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1749 字 3個月前

“太子寶船被炸,現在東水關碼頭傷者甚眾。守備衙門急召全城的大夫趕去救治。我們是來調人的。”吳定緣這話說得半真半假,館班一聽,嚇得幾乎跌坐在地。這事他已有耳聞,隻是沒想到如此駭人聽聞。

吳定緣捅了於謙一下,於謙這才亮出自己那一塊過城鐵牌,道:“我是詹事府右司直郎。奉太子令,隻要在醫籍裡的,都必須接受調遣。那三位不在館的,隻要人在城裡,無論什麼理由,都得把他們叫過來!”

館班不知右司直郎是什麼級彆,但太子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他隻得表示普濟醫館一定全力配合,然後轉身匆匆去通知了。

“小杏仁,你下次機靈些,該抖官威的時候就抖一點。”吳定緣斜靠在抓藥櫃台旁,有意無意地教訓了一句。於謙麵無表情地彆過臉去,道:“事急從權,大局為重,這我懂。但仗勢欺人,絕非君子所為。”

吳定緣聳聳肩,無所謂了,反正有他那句話墊底,館班隻能老老實實配合。這種謊言不是壞事,多去幾個醫師到碼頭,多救幾條性命出來也是好的。

過不多時,館班跑了回來。五位坐館醫師已經停診,準備趕去碼頭救援。至於那三個不在館的,一個去了鬆江府出診未歸,一個兩天前回老家徽州奔喪,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醫師就在城裡,患了癆病臥床。

這三位,跟老貢生看到的那位怎麼都對不上號。吳定緣又問館內還有無其他醫師,館班搖頭說沒了。

“那你們館最近,可有離開的大夫?”

醫館與坐館醫師之間並非雇傭關係,隻是合作,所以流動性很大。若一位醫師已離開普濟,說不定還拿著原來的舊藥箱。館班想了想,說從開年到現在,進進出出得有十來位大夫吧,有談崩抽股走人的,有另謀高就的,有遷居外地的,有升榜退館的,什麼理由的都有。

於謙劍眉一擰,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何吳定緣在碼頭嘲笑自己不懂查案。這麼多人的下落,想要一一查實,光憑他們兩個絕無可能,至少得調動十幾號人才行——吳定緣一直在找吳不平,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是應天府總捕頭,能協調足夠多的資源來推進。

太子和自己都把查案想得太簡單了,以為詔令一頒就行。哪想到,真正具體到實際庶務,會是如此繁劇紛亂。

吳定緣忽然推了一下陷入自責的於謙,示意他朝館班身後望一眼。館班身後是一麵木牆,上頭一字排開八枚釘子,其中五個掛著寫有醫師名字的漆金牌,另外三個空著。坐館醫師的出診狀況,一目了然。

在這一排上頭,還掛著四塊木牌,但用黃紙裹住名字,隻露出姓來。

於謙知道,這叫作升榜。館中的醫師如果名氣夠了,或遇到貴人提攜,往往退館去做良醫。原先的醫館會保留其名牌,移上一格,以示這位名醫是本館出身,借此揄揚。不過為表尊重,醫館會將其名字用黃紙糊住,隻留姓氏。糊紙顏色與科場黃榜差不多,故而謂之升榜。

東水關碼頭今日達官貴人齊聚,館醫沒資格入內,但良醫有機會可以觀禮。倘若有人原本是普濟的館醫,後來升榜成了良醫,那麼挎著原來老東家的藥箱子去碼頭,也不是沒可能。

於謙精神略振,這確實是一個好的追查思路。他看這上頭掛有四個升榜名牌,複又頭疼起來。即使隻有四個人,查起來也夠麻煩的。他看向吳定緣,那邊已經開口了:

“這些升榜的大夫,你都認識吧?”

館班得意道:“老夫在普濟管了十幾年班,舉凡坐過館的醫師,沒有不熟識的。”吳定緣摸了摸下巴,道:“那麼請問,這升榜的幾位裡,有哪一位是朱卜花朱太監賞識的?”

這一句話問出來,館班和於謙同時驚了一下。館班驚的是,這人怎麼未卜先知,一眼就猜出本館近期最為得意的醫案;於謙驚的是,這人思維怎麼如此跳躍,突然拐到毫不相乾的朱卜花那裡去了?

