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頭大馬一路沿著偏僻的小路往前走著, 不多時,蘇成雅從馬上下來,去扶旁邊走得氣喘籲籲的人, “姑姑,你來騎馬吧。”
老奴就站在馬旁邊,明明已經走不動了,卻仍是擺手,“不,不用,三姑娘,我這是太久沒運動了,再走一段路, 身子爽利些就好了——再說了, 哪有奴才騎馬,讓主子牽馬的道理。”
“如今隻有你我二人, 何況若沒有姑姑在冷宮中的傾力相護, 我今天哪裡有命逃出來呢?”她語氣仍是溫柔的, 好像不論這世界上有什麼樣的苦難降臨在她的身上, 都不會讓她改變心性,她的性格早經過了無數磨難的磨礪,再沒有什麼事情能打擊她。
聽她這樣溫聲細語地說話,姑姑也有些意動,著實腿腳有些不便, 於是出聲道:“要麼……我與您一同騎?”
“好。”
馬蹄的踢踏動靜更重了一些。
敲打在地上,飛揚起塵土,這些日子在冷宮中拿著樹枝藤條刻出來的簪子,在經過一片小樹林的時候, 忽然被勾住,掉落在地上,腦後的青絲沒了禁錮,簌然落下,如柔軟的綢緞,讓她忍不住轉頭去看。
韁繩被拉緊,馬蹄子停在原地。
姑姑還想動,正被蘇成雅按住,若是那些金銀雕刻出的簪子,她絕不會如此在意,可是這是她照著自己記憶中的梔子花模樣刻出來的,那盆梔子死了,蘇成雅為了紀念那段感情,又做了一支梔子花簪子。
誰知又掉了。
好像老天總要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告訴她這段感情是什麼樣的孽。
木簪子掉在地上,很快染上了黃土的痕跡,撿起來的時候,蘇成雅盯著看了半晌,忽而朝著來路的方向看去,想到那個之前在冷宮中抱著自己的腿哭泣、讓她不要放下,而今卻這樣乾脆送她離開的人。
若是真的不再惦記她……
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場大火當中來找她?
但如果真的放不下,又為什麼不乾脆地跟她離開,而要說那麼絕情的話呢?
“三姑娘。”
姑姑獨自坐在馬上,有些擔憂地看著她的方向,出聲喊了她一聲,瞧見她往來時的路去看,姑姑總有些擔憂,那狐媚子已經將蘇成雅害的這麼慘,如今總算還有些良心,知道將她救出去,但是這兩人的孽緣,也就到此為止了,不要再有更多的交集了。
她有心想勸,卻被蘇成雅的下一句話給打住:“姑姑,你先在這附近僻靜處等等,我想回……回去看看。”
“三姑娘,她已經答複了您,又那樣絕情,您又何必?”
她始終不肯高看楚思瑾一眼。
畢竟曾經這人對蘇成雅的背叛,讓整個宮中上下都印象深刻。
蘇成雅垂了垂眼眸,低聲道:“大約是我……總執著地不肯放下。”
她徒步朝著原本的路方向走去,不管姑姑在後麵的呼喚,老奴才倒是想趕上她,將她給帶回去,可惜不太會禦馬,在這馬背上顫顫巍巍的,總有種要往下跌的錯覺,嚇得趴在馬上,也不敢動,所幸這馬兒乖順,低頭在附近吃草,也不亂動。
還是蘇成雅走了幾步想起來,回去將她從馬上扶下來,關心則亂,她往常總不是這樣粗心的人,旁人不似她,曾經剛嫁進皇宮時,活潑地自己找樂子,種花、騎馬、下廚、繡花,什麼都會,後來總算被這深宮關出點相似的性子來,隨著歲月增長,老實沉穩地待在宮中,再不胡亂走動。
老奴站在樹下扶著腰歇息,憂心地注視她遠去的方向,然而蘇成雅這次再沒有回頭,她發現自己遠沒有先前所說的那麼絕情、那麼輕鬆……
原來有些禮物送出去了。
是再也收不回來的。
她越是惦念,步伐就走得越快,再到後來,幾乎是小跑著往前,仿佛都忘了宮中會不會有人找出來這件事,哪怕證據擺到她麵前,蘇成雅想起來更多的,還是曾經在深宮中每個日夜,楚思瑾知道她體弱,偷偷在被子裡抱著她的腳暖和,一抱就是一宿的事情。
還有那次,她跟著皇帝去山莊裡避暑,將對方也帶上,卻讓外界的傳言連累楚思瑾被那些宮妃為難,可這人一聲不吭,明明臉上疼得很,也不願讓她看見,哪怕是值班,也隻肯站在外麵守門。
若不是她惦記著宮人說的事情,硬要出去看看對方的傷勢,或許楚思瑾永遠不會讓她知道這件事情,後來那人被她執意要推開宮人出門的態度嚇到,親自進來伺候她,替她沐浴更衣。
隻是後來。
兩人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在水裡纏作一團。
楚思瑾從來不曾在這種事情上有一點肆意妄為的意思,她始終將自己放得很低,既擔心讓蘇成雅累著了是自己的大不敬,又擔心蘇成雅多想——蘇成雅想要她的時候,她便體貼地自己軟著腰纏上來,不肯讓她多累,蘇成雅讓著她的時候,楚思瑾便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並非不願,而是怕她疼了、不舒服了。
全心全意地對一個人,旁人怎麼能看不出來?
