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發表(1 / 2)

花家兩位兄長來過之後,花滿樓已經有四五天沒有踏足離斷齋。

傅回鶴從第二天開始就沉入後院湖底,不言不語沒有絲毫動靜,但爾書知道,傅回鶴醒著。

垂在門外的簷鈴聲響起,隨著靈霧悠悠回蕩在九曲回轉的長廊之中。

守在後院的爾書正要叫人,就看見湖麵一陣漣漪,傅回鶴自湖中走出,幾步一瞬移,靈力飄蕩間消失在後院。

爾書默默放下抬起的爪子,摳了摳身下的草皮。

***

離斷齋前堂

形相清臒,身材高瘦的男人束手而立,青衣方巾,本是一副文士打扮,那雙眼睛卻亮若鷹隼,藏著桀驁難平的不馴與張揚。

他的麵前是一方屏風,上麵用金色的筆跡勾勒著黃藥師的一生,自幼時顛沛、母親亡故後與父親鬨翻,憤而出走,一直寫到幾十年後孤身一人的遊曆河山,襟抱難抒。

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轉身看去,就見此間白發素衣的主人緩步而來,抬了手中的煙杆挑起珠簾,淡淡瞥了他一眼。

“在下黃藥師,特來拜見。”

“我姓傅。”傅回鶴在貴妃榻上落座,抬手一揮,消去屏風上的字跡,而後手指略放,示意長桌前的座椅,“黃島主,請坐。”

黃藥師欣然落座,沒有半點初初來到離斷齋客人的緊繃或暗自戒備,他看向傅回鶴的眼神帶著些許探究,但卻並不帶有旁的意思。

“這裡與我幼時來時,看上去並不太一樣。”黃藥師道,“想來多年未見,傅先生也有了些許變化。”

傅回鶴抬眼看了看他:“你記得?”

黃藥師抬手撫過麵前的長桌,笑道:“我記事很早,依稀記得母親曾經抱著我,在這方長桌前帶走了一顆種子。”

當年的驚鴻一瞥太過驚豔怪誕,這才讓黃藥師在經年之後都未曾忘懷,當然,自己與母親曾居住的那方院子裡,長了十幾年也不曾長大多少,更不曾開花的桃樹,也令他印象深刻。

“於黃島主是幾十年光陰,與我,千年不過轉瞬即逝。”傅回鶴側首抽了一口煙,無色無味的靈霧越過舌尖緩緩而出,隻依稀品得出一絲湖水沁入心底的冰涼,“黃島主此番前來,是為亡妻?”

黃藥師素來是任性又離經叛道的性子,但他也足夠自持自傲,所以在夢中再度看到這個名為離斷齋的地方之後,哪怕這種代價交換願望的交易顯得多麼怪誕邪性,他卻隻覺得合了他的胃口,一人一蕭欣然而來。

“是。”黃藥師並不吝嗇展現自己的**,亦或者說,是願望,“不知傅先生這裡,可否有起死回生之術?”

起死回生。

傅回鶴嗤笑了一聲,而後半依靠在貴妃榻上,懶懶啟唇:“有是有,但黃島主可付得起起死回生這等逆天之術的代價?”

“傅先生但說無妨。”黃藥師眼中精光掠過。

傅回鶴本就心中煩悶,更因為桃樹的事頗有些遷怒之意,此時便有些不耐。

“既如此,用你女兒的容貌才情來換,你可願意?”

黃藥師麵上的神情陡然一變,整個人顯得危險起來,他笑了下,唇角的弧度卻帶著冷意:“傅先生說笑了。”

傅回鶴動作慢慢地在榻邊嗑了嗑煙鬥,眼神流轉間帶著三分嘲弄:“黃島主不是自詡對亡妻深情不移?怎得連這樣不痛不癢的代價都不願意付出?”

黃藥師深深凝視麵前的男人,沉聲道:“這是我黃藥師的**,哪怕代價再為沉重,我也願意付出。但我的女兒自出生便屬於她自己,我沒有資格用她的哪怕一根頭發去做她並不知曉的交易。”

傅回鶴卻是笑了。

“如此這般聽起來倒像是黃島主自

持的反對禮教束縛,反對三綱五常禁錮了,那為什麼對門下弟子卻規矩森嚴,管束嚴苛,哪怕逐出師門之後,也要在久彆重逢的初時,便要檢查弟子是否違背門規將桃花島的武功傳授給自己的兒子?”

黃藥師臉上的笑容已然徹底消失。

“你很天才,於是你太害怕自己平庸,你希望自己做到效仿魏晉風骨的瀟灑倜儻,卻發現自己不如洪七公超凡脫俗,瀟灑來去;也不如歐陽鋒一生忠於欲|望,堅定不移。”

“你對亡妻的深愛,究竟是你認為的深愛這位女子,還是因為她死在了最美好的年華,留下了永遠帶著她影子的血脈,成為了你黃藥師對外展現深情的標誌?”

傅回鶴的話一言一詞都十分尖銳犀利,字字句句都在質疑世人讚頌的深情。

黃藥師卻是驀然一笑,並沒有生氣,而是反問道:“傅先生這般抗拒深情,是因為自己沒有,還是因為害怕看到自己有,所以拚儘全力去抵抗?”

