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疤痕(2 / 2)

渡邊川梨笑得跌倒在沙發裡。

宮紀帶著小渡鴉來到陽台,用手指戳一戳它頸間的軟毛,抱怨道:“你怎麼連她都打不過?”

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聽得小渡鴉黯黯垂頭。

渡邊川梨身體底子很好,但作息差到像是故意在糟踐健康。帶著好奇心和宮紀一起上格鬥課時,她大半時間都在地上躺著。

宮紀一隻手就能撂倒她。但渡邊川梨這樣的人,菜還癮大,屢屢招惹彆人,第一次見到宮紀,渡邊川梨便出言挑釁,被當時脾氣很大的宮紀用手銬鎖在床頭過了一整個白天。

和這隻渡鴉一樣,欺貓逗狗全仗著自己會飛,哪一天反過來被欺負了也隻能自認活該。

“小紀!”渡邊川梨半趴在沙發上,笑眼彎起,看上去心情很好,“今晚我們一起睡吧,就像以前那樣。”

宮紀回頭,試圖以眼神逼退她。

渡邊川梨如願以償地入侵了宮紀的臥室,視線瀏覽過床頭櫃上擺著的《刑法典》《變態心理學》《解剖學》等等工具性書籍時,她忍不住虛弱地扶額:

“我頭好痛,我眼睛好疼。”

她一轉頭,“我送給你的那本《烏鴉》呢?”

“在書房裡。”宮紀正在鋪床,頭也不回地對她說:“收一收你晚上念詩的習慣,我現在神經衰弱,受不了這些。”

在倫敦時,有時候川梨會跟宮紀撒嬌說自己怕黑睡不著。宮紀知道她在撒謊,但還是為她讓出了半張床。

她們共同躺在柔軟的被褥裡,宮紀希望川梨關掉小夜燈,而川梨非要在睡前念詩給她聽。挑了首波德萊爾詩,那些英文語句寒氣森森,如骷髏開花,很美,但幽冥而危險。讓宮紀想起有一回未曾處理的半瓶酒,酒塞脫落,半瓶液體在風吹日曬下長出了菌落,黴菌的肉芽牽連著輕柔的絲,毛絨絨白森森,一晃便傾倒。

昏昧泛黃的燈光下,川梨的聲音像舊絲絨,不是說她念得不好,而是太身臨其境,讓宮紀生出毛骨悚然來,更加睡不著。可能她就是天生浪漫過敏,於是在五分鐘後,宮紀冷著一張臉從被褥裡彈起來,抽出川梨手中的詩集用它“啪”得一聲拍掉了小夜燈。

世界就此歸於一片柔軟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在深沉的睡夢裡,在一片柔軟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一道細管忽亮,鮮紅的血液在細管裡奔湧而過。

宮紀緊閉著眼睛,眉毛蹙起,將側臉往枕頭裡埋了埋。

試管被夾在一隻蒼白有力的手中輕輕搖晃,透明的液體順著管壁淌下來,“滴答”,幾不可查地融入搖晃液體中。

一個聲音忽響。

“我們建立了電休克、缺氧、酯苷丙酚、酯苷丙酚、電休克+缺氧、電休克+酯苷丙酚五個處理組。酯苷丙酚能夠降低中樞膽堿能神經係統的活性,但單純的酯苷丙酚並不能引起逆行性遺忘

……以電休克+缺氧組建立的逆行性遺忘症模型成功率最高。”[1]

某個人身穿白色實驗服背光而立,光和陰影都打在她身上,讓她變成一個豎直站立的影子。光影遊走,眉骨和鼻梁處浮凸陰翳,鮮紅的嘴唇緩緩開合:“……我建議,使用更加溫和的方法,不要對她的身體造成傷害……”

無菌培養皿裡,一隻雪白的小鼠,倉惶而迅捷地逃竄,碰到透明卻堅固的玻璃壁,突然直立起身,露出一雙紅色的眼睛。

宮紀的心臟如同一個泵般劇烈地跳動,在小白鼠紅色的眼睛裡,一隻血管裡埋著針頭的手探出,柔軟的習慣纏在上麵,貪婪汲取鮮紅血液。白光盛亮,那隻手摸索著,緊緊拽住另一個人衣擺。

那隻手猝然動起來,針頭脫落,銀白的吊瓶架被扯動得哐啷作響。另一個人的手被拽著,以一個不自然的姿勢彎曲,像是快要被折斷。一隻試管掉落,強酸液體潑濺,灼傷兩隻緊纏在一起的手。

宮紀突然驚醒,坐在床上驚懼地喘息。

窗外天幕黑沉,圓月隱在雲後,薄紗窗簾被夜風拂攏,籠著一汪月色。宮紀借著月色轉頭,看到身側已然入睡的川梨。

川梨的左手放在枕邊。宮紀的右手慢慢探過去,指腹碾過她手背上的疤痕。

她握住了川梨的右手。

兩塊疤痕完滿地貼在一起,在兩段記憶裡,川梨都這樣告訴她:“我們在醫學實驗室做助手的時候受了傷。”

在醫學實驗室被強酸澆到手背的記憶隱隱約約浮現在宮紀腦海裡,而記憶如同怒潮,新的潮頭翻湧上來,舊記憶如水波般褪去。

在倫敦求學期間,她一直作為實驗者進入醫學實驗室。某一個時刻,她卻成了實驗室裡的試驗品。

宮紀顫抖的目光順著川梨的手腕而上,看到一截脆弱的、隨著呼吸起伏的脖頸。

頸骨凸起,皮肉覆蓋於上,青色血管攀爬進漆黑頭發下,看上去那麼孱弱,宮紀一隻手就能將之割斷。

刀片雪亮如縷,能夠輕而易舉地割開皮膚,露出下麵森白的骨骼。那時候,這截脖頸將如石榴般開綻,血珠迸濺而出,如石榴籽般鮮亮。

她閉了閉眼睛,壓下視野裡不斷上浮的血色。

“小紀?”

渡邊川梨似是被她的動靜驚醒,兩弧糾集在一塊的睫毛動了動,微微睜開了眼睛。

幽亮卻浮著一層白霧的綠色眼睛在薄薄眼皮下顫動。

聽著川梨的聲音,宮紀慢慢縮進被子裡。

“川梨。”

她側著身,看著川梨眼球裡半遮半掩的綠色,輕聲呼喚她的名字。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宮紀的聲音濕冷,卻異常清晰,響徹在黑暗的房間裡,“你會背叛我嗎?”

渡邊川梨遲鈍地搖頭,慢慢轉醒。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滿身秘密的人。”恍若閨中密友的絮語,宮紀轉身凝視著天花板的光緣,語調平緩,慢慢訴說著:“我記得,我曾經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是什麼讓我壓抑自己的好奇心,放棄了對你的調查?”

她半閉著眼睛,輕輕問:“那時候你是怎麼告訴我的?”

“當時我對你說……”渡邊川梨將臉埋在枕頭裡,聲音輕得快要散掉:

“愛不會說謊。”

“愛不會說謊。”宮紀迷蒙地重複,緩緩閉上了眼睛。

倫敦的時光蒙上了一層霧,鴿子掠過天空,留下深灰的剪影。宮紀和渡邊川梨,兩個在舞會上穿著美麗的裙子,跳過兩支舞的女孩並肩走向夜色下的草坪。這樣一幕畫麵,被永遠定格在舊照片裡。

“原來你對我說過,愛不會說謊。”在沉沉睡去之前,宮紀的聲音低微而含混地響起:

“我快記不清了。”

“沒關係。”

半晌,渡邊川梨的聲音響起:“生日快樂,小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