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1 / 2)

永定河事了,涉事的貪官一應下馬。聖上在朝堂上大大誇獎了一番太子的功績,但很明顯,太子的心情並不好。

甚至很糟糕。

靠坐在馬車裡,胤礽麵色陰沉如墨,隻覺得偏頭痛更加厲害了。

他有什麼好高興的?那些無關緊要的小棋子除是除了,可胤褆被罰了嗎?!他遞交上去那麼多胤褆與永定河官員勾連營私的鐵證,到頭來不過是換得聖上一句“明珠已廢,他掀不起大風浪。此事我心中自有算計,你不必理會,我會敲打他”。

“殿下,得下車了。”近衛替胤礽打起簾子。

“?”胤礽陰鬱地抬眼,“到了?”

近衛耿直地說:“不是的,前麵的路太窄,馬車過不去了。”

胤礽:“……”

胤礽:“…………”

大意了!!當時光記得買宅子了,卻沒想到帶架步輦來!

坑爹啊,這場小失誤甚至都把胤礽內心的氣恨打斷了,頗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近衛拿眼偷瞅胤礽,暗含期待:“殿下還進去嗎?”

不去了吧不去了吧。

胤礽麵無表情地看看人來人往的窄巷,泥濘不堪的地麵,緩緩屏住呼吸:“……”

好難聞的味道!太子忍住噦的衝動,胡亂做了個“走”的手勢。

侍衛們隻得上前,前後護住太子,將來往行人都擋住了。即便如此,因為地麵凹凸不平,甚至還有些積水處,胤礽走的姿勢也不大體麵。

穿過年久失修的草屋,跨過茅廁旁一家人留下的床鋪,嫌惡地瞧見衣衫破爛、不能蔽體的女子,光著膀子、滿身泥灰與大汗的漢子,胤礽心中的躁厭愈發難以抑製,額頭更是突突地跳著疼——

直到他聽見一串悠遠、縹緲的鈴聲。

鈴鈴鈴,鈴鈴鈴,極有節奏,聲音清亮,像是穿透了胤礽與這世界的隔閡,頓時將他從幾近發狂的煩躁中,輕、但不失力道地拉扯出來。

《上清靈寶**》說:“震動法鈴,神鬼鹹欽。”

不知是不是巧合,胤礽突然發覺,原本鬨得厲害的偏頭痛戛然而止了。他不自覺地鬆開了本已經握住馬鞭的手,往前急走幾步,掛著青福觀牌匾的

小觀廟就出現在他眼前。周圍如他一般,裡三層外三次地聚著一大幫子人,都是之前信誓旦旦說絕不會來的街坊鄰居,此時卻靜靜站在觀外,聽得認真,也看的認真。

他們在看殿裡的神,也是在看殿裡的人。

從並不甚大的三重觀門往裡望去,主殿大門敞開,神像高高佇立,麵容與人們常見的三清像都不相同,分明纖毫畢現,卻帶著一股極為深重的神儀威嚴,壓得人不敢直視。即便是抬頭望去了,也會一時斷了思緒,再回過神來,已經又下意識地在神像前垂下頭了。這時再想回想方才看到的神明麵容,卻是記不清,隻有那浩蕩威嚴還深深烙印在心底。

而在那令人不敢褻瀆、甚至直視的神像前,僅一個身影正踏著玄奧的禹步,一手持三清鈴,一手捏訣,鈴聲雖輕卻仿佛響徹雲霄,念經聲似柔卻如同浩瀚汪洋,無可抵擋的席卷、滌蕩了人的內心。

胤礽幾乎忘了來時的滿心憤惱,也忘了他此時身在何處、方才還在因難聞的味道一直皺眉屏息。

天地浩大,仿佛隻剩下那一個身影,踏著世俗凡人永生無法領會其玄妙之處的步罡,一身法衣分明洗褪了顏色,卻自帶著古拙與淡泊的風骨,微卷的鬢發與寬鬆的袖袍共和風舞,似下一秒便要憑虛禦空,隨神明踏風而去。

而那並不大的三重道門,就是凡俗與仙界不可逾越的門檻,看似敞開,卻將他們分割成兩個世界。

小窄巷裡總是吵嚷嘈雜,但這一方天地,卻清靜的令人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觸碰到自己的靈魂。

清風拂麵而過,法鈴聲悠然而止。人們還來不及回味這還餘音繞梁的道樂,下一秒——

天空白雲翻卷,層雲蕩去。太陽奪目的金輝灑照在青福觀老舊的簷頂,光影之下,仿佛為整座道觀燙上了一層黃金。

“嗡————”

一股古老的威儀自主殿內傳來,甚至比方才青陽的齋醮更加威力強勁,如晨鐘暮鼓般震蕩靈魂,極為霸道強勢地狠狠向四麵八方掃蕩而去。

好些意誌不堅定的人渾身一震,觀門前頓時噗通噗通跪下了好一大片。青陽也是感覺到這次三清顯靈的威力,震驚地睜大雙眼,忍不住看向神像

從前他齋醮做得好時,師祖們也曾降下分靈,以示誇獎,順便晚上托夢開開小課。但那顯靈,最多也就是閃閃青光,意思意思就得了。沒有哪次是像現在這樣,這麼——這麼霸道啊!

