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惡果(2 / 2)

輕輕的雨水顫抖著攀附在巨型玫瑰花窗上,外麵那麼暗,雷霆聲壓抑著滾動,光刺進來,在黃金與絲綢上落下死魚魚鱗的暗痕。

單調而空茫的聲音被包裹在枯朽華美的大堂裡,低微地、仿佛鬼魂的吐息,遙遙攀升,貼在穹頂之上。

——“我要麼離開這裡,去做一個妓|女,要麼留下,用這把槍打穿父親的腦袋。”

大小姐的手指輕輕一勾,那柄槍柄鑲銀花的手|槍掉在血紅的地毯上;女仆黑色的裙擺蜿蜒淌下去,另一隻有力的手撿起了那柄槍。

最後,大小姐說:“我要走了,離開這裡。”

嵌進牆壁的掛鐘驚叫起來,仇恨和憤怒被撲壓在了地上。她拖著雪白的裙擺,向門外跑去,每一步都像是要把這塊華貴的地毯踩爛,連同自己滔天的恨意和殺人的欲望一同踐踏在腳底下。雷霆驚響,鬼魂絕叫,玫瑰花窗被倏地擊碎,風雨雷電咆哮著灌了進來。雨水沸湧,淹沒了留在原地緊握槍支的女孩。

一個新的靈魂,尚且是無定型的煙霧狀,被根針管推著,注入了“蜷川龍華”的軀殼裡。

蜷川龍華重新活了過來,她睜著一雙野心四溢的黑眼睛,她手握權勢與刀槍,像一隻腹部興奮鼓動的魚,一頭紮進了血海裡。

蜷川龍華跑了出去,純白如故,未沾罪惡,活得像抹美麗的幽魂。

十年滂沱的大雨在她的黑眼珠裡一閃而過,今枝從袖口裡探出一隻柔軟素白的手,指尖也優雅,輕輕碰在那盞茶杯上。

如一支軟白的花苞將頭顱投於暗綠的泥沼,純白花朵被毒殺,從花蕊裡淌出滾燙的鮮血來。今枝又笑起來,露出那顆豔妖的牙齒,她拿起那盞茶,仰首喝了下去。

繪梨那雙如初生小鹿的眼睛裡倒映著一個靈魂的自殺。

十幾年後,這間和室的一切形狀都模糊,隻有這一幕的今枝纖毫畢現地刻在繪梨腦海裡。繪梨坐在木廊上看秋葉飄零,看蝴蝶折翅,都如今枝般破碎美麗。

今枝應該在十五歲那年就砸在地上零落成泥,或是撕斷翅膀落成枯石上邊一灘血,也少了經年的苦痛。

十九歲,她躲在梢風屋,躲在繪椿夫人的懷抱裡,聽聞自己的父親身死。

蜷川龍華送來了一封信,像個邀功的孩子,裡麵詳細記錄了父親的死因和死狀——她花了三年時間給父親下慢性毒藥,讓他在深廣而久遠的時間裡自尊心粉碎,痛苦而亡。

今枝興致勃勃地翻看,巨大的喜悅朝她奔襲而來。她和蜷川龍華一同分享這一喜訊,陷於這樣熱切的情緒裡,幾乎以為自己已被療愈。

繪梨跑在廊道上,她處在活潑朝氣的年紀,跑起來木屐敲著木板,踢踢踏踏。

今枝聽見這聲音便停下來,一轉身,接住了撲在她懷裡的繪梨。

“今枝,你是不是不高興?”繪梨抬起頭望她,眼裡融浮著一層水光。

今枝摸了摸繪梨的鬢發,沉吟了一會兒,回道:“剛剛確實有點氣惱,但我頂撞客人,喝下那杯茶之後,什麼情緒都沒有了。”

她們繼續朝前方走去,繪梨問:“你是在為那個客人的奇怪要求氣惱嗎?”

“往茶杯裡放茶粉沒什麼奇怪的,但他不該要求你這麼做。”

今枝歎息:“你才十八歲。”

繪梨背著手,實在行不通今枝生氣的原因。

她小跑幾步跟在今枝身側,側著腦袋笑,“那今枝,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聽完這個,你說不定就沒有壞情緒了。“

今枝側眼看她,故作端莊地回:“說吧。”

“你知道繪葉為什麼要當藝伎嗎?”繪梨著急性子,拋出一個問題便自顧自地接了下去,“繪葉說,是因為她想天天穿漂亮的和服。”

繪梨拋完了話題的引子,她的臉頰慢慢燒紅,眼睛看向腳下地板,鼓起勇氣,放在心裡的話終於從嘴唇裡湧了出來。

她輕輕地說:“我、我是因為今枝才想做藝伎的。”

“我十四歲的時候,1月7日,因父親工作的原因,曾混進過花見小路藝伎們的始業式,在那裡見過你。當時你穿著月白色繡青花底紋的和服,嘴唇、眼角和眉毛的紅色都好美麗……”

繪梨仍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今枝那雙寂然的眼睛裡掠過一場風暴。

她心想:“那真的很可悲啊。”

“今枝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了,我好想成為今枝這樣的藝伎。”繪梨發布宣言,親密地攬上今枝的胳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今枝一低頭,溫情便浮在了麵頰上,她攏過繪梨那隻手,語調宛如歎息。

“你可以選擇成為你自己,你可以選擇成為一個……一個更好的人。”

不要如我一般懦弱地掙紮。

今枝回到屋中,寫下那封供罪書。

她恐怕無法再多看幾眼龍華的人生了。

今枝將在地獄等著她——那根繩索套在她們的脖頸上,早晚有一天,她們將在命運的作用力下絞死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