館班笑道:“這位真問著了。皇城的朱太監年初剛從北邊來金陵,水土有礙,得了麵疽。多少名醫都看不好,還是咱們普濟館的蘇荊溪蘇大夫妙手回春,這才得以好轉。蘇大夫得了貴人青睞,前不久升榜轉府,敝館與有榮焉,京城杏林同春。”

大明遷都不過幾年光景,留都這邊的居民說起話來,仍帶著一副帝都的驕矜口氣,對北邊京城總有淡淡的鄙夷。於謙聽在耳裡,內心翻騰不已,居然還真讓吳定緣給蒙中了。

可是,這意味著什麼他不知道嗎?他是在指控一位禁衛官首領參與謀反啊!

吳定緣沒空理他,仔細詢問館班這位蘇荊溪大夫的情況。原來此人是蘇州人氏,其家族之人在當地也都是杏林名手,家學淵源。蘇大夫年歲不大,隻有二十出頭,加入普濟醫館亦不過數月,平時不愛與人來往,手段卻極高明。

蘇大夫治好了朱太監的臉疽之後,便從普濟退館,寓居於成賢街的巷子內。那裡靠近皇城,方便為朱太監隨時診治。

從普濟醫館出來,於謙一把抓住吳定緣的袖子,厲聲問他:“為什麼突然懷疑朱太監?難道有什麼證據不成?”吳定緣聳聳肩道:“沒證據。但現在南京城裡隻要還活著的官員,都有嫌疑。”

“朱太監掌管禁軍,本來也該在皇城迎候,並無疑點。”於謙頓了頓又道,“何況他近日臉上疽病發作,不便前往東水關,這也是我親見的。”

“哦,你是說,一個為朱太監治病的醫師,卻在爆炸前一刻離開東水關碼頭,是個巧合?”

“呃……”

“小杏仁,你這樣是沒法查案的。”吳定緣同情地看著這位外行人,“莫有任何先入為主的判斷,莫要輕易否定任何你不願意接受的事實,到頭來隻會害了所有人。”

“可是,光憑這點就認為兩者相關,未免太牽強……”

“牽強不牽強,找到那位蘇大夫問清楚不就得了?走吧,聽話。”吳定緣走過於謙身邊,順手拍了拍他的腦袋。

吳定緣身材高大,比於謙足足高出一頭,手掌正正拍在後者的進賢冠上頭。於謙如同被火燎了一下,整個人先是一僵,然後氣急敗壞地跳開一步,雙眼瞪圓,像一隻奓了毛的怒貓。

冠冕象征著朝廷體麵,一個平民膽敢唐突上官,擱在平時是要吃板子的。於謙不知這人怎麼突然來這麼一下,實在太不分尊卑了!吳定緣哈哈大笑,心裡暢快不少。鍋頭飯好吃,過頭話難說,能捋捋當官的虎須,也就得趁這時候了。

在於謙怒目瞪視之下,吳定緣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於謙呆了呆,也隻得爬上驢背,迅速跟上,連驢背上的蠻毯掉在地上都顧不上撿。驢背是尖的,不用毯子墊著的話,坐起來很不舒服。於謙一路上屁股如坐針氈,神經質似的不停地摸著進賢冠,總覺得要歪掉。

成賢街在複成橋的西北方向,幾乎已是秦淮內河的末端,距離北城牆外的後湖已是不遠。這一帶住的多是武弁、宦官和太學生們,頗為講究文飾。街頭巷角都遍植揚州桃與樹蘭,花如碧桃,葉茂有香氣,讓整片區域都彌漫著一股馨香馥鬱之氣。

蘇荊溪住的地方,在成賢街中段的大紗帽巷內。這裡住的多是殷富人家,門麵軒敞,院進很深。走在巷子裡頭,兩側的烏簷牆頭上爬滿了牽牛、素馨和杜鵑花,露出一片翠綠與緋紅,如果個頭足夠高,還能看到院內的銀杏樹和龍爪槐。

