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發表【一更】(1 / 2)

此時正值隆冬,武當山上銀裝素裹,白雪與雲霧在山間繚繞不散,宛若仙境。

在傅回鶴麵前帶路的是方才守在張三豐房前的小童,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生得十分機靈可愛。

兩人一前一後自武當山主峰天柱峰而下,青石山路上沒走幾步就能看到武當弟子正在清掃積雪,丹牆碧瓦半掩在被雪壓彎枝頭的常青鬆林中,韻味更顯獨特。

“拜見六師叔。”

小道童行了道家的稽首禮,聲音清脆明亮。

等在側院外路口的殷梨亭老早就聽了道童的通稟,但在見到傅回鶴之後還是忍不住被這人的外貌氣度震懾了一瞬,在這一片白雪皚皚的武當山上,此人竟然比起他們這些長在武當的武當派弟子,更要契合武當派的風神俊秀,隻站在那裡,白發散落,便宛如雪霽入畫。

殷梨亭猶豫了一下,還是順應自己的直覺,對傅回鶴用了敬稱:“武當殷梨亭,見過傅先生。”

不過說起來倒也沒有問題,畢竟傅回鶴與花滿樓上山論道,與張真人平輩而處,自然當得起殷梨亭這聲先生。

傅回鶴表情淡定地回了一個道家禮,全然看不出是方才剛剛和自家七童學的。

“傅先生請隨我來。”殷梨亭笑了一下,稍顯年輕的麵龐掠過一絲靦腆,“三哥的院落要靠裡一點。”

穿過回廊和一片鬆雪微攏的石子路,兩人來到一處院子,比之外麵不同的是,將將靠近,傅回鶴便聞到了一股清淡的藥味。

俞岱岩已經癱瘓在床四年,四年的臥病在床足以將一個原本仗劍江湖風姿瀟灑的大俠,磋磨成憔悴蒼白,臉頰凹陷的病人模樣,雖然眉目間依稀能看出曾經意氣風發的疏朗,但更多的卻是眉間鬱鬱於心,常年蹙眉留下的深刻褶皺。

俞岱岩的房間裡守著一個小童,先是輕手輕腳地朝著兩人行了禮,抬手正要比劃什麼,就聽身後俞岱岩低啞的聲音傳來:“六弟?”

道童於是讓開身子,趕忙去旁邊倒了杯水遞到俞岱岩嘴邊。

俞岱岩的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但並沒有為難或是發脾氣,而是潤了潤唇之後輕聲道:“你先下去吧,記得將輕功步伐多練習練習。”

“是,師父!”小童眼睛晶亮亮的,“徒兒遵命!”

俞岱岩當初知道自己此生痊愈無望時,曾經想要才拜入門下的這孩子改投其他師兄弟座下,但這孩子死腦筋地長跪不起,俞岱岩拗不過他,便就此讓他繼續服侍在身邊。

這些年也因為有這孩子,俞岱岩才沒能全然自暴自棄,而是在腦中反複演練劍法身法,拳法內功,時常指點小童,就怕他自己悶頭研究走了岔路。

俞岱岩本就是義字當先,性情溫厚之人——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性情,在武功高強意氣風發之時,人生被驟然截斷,筋骨寸裂躺在擔架之上,隻能依靠他人移動進食,俞岱岩或許早就瘋了。

傅回鶴在世界紛雜的交易中並沒有見過俞岱岩,因為張三豐的確是一個極好的師長,武當派所出的七俠,哪怕被人踩進泥裡成為廢人,眼睛裡也永遠燃燒著傲骨錚錚。

殷梨亭聽見俞岱岩叫他,忍不住紅了眼眶,又不想讓三哥看見徒增感傷,連忙彆開臉去狠狠擦了一把,壓住喉間酸澀,努力笑道:“三哥,這位傅先生是特意來拜訪你的。”

“拜訪我?”俞岱岩一愣,他微微轉過頭來,看向殷梨亭身後的來人。

院中白雪覆蓋,陽光正好,那人的身形背著光,在一片陰影中模糊了麵容。

但俞岱岩並未覺得有絲毫眼熟。

“俞三俠,冒昧前來,實屬迫不得已。”傅回鶴上前一步,走到俞岱岩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神情平淡地注視著俞岱岩,“不知俞三俠可願與我閒聊一二?”

