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發表(1 / 2)

蘇小荊咬了咬下唇,依言站直了身子。

離斷齋的種子對傅回鶴的感情是很複雜的。

它們依賴傅回鶴,信任傅回鶴,就像是對一個帶領它們走下去的大家長一樣。

但因為傅回鶴無法同種子交流,也很少同它們說什麼,更多時候種子們見到傅回鶴的時機,不外乎交易和將它們從契約者身邊帶走兩種。

它們很羨慕後院發了芽開了花的種子們偶爾會與先生接觸,不用一次又一次地被滿心期待地送出去,卻又失望而歸,也不必同它們一樣,大多數時候隻能靜靜在靈霧池子裡等待。

蘇小荊自然也不例外。

哪怕因為需要被血喂養的特性,小荊吸引到的契約者很少,但與其他種子不同,失去了血液的喂養,小荊隻會越來越虛弱。

也正因為如此,傅回鶴隻能選擇一些相對可靠的客人儘可能縮短契約時限,將小荊交易出去。

小荊從未遇到過溫柔以待的契約者,但每一次,它都不曾真正絕望害怕,因為它知道,先生總會來接它。

但蘇夢枕卻給了小荊一個生命中的驚喜與例外,他救活了將死的小荊,給它日複一日的關懷與喂養,教導它那些陌生而艱澀的常識學識,他甚至用自己的姓氏給它起了名字,而後一天一天相互陪伴,生死之際緣分相連,直到它化形成了她。

蘇小荊有了父親,有了一個家。

蘇小荊本以為自己化形之後,可以更好的陪伴在爹爹的身邊,爹爹從前也一直在期待看到她化成人形之後的模樣,甚至為她準備了好看的衣裳,趁手的武器,許許多多上課的典籍宣紙與毛筆……

在蘇夢枕的刻意引導下,小荊並沒有意識到,當她化形失去靈力之後,這些年生命中最重要的爹爹將會永遠離他遠去。

甚至在最後的那段時間,蘇夢枕都將蘇小荊支了出去,沒有讓她親眼看著他離開。

很多話哽在喉間,蘇小荊身側的手糾結緊張之下緊緊交握,最終隻彙聚成一句:“我想……我想再見爹爹一麵。”

傅回鶴側過身,修長的手指曲起,輕敲了一下身後的結緣屏。

蘇夢枕的生平以一種冰冷的,直觀的文字展現出來,流淌著血與火,文字看似冰冷,卻燃燒著炙熱的理想與豪情。

蘇小荊知道結緣屏是什麼,她撇開頭,刻意不去看屏風上的內容。

她尊重敬愛著蘇夢枕,不願意有一絲一毫的不敬與窺探。

她在腦海中多出爹爹的記憶之後,陡然明白過來,不敢多看,徑直翻到了爹爹向傅先生許願的記憶,之後便憑借著一腔哀傷與油然而生的衝動,直接闖入了離斷齋。

傅回鶴冷淡平靜的聲音響起:“他已經轉世了。”

“什麼?這不可能!”蘇小荊猛然抬頭,“這麼短的時間……怎麼會?!”

傅回鶴垂眸注視蘇小荊:“他本就應該早入輪回,是你留了他太久的時間。”

天道與規則很早就注意到了蘇夢枕這個變數,在蘇夢枕與離斷齋的契約結束後的第一時間,當然便會安排蘇夢枕重入輪回,走上他下一世的軌跡。

蘇小荊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暗淡下去。

她愣愣站在原地,眼睛微腫,一時間竟有些迷茫,就像是被父親拋下在人流湧動中的孩子。

傅回鶴無聲歎了口氣。

這也是為什麼,他素來建議種子化形之後選擇馬上投胎,不要保留離斷齋與身為種子時的記憶。

時間的痕跡終究太過沉重,而即使化為人形,保留曾經記憶的種子們在人世間也

很難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位置。

蘇小荊的手抬起按在腰間,那裡纏著一圈暗紅色的長鞭,看上去光滑細亮,做工很是細致。

手指在鞭身上來回撫摸,蘇小荊的神情逐漸平靜下來,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臉頰還尚且帶著些未長開的稚氣,眼睛是很漂亮的杏仁形狀,五官竟然真的帶著些蘇夢枕的影子。