他們很快找到一處夾在兩處庭園之間的襯宅。這種宅子是借兩側鄰居的山牆為壁,獨屋獨院,不甚寬敞,卻占得“幽靜”二字,最受來南京讀書的外地士子歡迎。

吳定緣下得馬來,上前敲了敲門。過不多時,門內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誰?”兩人對視一眼,原來宅子裡還有彆人,不知是他的妻子還是丫鬟。

於謙開口道:“在下詹事府司直於謙,因家中親眷染病,求見蘇荊溪先生。”他嗓音洪亮,院子裡聽得清清楚楚。那女聲道:“先生近日不接外診,請回吧。”

“人命關天,蘇先生若能聽一聽症狀,給些建議,也是好的。”於謙的聲音裡多了一絲焦慮,這倒不是演技。眼下隻有賺開這道門,今日南京的大災劫才有解法。

裡麵沉默半晌,才又響起聲音:“你把病人症狀寫在紙上,塞過門來,先生閒時自然會去看。”於謙堅持希望當麵一晤,裡麵便沒了回應。

一旁站立的吳定緣突然臉色一變,道:“不對。”

於謙問他:“怎麼了?”他壓低聲音道:“裡頭這醫師若與寶船爆炸有牽連,就該知道東宮僚臣已全數都化了灰。你剛才自稱是詹事府司直,他怎麼會不起疑心。”

於謙如夢初醒,他方才從行人司轉調詹事府,卻在細處失了計較。

吳定緣手掌猛一拍門,發現裡頭插著一根門閂,根本推不開。他立刻回身上馬,然後借助馬背的高度,躍至牆頭跳入院內,然後把門閂抬起來,放於謙進來。

這處院子隻有十幾步方圓,地麵打掃得乾乾淨淨,不見一絲塵土、一片殘葉。院中是一座單間屋舍,舍角種著幾叢劍蘭與剪紅羅,窗下還擱著一盆雁來紅。水缸、陶爐、鐵釜、碾子等物在院中排列得井然有序,一股淡淡的煎藥餘苦彌漫四周,確實是一位醫師的宅邸。

屋舍裡軒門響動,一個女子探頭出來看,她雲鬢散亂、衣襟不整,似乎是在做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吳定緣上前一步,伸手把門邊抓住,惡狠狠地喝聲讓開。女子尖叫一聲,癱軟在地上。

吳定緣沒管她,飛速衝進屋裡,卻發現裡間空無一人。一張竹榻上搭著件青布曳撒,旁邊扶鉤上是一條長長的皂絛,而那個“普濟”藥王箱,正擱在牆角的櫃子邊。這些東西,證明那個被老貢生目擊的神秘醫師,果然是蘇荊溪。

他掃視一圈,看到後窗敞開著。這個蘇荊溪反應真是機敏,一發現動靜不對,立刻逾窗而逃。於謙此時也衝進來,吳定緣顧不上多說,擺手讓他搜搜屋子,然後也從窗口飛快地跳了出去。

甫一落地,他就覺得腳下不對。原來這間屋舍沒有廚房,煮飯熬湯什麼的都在後窗下。吳定緣的落腳點恰好踩到了一口黑鍋之上,咣當一聲,大鍋扣翻在地,差點絆了他一個趔趄。

吳定緣罵聲晦氣,待身體恢複平衡之後,再抬頭看去,這麼一耽擱,對麵已沒了人影,隻看到後院橫著一道夯土山牆,約莫一丈高矮。蘇荊溪應該是翻過這道土牆,跳進鄰居家的庭院了。

一旦讓他上了街,這事便會加倍棘手。吳定緣咬咬牙,掙紮著追了上去。他不是很習慣這種抓捕,往常都是他在背後偷偷出主意,自有父親吳不平和一乾虎狼衙役衝在前頭。不過,眼下那個小杏仁指望不上,看在三百兩銀子的分上,隻好親自上陣。

他衝到牆根,一番助跑直接蹬上牆頭,然後迅速跳到另外一側。“噗”的一聲,兩隻靴子同時踩在了鬆軟的泥土之上。這是一片精心侍弄的小園,虞美人、秋牡丹、西府海棠等十幾種名貴的花卉錯落有致地栽種在圃畦之間,儘顯雅致。

吳定緣可沒心思去欣賞,他還未及觀察逃犯去向,就聽到屋舍那邊傳來於謙的大嗓門:“你要乾什麼?不許走!”