傅回鶴手中的煙鬥沒有再往嘴邊送。

良久,他坐起身子,不再談及方才的話題,淡淡道:“死而複生乃違反天道輪回,黃島主若真的交易這個願望,走出離斷齋,在黃島主身側醒來的,很有可能隻是一具行屍走肉,如此這般,黃島主也願意為此付出代價?”

黃藥師這次思忖了一會兒,而後道:“阿衡可會有感知?”

黃藥師的亡妻是自幼與之定親的馮氏,小字阿衡,是為馮衡。

“黃夫人故去已久,魂魄早已得入輪回。所謂的死而複生,不過是複生了一具皮囊,若是黃夫人輪回的一世到儘頭,魂魄思及前世,想要回來,這具皮囊自會真正複生。”

“倘若黃夫人的魂魄隻道無愛無憾,選擇再入輪回,那麼黃島主身邊的,將會永遠是一具不老不死不生不滅的皮囊。”

也正因為如此,離斷齋從來沒有實現過起死回生這樣的願望,哪怕是時間回溯,也遠比起死回生要更加穩妥。

但因為黃藥師世界的天道所托,在衍生世界分離之際,時間絕對不允許有一絲一毫因為外力帶來的波動,天道意識之所以送來這個年齡的黃藥師,那就證明隻有他的氣運——亦或者說,他的女兒的氣運——才能得以撐起一方衍生世界。

氣運之子的父母一般而言都很難會是大氣運者,像黃藥師這樣氣運強盛,周身願力強大的屬實少見,也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能以原本非氣運之子的身份衍生出一個新的世界,從而成為撐起衍生世界的氣運之子。

傅回鶴靜靜等待黃藥師的決定。

黃藥師的決定下的並沒有多少糾結,尤其是在知道此舉並不會對妻子的魂魄有太多妨礙之後,他最後的顧慮便已然消失。

黃藥師語氣堅定果決:“是,我想要她回來。”

傅回鶴聞言,垂眸盯著自己的手指看了半晌,而後忽然開口問:“你後悔過嗎?”

黃藥師愣怔了一瞬:“什麼?”

“她原本是大家閨秀,在你離家而走之後,與你的婚約本該就此作罷,再度尋一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公子成親,與夫君舉案齊眉,子女承歡膝下,和樂一生。”

“因為選擇了你,她才與江湖扯上了乾係,為了你,她才會在孕期二次默寫早已經忘記大半的九陰真經,導致心力交瘁,難產而亡。”

“黃島主,你可有後悔過?”

馮衡天性聰穎,有過目不忘之能,在與黃藥師新婚出遊時遇到帶著《九陰真經》的周伯通,她知道夫君黃藥師對《九陰真經》的執念,故而憑借著未曾習武的弱女子身份借來了《九陰真經》一觀,為黃藥師默寫了出來。

然而之後黃藥師的兩個徒弟心生愛慕,因為桃花島規矩森嚴,不允許自由戀愛,便盜取《九陰真經》逃離桃花島,

引得黃藥師勃然大怒。

馮衡之後為了勸慰黃藥師,便想在時隔一年之後再度默寫《九陰真經》,但她到底不通武功,當年憑借著天賦硬背默寫,如今已然忘記大半,日日苦熬,心力交瘁之下難產而亡,隻生下一個女兒在世間留下痕跡。

過了片刻,黃藥師緩緩開口,道:“若是傅先生問我是否後悔帶阿衡離開,我隻會說,我永遠不會因為這件事後悔;

但若隻是問我是否後悔……我隻會後悔,那時不該將自己對九陰真經的執著展現在阿衡麵前。作為枕邊人,我在她孕期未能照顧好她,甚至沉迷九陰真經與弟子叛逃之事疏於察覺她的異樣,是我作為丈夫的失責無能。”

“至於傅先生說的,若她並非嫁我,或許會子孫繞膝,和樂一生的可能……”

黃藥師哼了一聲,冷著臉道:“我愛慕阿衡,怎麼可能會去想什麼若彆的男人娶了她這般的屁話!”

說完,他看向傅回鶴,眼中已然有了些許明了,便道:“傅先生,喜愛這種事從來都是盲目且衝動的,不論是多自詡高風亮節的聖人,在妻子愛侶上都隻會有獨自占有的霸道與卑劣。”

“這是愛的本質,也是本能。”

黃藥師迎上傅回鶴的眼神,坦然而笑,眉眼間帶著一份邪氣與張狂傲然:“傅先生,某這一生追求自在,卻的確沉溺於情,被聲名所累,算不得真正的無拘無束,自在飄然。”

“我自知從來不是什麼完美的人,我看得破世間凡俗,卻放不下種種意難平,其中最為糾葛難解的,便是阿衡。”

“莫說傅先生今日拿走的是往年七情,便是在死後取走靈魂,我黃藥師也從來不看往後,隻顧當下。”

“傅先生此前所說並不錯,阿衡死後,我不封墳墓,掛滿她的畫像,江湖人皆知東邪有一位深愛的妻子,黃藥師的深情因此傳遍世人耳中。但與此同時,隻要黃藥師的名字在江湖之中,在紅塵凡世,阿衡便永遠會被世人提及。”

“她永遠是我黃藥師深愛的妻子,我不僅要我記得她,讓我們的女兒記得她,也要讓世人記得她——而如今有一個讓她活過來的機會,哪怕到最後醒來的都不是真正的阿衡,那又如何?”

