向窗外,認真的問:“這些世家貴女給你送吃的,我也給你送吃的,你想到了什麼?”
淩昭一怔,想起陶媽媽所謂的女人心口不一,想舉一反三,卻不怎麼反的過來,靜默片刻,開口:“你的好吃,她們的不好……?”
江晚晴奇怪道:“皇上又沒吃過彆人的,怎知道味道不合意?”
淩昭歎了一聲,挑挑眉:“你這三天兩頭的考試,比父皇在時還嚴格。”
江晚晴估計他是想不出來的,直接給了答案:“皇上難道不覺得,其實我和她們都是一樣的嗎?”
淩昭不曾多想:“除了都是女人,並無相似之處。”
江晚晴柳眉緊皺。
淩昭搖搖頭,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小手,按在他心口跳動之處,低聲道:“你在朕這裡。”
他抬起頭,隨意的看了眼窗外,又道:“她們在外麵,隔上三五天,朕連她們的樣子都記不住。這就是區彆,懂了麼?”
*
慈寧宮,西殿。
容定病了兩三天,期間江晚晴來看過他兩次,又命人定時送藥過來。
他自知那天受了涼,將養兩天就好,根本不用服藥,況且看見黑乎乎的藥湯就煩,但念在這是她的一片心意,忍著不耐煩飲下了。
江晚晴近來的心情時好時壞,有一次他問起,她正發著呆,說漏了一句。
“每次眼看就要成功了,他總能跟我想到全不一樣的地方去,最後功虧一簣。心有靈犀?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