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1 / 2)

啟祥宮。

“劉實起疑心了嗎?”

“不曾。”

“你怎麼跟他說的?”

“奴婢以有私事相求為名,獻上金銀首飾孝敬劉公公, 同時捎上一壇酒, 隻順帶提了一句主子手巧, 擅調香釀酒。”

“近日,那話還在宮裡傳嗎?”

“就前兩天,慈寧宮剛抓著幾個嚼舌根的,直接帶去慎刑司了。”

“哦?”

“主子, 昨日——”

何太妃豎起一根修長的手指, 放在嫣紅的唇上。

侍女立刻靜默不語。

外頭傳來女子低低的談笑聲,漸漸遠去,應是彆的太妃太嬪見天氣晴朗,結伴出去。

何太妃低著頭, 耐心地擺弄瓶中秋菊,待那些人走的遠了, 才道:“昨天怎麼了?”

侍女悄聲道:“……劉公公親自來了一趟, 問奴婢, 主子可有酒性烈一些的,幾杯便能醉倒人的佳釀。”

何太妃抬手掩唇,笑了聲。隻一瞬,她便放下來,收攏手指,朱紅色的丹蔻隱在嬌嫩的掌心中。

“他說為什麼了嗎?”

“說是有宮外親眷好酒的, 尋常人, 三、四個虯髯大漢都灌不醉他。”

“就這樣?”

“劉公公許了好處給奴婢, 隻要奴婢能辦成,他必有謝禮。”

“他可有提起我?”

“隻說此事最好不驚動您。”

何太妃沉默片刻,忽然咦了聲,推開窗,深吸一口氣:“這是桂花香?”

侍女答道:“是。特從江南送來的桂樹呢。”

何太妃輕歎:“江南啊。”

自小在煙雨江南長大,父親曾任蘇州知府,而母親……母親是北羌人。

不,應該說,是北羌的細作。

何太妃麵色漸冷,一雙煙籠秋波、柔情無限的眸子,那渺渺茫茫的水霧之下,是鋒利見血的冷光。

她在江南的溫山軟水下長大,白天聽父親講些文豪詩聖、英雄美人的故事,夜裡……伴隨著綿綿細雨之聲的,唯有母親數十年如一日的教誨。

母親總會說起北地有多麼的荒涼,族人過的如何淒苦,想要入關,卻一次次遭到漠北大營的血腥屠戮。

母親的父兄皆死於大夏兵將之手。

這慘劇的罪魁禍首,就是高坐金鑾殿中的大夏君王,幫凶則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甚至於所有大夏的子民,包括……父親。

母親憎恨著關於大夏的一切。

生活越是安逸,母親便越是想念北羌,即使那個地方貧瘠、窮苦。

有時候,她覺得,母親同樣恨著自己,因為父親,因為她的身體裡,終究有一半仇人的血。

後來,就在父親調任回京之前,母親病重不治。

離世前,母親已經骨瘦嶙峋,仍死死握住她的手,灰敗的臉和黯淡的眼眸,亮起了最後的光芒,熾熱的燃燒著,仿佛要燒儘她的生命。

“娘死後,會有人來找你……你要記住,你是北羌人,你要報仇!你的仇人,就是帝都皇城中的國君。”

母親至死不提父親,對名義上的夫君,表麵順從,心底痛恨著,不屑著。

可她愛著那個人。

母親口中十惡不赦,滿手血腥的帝王,屠戮了無數族人,冷漠而殘酷的天下之主。

見到他的第一眼,便是一生的沉淪。

那人體弱多病,容色蒼白,說起話來,輕緩而溫柔。

他有著風流含情的一雙眼,天生便似桃花多情,隻一個眼神,低低一聲笑,注定了她此後的萬劫不複。

錯了。

看似有情,實則最是無情。

淩暄對誰都狠,凡俗萬物入不得他眼,隻有對著長華宮裡的人,那鏡花水月一般的笑意,才會沾染人間溫度。

而麵對她,他的聲音依舊溫柔,唇邊含笑。

可君子端方、溫良如玉的笑顏背後……隻剩冰冷的算計。

有一年,潛伏在漠北大營已久的北羌細作突施冷箭,雖未能取下燕王性命,為無數命喪他刀下的族人報仇,但也重創了他。

消息傳來,當晚,淩暄深夜召她前去。

他說,他很早以前就得知,她和隱藏在帝都的北羌細作有所勾結,同時也已查明,這本是她母親的過錯,她父親都未必知情。

不知者無罪,受蠱惑者,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隻要她坦白從寬,交出她手裡的姓名,昨日事譬如昨日死,他既往不咎,更不會牽連她父親。