——太給麵子了!

青陽差點感動落淚,趕緊趁熱打鐵,把最後的儀式做個掃尾,再端起架勢,走到門前。

前幾日還信誓旦旦絕不會來的街坊們,轉頭就把之前說過的話給吃了,有些機靈的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態度誠懇地詢問:“張道長——張大師,我想上香,可能進觀?”

青陽架勢端到一半:“?”什麼張大師,“那什麼,之前不是就說了,我改道號了,叫我道長或者青陽都可以。”

街坊胡亂點頭:“哦哦,那青道長,能上香嗎?”

青陽:“……我也不姓青!”這都什麼毛病,他一定要強調清楚,“叫我青陽,或者道長。上香請自便。”

街坊們一時轟動了,但神明威儀仍在,他們也不敢爭搶,更不敢進主殿。隻老老實實地挨個進去,在院中央擺放的大香爐上尋找好位置,上香,有幾個還摳出了點銅板,主動捐香油錢。

青陽麵上淡泊,實則滿意地掃了一圈新信眾們,眼神不經意間往門外一掃,突然發覺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胤礽仍沉浸在方才浩蕩神威給他帶來的衝擊、震撼中,剛剛回神,猝不及防就和青陽對上了視線。

胤礽腦海空白了一下,還沒想好要進要退,得說點什麼,就見青陽的眼睛驟然一亮,隨後大步朝他走過來。

青陽語氣熱情:“你來啦!”

胤礽難得不知該怎麼接話,含糊地應了幾聲:“嗯……唔……”

原來,他竟是一直期待我來的嗎?莫非是看透天機,知曉我才是未來明君,心中早有效忠之意——

青陽語氣欣慰:“是終於想開,來捉鬼了嗎?”

胤礽:“……”

……啥??

·

觀內的香客還沒走,此時去做答應了五靈公的牌位也不方便,但幫太子捉一下背後鬼還是可以的。

青陽進門時特地把牆上的陣法刮花了一小塊,免得那大絡腮胡進不來:“太子隨貧道到主殿吧!”

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你看太子這一下

來的,苦力也有了,一會兒捉鬼的錢也得付吧?嘿!雙喜臨門!

而且太子來得巧,師祖神威直接將那大絡腮胡震暈了。現在捉鬼,簡直是送上門的買賣啊!

青陽眼神熱切地上下打量還掛在太子背後暈著的大絡腮胡:這體型,肯定很能做苦力吧!回頭觀裡犁地啊、打掃茅廁啊這些體力活,都有鬼能幫他分擔了呀!嗯嗯,一會就帶進主殿去,讓師祖看看,要是滿意,就把這鬼收作雜役,日後教他積德行善。

胤礽還以為青陽這熱切的眼神是看自己的,他本就心存拉攏之意,此時矜持道:“知道道長今日給神像開光,孤特地微服私訪,也沒讓人打擾這兒的百姓。不過道長這道觀位置著實……偏僻了點。孤為了來見你一麵,還得特地買套宅子落腳。”

胤礽這話,實則就是在隱晦地表示:看看孤,多麼貼心、真誠,處處都為道長你考慮,寧願自己受委屈。這麼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的明主,不好找了啊。

“嗯?”青陽跨入正殿,隨意地誇獎了一句,“太子闊氣。”

胤礽:“……”

青陽隱約感覺到太子那邊傳來的低氣壓,點香的同時主動關懷:“那之前貧道給您留的建議,您試了嗎?”

胤礽:“…………”

這道士……!是真沒眼色,還是假扮糊塗?這岔打的!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以他太子的尊嚴,二十來歲的年紀,難道還能學彆家小兒,向父親撒嬌嗎!?怎麼可能——

二十來歲的青陽已經自顧自點上了三炷香,對著神像碎碎念:“師祖在上,看看這陰鬼合不合眼吧!這幾天我一個人忙裡忙外的,剛剛做齋醮都差點栽在地上了。這要是能多收個苦力入觀,以後叫他打打下手,我也能多出點時間賺香火錢,給您提升一下生活檔次不是?心疼心疼我吧——”青陽說得又可憐又貼心又乖巧,句尾拖長了音調,聲音還挺軟乎。

太子:“…………”

到底什麼陰鬼,還有,臉——呢——?

這還能對神明撒嬌的嗎??

是正經道士???

神明的心理波動似乎也和太子一樣,香煙升空後劇烈折出之字形,香頭的火也是一明一滅。

就當太子篤定,

神明如果有靈,下一秒香灰就會熄滅的時候,一道罡風驟如鋒刃,自神像砍向他的身後,接著他便聽到一聲陌生的、帶著回音的粗獷慘叫,就在他耳邊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