難道是那個丫鬟要跑?吳定緣心想。幸虧把於謙留在那兒了,蘇荊溪若是追不見,還得靠那丫鬟尋人。他按定心神,忽然看到眼前綠油油的芭蕉葉子上,伏著一隻肥大的斑蝥。

奇怪,如果剛才有人急促地跑過去,它受到驚擾早就飛走了才對。

一個離奇的念頭猝然閃過吳定緣的腦海,隨即牽連起一個剛才未留意的細節。

那個嚇得癱坐在地的丫鬟,雖然發髻散亂,衣衫不整,那條馬麵裙下遮掩的雙足,卻套著一雙醫師才穿的白皮琴靴……糟糕,蘇荊溪就是那個丫鬟!是個女子!

吳定緣剛才還笑於謙先入為主,自己也犯了同樣的錯誤,一門心思以為醫師必是男性。事實上,江南一帶的女醫師有不少,隻是很少拋頭露麵罷了。再想到朱卜花的身份,女醫師進皇城給宦官看病,豈不正是醫患兩便?

吳定緣暗罵自己糊塗,趕緊轉身回去。就在這時,那邊於謙發出一聲慘叫,隨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逐漸遠去。

糟糕!

一步慢,步步慢。吳定緣急忙躍過矮牆,衝回屋舍,看到於謙斜倚在門框旁邊,右臂的袖子被割開一條大口子,內裡肌膚鮮血淋漓。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藥剪,把我給刺傷了!她才是蘇荊溪!”於謙捂著傷口,略帶委屈地喊道。

這女人著實了得啊,吳定緣大為感歎。

從於謙在門外自報官職一開始,蘇荊溪便窺破了兩人的來意。她迅速脫下曳撒,露出褻衣,弄散了發髻,造成一個**未散的假象。一般男子見到這番旖旎場景,就算不動心,警惕性也會大為降低。等吳定緣被她故意推開的後窗引走之後,她便用藏好的藥剪刺傷於謙,奪走馬匹從正門逃走。

這一連串動作目的明確,誤導精準,她應變之快,當真令人歎服。

吳定緣一邊感慨,一邊衝出正門。此時蘇荊溪已經策馬跑到巷子口了,眼看就要上街,他情急之下,猛地吹了兩下短促的呼哨。

那馬是勇士營訓練的軍馬,一聽兩下呼哨,便立刻停下來。蘇荊溪揮鞭就打,口中還駕駕地不停催促。那坐騎聽到彼此矛盾的命令,左右為難,四個蹄子一直在原地轉悠。趁著這個機會,吳定緣邁開大步,一口氣追到馬旁,伸手一把扯住韁繩。

蘇荊溪二話不說,用手裡的藥剪子,朝著吳定緣刺去。吳定緣冷笑一聲,閃身避過,一拳砸中她的小臂。蘇荊溪“啊”的一聲,藥剪跌落在地。她毫不猶豫,另外一隻手從頭上拔出一枚銀簪,對準吳定緣咽喉刺過去。

吳定緣見勢不妙,急忙伸手過去擋在咽喉前,頓覺掌心一陣刺痛,竟被那銀簪子狠狠刺了個對穿。他一邊在心裡罵這個瘋婆子,一邊強忍劇痛,扳住她肩膀狠狠扯下馬來,隨即一腳踢在胸口。

這是公門捕快擒拿犯人時的固定動作,叫作“鎖龍關”。胸口乃是走氣的要樞,一腳重重踹過去,能讓人一瞬間氣窒神迷,頭昏眼花,什麼反抗手段都做不出來了。

蘇荊溪並非練家子,被吳定緣這麼一踢,四肢登時軟軟地癱在地上,再無反抗餘地。吳定緣趁機用牛筋繩索把她牢牢捆住,可惜自帶的麻核先前用在朱瞻基身上了,他隻好從馬背上扯下一塊墊鞍子的臟臭破布,團成一團塞進她嘴裡,伸手一搜,從順袋裡搜出一張紙帖來。