“我看著她的麵容,記憶中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隻會越發清晰明快。”

“傅先生,對深愛之人而言,最刻骨的痛不是死彆,而是後悔相遇,是遺忘。”

“也因此,在我看來,對相遇緣分的後悔,本身就是對這份情誼的侮辱,而假設他人能給自己心愛之人比自己更好的感情與生活……更是無稽之談!”

“換句話說——”

“若是因為這等虛無縹緲的假設放棄心愛之人,有朝一日夢中驚醒,想要去見她,發現她的身邊站著另一個人,所謂子孫繞膝,和睦一生……那回顧自己的過去,豈不隻剩下可笑與可悲?”

“這世間我不信他人會比我更愛她,更重她,所以我為何要放開她?”

傅回鶴良久不言,半晌,他抬眼看向黃藥師,道:“黃島主的交易可以做,但我要取走黃島主幾樣東西。”

“原本離斷齋的交易品,將會是黃島主終身失去某樣情緒或能力,但我想要用另一種方式去交易,隻看黃島主是否願意。”

黃藥師心頭一震,壓下心中掀起的波浪,沉聲道:“傅先生請講。”

傅回鶴站起身來,繞過長桌走出,聲音平板無波:“我要抽走黃島主過去幾十年內因愛而生的喜、怒、憂、懼、愛、惡、欲,在黃島主離開離斷齋起算,將有近一年的時間感知不到這些七情的存在,一年後,將不會再有任何妨礙。”

黃藥師是個極情隨性到甚至任性的人,他最是知道七情對一個人的重要,若是抽走這些……

皺眉問道:“也就是說,隨著交易的成立,我對阿衡曾經的愛意也會被抽走?”

傅回鶴做生意向來說的明明白白:“不僅是對愛侶的愛意,對女兒,弟子,朋友……黃島主所有曾經產生的七情,都會朦朧模糊。”

黃藥師坐在長桌後沉默了許久,眉眼間終於顯露出糾結掙紮之色,但很快,他緊握的雙拳便緩緩鬆開來。

“可以。”

“但我有一個請求。”

傅回鶴眼神一動:“什麼?”

黃藥師道:“我會在離開這裡後自封桃花島,希望一年之後,傅先生再將阿衡複生。”

……

門口的簷鈴響了又響,黃藥師離開,離斷齋後院悄無聲息地少了一棵含苞待放的桃樹。

傅回鶴隱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像是攥著什麼滾燙又叛逆的東西。

人們在心中煩悶舉棋不定時,最常說的話,最好用的法子,總是——問問自己的心。

可傅回鶴卻無心可問。

但他隱隱能察覺得到,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緩緩慢慢的被剝離開來,去到他或許找得到,卻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

他想留下他,卻不知該不該挽留。

傅回鶴的額頭隱約滲出一層薄薄的晶瑩,看上去竟像是汗。

他抬手一勾,博古架上數以千計的香盒掀開蓋子,絢麗多姿的交易品朝著傅回鶴的方向彙聚而來。

傅回鶴站在離斷齋前堂中央,周身的靈氣驟然翻滾,後院湖水陡然沸騰而起,化作回旋的靈霧衝向前堂,將前堂死死包裹起來,全然隔絕了前堂與後院的回廊。

爾書大驚,爪子詫異之下原地打滑了兩下就要往濃霧裡麵衝,下一瞬,卻被榕樹枝捆了小身子硬拽了回來。

“放開我!”

爾書的身形化作原本的大小,半人高的巨獸在半空掙紮翻滾。

青竹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徑直一抽將爾書抽進湖水裡咕嘟嘟喝了好幾口。

好大一隻毛絨絨在湖水裡呆了好半晌,低頭愣愣地又喝了一口。

不對啊,這湖水不應該靈氣逼人,除了老傅和花公子,誰碰就腐蝕誰嗎?

怎麼喝起來一股……尋常湖水的味道?

靈氣去哪裡了?

爾書的視線逐漸落在前堂,那是傅回鶴所在的地方。

緊接著,爾書的屁|股一疼,嗷嗷叫著跳出湖水,轉頭就看見眼熟的斷劍祭壇在轟鳴而起,上麵的鎖鏈像是受到什麼外力拉扯一般,劇烈的顫動著。

……

濃烈的靈氣幾乎彙聚成不可見的乳白色,在傅回鶴身周回旋繚繞,將他包裹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巨繭。

傅回鶴的緊攥的手指一鬆,熱烈灼燒的紅色脫手而出,在身前燃燒出絢麗奪目的光。

這是方才他親手從黃藥師魂魄內分離出的七情。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