在這宮中看過那麼多情愛誕生的人,她又怎麼會不知道,那雙眼睛裡濃烈而熾熱的情意?
蘇成雅自認性情冷淡,從有記憶以來,從不曾對親人、朋友,還有其他的任何一個人報以如此的信任,在這宮中看過那麼多感情由濃轉淡,她也知道人的真心是最不可信的東西,此生唯一一次的大膽,全都給了楚思瑾。
她真的不願意承認,自己真的輸的那麼慘,竟然一敗塗地。
也許。
她隻是想親眼看看,好讓自己死了這條心。
跑回去的時候,蘇成雅聽見了自己胸腔裡起伏的喘息聲,她在宮裡向來是養尊處優的,尤其是後來容妃進宮之後,為了避開她的鋒芒,蘇成雅更是不怎麼走出自己的宮殿,平日裡也懶得給嬪妃們立規矩,能少見的人就少見。
她不再是年輕時候那麼活潑的模樣了,也不似年輕的時候那麼肯認輸認命了。
空中傳來的硝煙味道更濃了一些。
冷宮裡的火勢大約是蔓延到了更遠的地方,小半邊的天空都被染成了另一種顏色,有深深的火紅,被掩蓋在灰塵色的陰霾裡。
她走回那條隱秘的、被藏在高高的蘆葦叢後麵的通道裡,才剛往裡麵走了兩步,眼睛還沒適應黑漆漆的通道,就被牆邊不知什麼絆了一下。
蘇成雅嚇了一跳,所幸臨時想起來自己偷跑出來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硬是將到嘴邊的輕呼咽了回去,跌在那軟墊子上的時候,後知後覺發現……
這墊子還有點溫度。
難道是其他逃出來的人?
她從地上起來,沒管自己無意間被小石子擦破的掌心肌膚,想要看清楚麵前這個讓自己摔倒的人是哪兒的宮妃,若是有機會,能多救一個無辜者是一個。
蘇成雅半蹲下去,摸索著想要把人推醒,想問問對方是誰,然而指尖摩挲到那布料,再到麵龐,手底下的輪廓和一點點展露的線條,卻讓她的指尖忍不住有些顫抖。
顫抖到後來,幾乎有些不穩了。
心中溢出難言的慌亂。
不是說要回去看大仇得報嗎?不是說不敢苟且嗎?剛才不是那麼硬氣那麼絕情嗎?
為什麼現在又在無人的角落,這樣狼狽,甚至體溫低得好像隨時要離開這個世界一樣?
蘇成雅被心中所想的內容震撼,抬手搭在楚思瑾的肩上,很輕地推了推:“醒醒,彆在這兒睡。”
恐怕她此生能裝出來的最無情的模樣,就是背對著對方一言不發了。
現在隻要看到楚思瑾過得這樣不好,她的心就揪成一團,忍不住地難受,那些在聽見背叛的時候想要說出來的、傷害對方和中斷這感情的話,早不知道被她忘到哪個角落了。
被她觸碰的人似乎恢複了一些意識,晃了晃,睫毛在這黑暗中睜開,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蘇成雅的聲音,醒來的時候,她第一件事就是自嘲:
怎麼會呢?
蘇成雅應該早就對她失望透頂了,趕著要跟蘇家彙合,怎麼還會回來找她?
但下一刻,湊到跟前的溫暖、還有落入耳中的聲音都在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你怎麼了?”
對方親昵地將她擁在懷裡,關懷她的聲音一如曾經在宮裡的時候,她還待在對方身邊時一樣,讓人忍不住地眷戀。
楚思瑾甚至將下巴在她的肩上很輕地來回蹭了蹭,失神的目光才漸漸找回焦點,陡然反應過來,抬手將蘇成雅往外推去。
“你……”
“娘娘回來做什麼?”
“蘇家的人就在十裡外的地方等你,去到那裡就平安了,不要回來——”
她太過虛弱了,方才體內的銀針又發作過一次,大約是紮到了心脈,疼得她五臟六腑都仿佛破碎,整個人都呼吸不過來,陡然墜倒在這黑暗中的甬道裡。
可是楚思瑾不願意讓蘇成雅擔心,何況這宮外亂糟糟的,現在蘇家跟西南王的軍隊短兵相接,城中有人逃出去,而城外又有山匪下山來,想要搶走那些逃出來的富人家錢財,正逢亂世,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她特意挑了宮裡跑的比較快的馬,就為了將蘇成雅安全地送到蘇家那邊的營地裡,但是……蘇成雅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要回來?
想到這裡,楚思瑾有些心慌,也不知道是那針又要遊走回來,還是單純在擔憂眼前人的安危,她沒力氣從地上起來,隻能將推拒的手臂伸得筆直,好像這樣就能將人趕走,從這危險的地方驅逐。
“你不是說要回去報仇嗎?”
黑暗裡,誰都看不清楚誰具體的麵目,唯有話語裡的情緒,讓人聽得一清二楚,蘇成雅分明是在質問她,可是楚思瑾卻從裡麵聽出了讓自己懷念的那點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