這是當初蘇夢枕親手為蘇小荊絞編的鞭子,那時候蘇小荊還隻是一個喜歡到處翻滾玩耍,每日讀書便是最頭疼煩惱的蘇小荊棘,蘇夢枕卻已經為她準備了將來相伴在身的武器。

事實也的確證明,蘇夢枕沒有錯,再沒有比長鞭更適合蘇小荊的武器。

對於常人而言,長鞭是最難把控練成的武器,缺少一擊必殺的銳利,正麵衝突不占什麼便宜,近身攻擊也很難製敵,唯有出其不意還有些意思。

但對蘇小荊而言,揮舞長鞭的感覺就像是回到了還身為荊棘的時候,是真正的如臂使指。也正因為蘇小荊的出身,她的內力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毒性,雖不致命,卻有麻痹之能,就連武功深厚如蘇夢枕,中招之初都難以避免身體僵硬。

蘇夢枕為小荊選了這柄長鞭,不僅是因為她適合,也因為從小荊口中聽到了身為種子時曾經的經曆,不希望小荊今後徒增命債血孽,在武器上為蘇小荊日後出手留下了一絲餘地。

“我想。”蘇小荊開口,站在傅回鶴身前,抱拳躬身,“還請先生帶我見一見……轉世後的爹爹。”

傅回鶴停頓了一會兒,緩緩道:“每個世界的規則各不相同,但有一條最基礎的,所有世界都會遵守的規則。”

“外來者可遵循契約交易,但不得乾預轉世後的命運軌跡。”蘇小荊接過傅回鶴的話說出之後的內容,麵色堅定,“蘇小荊明白規矩,還請先生出手。”

傅回鶴的手指劃過桌麵,身形自長桌後走出,帶著蘇小荊穿過九曲回廊,來到回廊深處。

牆壁之上刻著神秘晦澀的星辰軌跡,有些星芒暗淡,有些璀璨閃爍,而那一扇扇通往其他世界的門,便靜靜等待在飄散著嫋嫋輕霧的走廊中。

……隻有一扇門開著。

傅回鶴曾經帶花滿樓穿過那扇門,去到那個江湖義氣與朝堂紛爭糾葛的時代,去看了看彼時還未曾發芽的蘇小荊與身處權力漩渦之中的蘇夢枕。

傅回鶴抬手一抹,門周邊扭曲著的靈力頓時平和下來。

“想見什麼時候的他?”傅回鶴轉頭問蘇小荊。

蘇小荊愣了愣,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選擇。

她低頭想了好一陣,而後想到什麼,眼神恍惚了一瞬,隨即恢複清明,輕聲道:“……滿月。”

這實在是一個讓傅回鶴意外的回答,他看了一眼蘇小荊。

蘇小荊沒有回答,也沒有解釋。

傅回鶴的手點在門邊牆壁之上的那顆星辰上,指尖靈力湧動,刹那間,兩人身前的牆壁仿佛被夜空吞噬,星河流轉,一顆星星的軌跡被勾勒而出,而傅回鶴的手指,將時間向前稍稍波動了一些。

收回隱隱有些顫抖的手,傅回鶴將手攏在衣袖中,慢聲道:“走吧。”

蘇小荊沒有注意到傅回鶴的異常,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在麵前的門上,緊跟著傅回鶴的背影邁入那片靈霧之中。