俞岱岩怔忪了一瞬,自從他癱瘓,不論是師父還是師兄弟,還是平日守在他身邊的徒弟道童,看他時眼中無一不透露著惋惜歎息,但這位傅先生的眼神卻很是平靜,平靜到不像是在看一個癱瘓的廢人,而是在看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正常人。

俞岱岩不由笑了下,慢慢道:“我平日裡並沒有什麼事,若是傅先生有意相聊,倒是我的榮幸了。”

殷梨亭看了看自從進來之後就沒有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傅先生,又看了看自家少有露出笑容的三哥,抬手撓了撓頭,聽了好一陣發現自己根本插不進去話,想了想,便轉身離開了。

聽著六師弟的腳步離開院子,俞岱岩頓了頓,這才道:“傅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不知俞三俠可有聽過一個名字,亦或者,一個人。”傅回鶴的目光定在俞岱岩麵上,低聲開口,“傅驚月。”

這個論年齡完全不該被俞岱岩知曉的名字,卻讓俞岱岩的眸子驟然緊縮,麵上流露出驚疑不定。

他竟然真的知道這個名字。

傅回鶴袖中因為緊張而曲起的手指放鬆下來,迎上俞岱岩驚疑警惕的目光,微笑了笑,淡淡道:“我姓傅,和傅驚月一個傅。”

“先生竟是傅將軍後人?!”

俞岱岩大驚,枯槁臥床數年,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喜大悲的情緒。

“我……俞家先祖曾跟隨傅將軍征戰沙場,但雁門關一戰後,老祖宗戰死,妻女家眷莫名受到威脅,幸而得陛下暗中庇佑,才改換姓名延續下來……我年幼之時,家中遭逢元兵,爹娘受難,在臨終前將家中世世代代傳下的家譜信物交到了我的手中。”

“而後我有幸被師父收養教導,多年之後才看懂了家譜與信物的所蘊含的深意。”

傅回鶴沒有否認傅氏後人這個說法,雖然他和傅驚月哪個年齡大還真不一定,但總歸現如今是說不清楚的,不如不說。

知道了俞岱岩的身世之後,傅回鶴這才終於明白,為什麼傅驚月的種子會對俞岱岩有不同尋常的感應。

因為正如傅回鶴比較之後猜測的一樣,這方小世界唯一的不同,很有可能乃是延續了當年傅驚月所在世界的曆史線衍生而來。

萬千衍生小世界中會有無數個命運不同的俞岱岩,但隻有這個世界的俞岱岩,他的先祖曾經是與傅驚月一同戰死雁門關前的同袍,俞家又真的將這一脈的曆史傳承了下來,成為了這個世界與傅驚月唯一的聯係。

俞岱岩的存在,是傅驚月在萬千小世界中曾經短暫存在過所留下的,唯一的痕跡。

但卻因為他的氣運不足,所以根本不在離斷齋篩選的客人範圍之內,如若不是周芷若被離斷齋所吸引,成功選定種子簽訂契約,傅驚月生機斷絕的種子也沒有機會順著離斷齋的契約,感知到俞岱岩這個特殊的存在。

傅驚月當初一力承擔血債的舉動救下了戰死的同袍,這些人得以乾乾淨淨重入輪回,他們的後代氣運雖會因為血脈殺孽過重受到影響,但沒有了雁門關七萬這一大筆沉甸甸的債責,擁有後代的俞家才能繁衍傳承至今。

傅驚月對同袍最後也是最重的情誼,在百年後的現在,化作了她複生的唯一生機。

命運一詞,冥冥之中竟早有定數。

饒是傅回鶴這等不信命運不尊天道之人,也不禁感歎此種無數個巧合造就出的緣分。

他翻手將那顆黑紅色的種子輕輕放在俞岱岩枕邊,手肘抵著扶手,神色莫名地動了下唇角,狀似不經意道:“不知俞三俠可相信,這世上總有些常理難以解釋的存在?”

俞岱岩有一種衝動——他很想碰一碰枕邊的那顆種子——但他做不到。

這種衝動來的不合常理,俞岱岩沉默下來,他想起了一樣與家譜一起被爹娘珍藏的信物。

那是一片從盔甲上麵拆下的護心甲,上麵乾涸附著著黑紅色的痕跡,似血又似歲月留下的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