她還會是他的愛妃。

於是,她背叛了母親,背叛了‘族人’。

除了少數幾個來往頗多的,實在不忍心,其餘人等,一網打儘。

隻為那人的一句話。

她的夫君啊……

他知道的那麼多,手眼通天,料事如神,但他可曾明白,她的背叛,從來不是因為貪生怕死,而是怕看見他眼中的失望,因為貪圖他的那一聲‘愛妃’。

她愛他。

本以為鳥儘弓藏,難逃一死,可最終,淩暄也沒殺她。

曾經,她一廂情願地堅信,他對她,也許尚有幾分情意在,才會有這最後的仁慈。然而,此時再想,這寬容和恩典,何嘗不是無儘的諷刺。

北羌人恨毒了她,有朝一日她落在那些人手裡,必定受儘痛苦的折磨,死無葬身之地,若想苟活於世,隻能終老後宮。

所以,他放過了她,隻因她成了北羌的棄子,再無威脅。

可他這次錯了。

再次勾結北羌人,利用他們的勢力殺新帝,無論成功與否,她都會死,沒有出路。

也許死在他們手裡,也許事發後被千刀萬剮處死。

她不在乎。

早在背叛母親之時,早在那人病逝之日,她就不知惜命為何物了。

活著是行屍走肉,片刻不得安寧,死後倒是一了百了。

可她要殺了淩昭。

隻有她自己心裡清楚,這是為了什麼,又是為了誰。

何太妃抬起眼皮,語氣水一樣的柔媚:“做法事的人進宮了嗎?”

侍女輕聲回道:“都進宮了,昨天在慈寧宮念了一天的經,晚上才清靜,今天……會在養心殿。”

何太妃掃了她一眼:“那還等什麼?”

*

慈寧宮,西殿。

因為南境戰事,前些日子淩昭太忙,後宮都少有時間涉足,隻白天偶爾來上一趟,晚上他動不動和朝臣商議到深夜,便不想驚擾江晚晴。

因此,算起來,也有將近小半月沒好好說上話了。

江晚晴本不急著找他,一來想說的話,根本不知從何說起,二來不想在這關頭給他添麻煩。

但是等不下去了。

萬一身體有個好歹,豈非成了孤魂野鬼……不行。

於是,等南境戰事稍定,這天晚上,她動身前去養心殿。

還未出門,就見容定慢悠悠地從殿外進來,手中端著個托盤,酒香似有若無。看見她,神色如常,問道:“姑娘去找皇上麼?”

江晚晴不答反問:“這酒哪兒來的?”

容定道:“太後賜給您和皇上的清酒,說是皇上勞苦了這些日子,您若過去與他說話,不如對飲兩杯,小酌怡情,再勸勸皇上,處理國事自然重要,但也不能累壞了身子。”

江晚晴看著通體透白的酒壺,喃喃道:“是得壯壯膽。”

她往外走,容定對走過來的寶兒打了個手勢,讓她回去,安靜地跟上。

江晚晴走的不快,夜風一吹,頭腦清醒多了,回眸。

月色下,少年眉眼清冷。

她輕輕咳嗽:“你今天真好說話。”

容定微笑:“我在姑娘麵前,難道不是一直很好說話麼?”

鬼才信。

江晚晴四處看了看,確定沒有旁人在,聲音放輕:“夫妻一場——”

容定又輕笑了聲:“這是我高興聽見的。”

江晚晴不理他明顯的調侃,接著道:“我在遺書裡留了話,求他準你出宮,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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