……

蘇小荊睜開眼睛,毫無意外的,身周的一切都被濃烈的霧氣包裹著。

這裡應當是一間房間,蘇小荊看不到任何的細節,看不到其他任何的人,隻有床榻之上唯一清晰的繈褓。

蘇小荊交握在身前的手緊張地扭了扭,而後努力平穩呼吸走

上前去,跪在了床榻邊的腳踏上。

滿月的嬰孩很小,臉頰已經褪去了黃,看上去白白嫩嫩,眉眼精致可愛。

蘇小荊伸出手,手指猶豫著來回,不敢碰觸。

原本熟睡的嬰孩卻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眼睛,漆黑的眼瞳定定看向床邊的少女。

蘇小荊下意識屏住呼吸,但很快,她並沒有從那雙眼睛裡看到曾經親昵的淺笑與無奈,也沒有那下一句會出口的“又胡鬨”,麵前的這雙眼睛清澈而純淨,沒有沾染過任何世俗的塵埃,自然也沒有了蘇夢枕眼中刻入骨髓的疲憊與堅毅。

直到這一刻,蘇小荊才真正明白了輪回的意義。

她的眼圈紅了,眼淚在眼眶打轉,卻倔強著不肯落下來。

小小的嬰孩咿咿呀呀著發出柔軟的聲音,忽然,小手從繈褓中掙紮出來,朝著小荊的臉頰伸去。

蘇小荊通紅著眼睛,就像曾經無數次向蘇夢枕尋求安慰一樣,低著頭探去臉頰。

小小的,肉乎乎的手貼在蘇小荊的臉頰邊,蘇小荊一瞬間愣住,嬰孩卻眼睛彎彎露出一個笑來。

“呀……”

那滴眼淚終於還是落下來,劃過小小的手掌,打在繈褓上沒入布料中,暈開濕潤的痕跡。

傅回鶴沒有進去,靈霧自他為中心蔓延開來,所有的時間都被停下,在時間的縫隙中留出一個機會,讓小荊說出未曾出口的告彆。

手中的青玉煙鬥煙霧繚繞,傅回鶴背對門口長身而立,抬頭透過遮蔽的靈霧看向遠方。

蘇小荊擦乾眼淚,嬰孩的手指不知什麼時候轉而握住了小荊的手指。

柔軟而溫暖。

她凝視著麵前的嬰孩,努力揚起一抹笑容,聲音堅定而緩慢道:“爹爹,謝謝。還有……在我心裡,您永遠都是那柄溫柔正直,驚才絕豔的紅袖刀。”

“願您此生相逢安寧世,雙親疼愛,得遇良人……一生喜樂,事事順遂。”

蘇小荊選擇滿月,就是想要給出她最後的祝願,並且在轉世後的爹爹心裡……不留下絲毫痕跡。

先生說得對,爹爹的一生走得太過艱難,他本該踏上新的旅程,是因為她才強留了這些年歲,她也是時候將爹爹送還到他原本應得的幸福和睦之中。

前塵苦痛,皆散消無。

傅回鶴微微側首,自房間中察覺到一絲微弱的靈力波動。

他閉著眼,並沒有多說什麼。

蘇夢枕身死,蘇小荊身上的靈力定然是已經耗儘的。

但是除卻靈力,蘇小荊的身上還有曾經蘇夢枕給予她的氣運,而當她發自內心想要用分出氣運來祝福嬰孩的時候,天道也自然會回應已經屬於這個世界的蘇小荊。

隻是離斷齋的種子到底並非什麼大氣運者,周身氣運的強弱也多少會影響日後的命途。

或許身臨險境,或許遇人不淑,全看蘇小荊日後的應對與選擇。

過了一陣,腳步聲傳來,蘇小荊從房間走出,看向傅回鶴的眼神恢複清亮明澈。

“先生,我們回去吧。”

傅回鶴點頭,濃烈的白霧重新籠罩住兩人,遮擋了所有蘇小荊可以窺探到蘇夢枕轉世身份的痕跡。

兩人離開,被暫停的時間開始前行,床邊端著雞絲粥的婆子眼見看到繈褓中醒來的小公子,正要笑,卻見小公子的手露在外麵,隱約可見一抹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