巷口有幾個路過的行人朝這邊張望過來,吳定緣黑著臉喝道:“應天府擒賊!”嚇得他們趕緊走開了。

吳定緣把她重新押回屋舍時,於謙正在給自己包紮傷口。作為一名醫師,蘇荊溪的家裡並不缺少器具與藥物,不過……包紮的技巧,終究因人而異。於謙慣於讀書,做起這種事來實在拙劣,把金瘡藥粉灑得到處都是不說,還把胳膊纏得像個發大勁的饅頭。

吳定緣沒說什麼,徑直把蘇荊溪帶進裡屋,捆定在椅子上,然後走了出來。於謙見他右掌鮮血淋漓,趕緊遞過一個脂白小瓶。吳定緣用嘴咬開瓶塞,一口氣把藥粉全倒在手掌傷口上,然後用棉布條纏了幾纏。

“小杏仁,咱們兩清了。”吳定緣坐在門檻上,輕輕喘著粗氣道。

於謙眉頭一皺,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吳定緣指了指屋裡,道:“我不是說過嗎?三百兩銀子,隻夠買個明白。現在明白就躺在那兒,剩下的你自己去問便是,我的活到此為止。”於謙霍然起身:“行百裡者半九十,你豈能半途棄之不顧?這人還沒開口,萬一後頭還有曲折呢?”

吳定緣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你們這些做官的,總覺得彆人出生入死理所當然。我一個小捕吏,能幫你追查到這個醫師,已是老天爺偏了心。水深石頭硬,洞長蟲蛇多,再往下查,我隻怕十條命也得沉了秦淮河。”

“有太子在,你怕什麼?!”

“可太子要是不在了呢?”

吳定緣輕描淡寫一句話,像一根銀針直直地刺入於謙的百會穴,他四肢血脈為之一滯。於謙鐵青著臉問:“你什麼意思?”吳定緣信手一揚,把那張在蘇荊溪身上搜出的紙帖扔過去。

這是一張精致的雲邊拜帖,上頭一排蠅頭小楷,大略是說十八日施藥時間改至未時,太監親來大紗帽巷就診,請蘇醫師留在館舍不要離開。底下還留有朱卜花的花押。

於謙有點不明白,這張帖子無非是改了個就診時間,有何不妥?吳定緣道:“若太子還活著,他今日還有時間過來?”

於謙瞳孔驟縮。是啊,這拜帖是昨天送到的,那時候寶船還沒出事。朱卜花身為皇城的禁軍統領,按計劃理當在今日全程迎候太子,怎麼可能有空外出看病?除非……除非他早知道太子會出事。

一想到這裡,於謙登時坐不住了。無論這個推想是真是假,他都必須立刻趕到皇城,通知太子提高警惕。每耽擱一息,風險都會成倍增加。若太子有任何閃失,一切調查都將失去意義。

想到這裡,於謙略帶遺憾地朝天邊瞟了一眼。此時,外麵一抹紅霞已落到西側院牆的上緣,南京城這個喧囂混亂的白晝即將結束。當他轉回頭時,眼神裡已有了決斷。

於謙從腰間取下一枚淡黃色的犀角如意,遞給吳定緣。那如意表麵有一層層細膩的竹絲紋,一看便是枚質量上乘的把件。

“這是我於家的祖傳之物,任何一個質鋪裡都能換出三百貫寶鈔。我把它押在這裡,買你一個時辰!你要把這個犯人的真話掏出來!”

吳定緣沒料到這人居然自己掏腰包為國儘忠。兩人相處半日,他多少了解了一點於謙的脾性,每當他下巴繃緊之時,便是最認真的時候。吳定緣勉強笑道:“你自己問不就完了,何必花這種冤枉錢?”

於謙語氣極為嚴厲地道:“我現在要趕去皇城。希望回返之時,你已經審得了犯人畫押的供狀——那如意你可收好了,日後我拿鈔……不,拿現銀來找你贖!”

說完他推門出去,笨拙地往馬背上爬去。吳定緣握著那枚如意,無奈地喊道:“喂,我可還沒答應呢!”可於謙跟沒聽見似的,一抖韁繩,搖晃著身體迅速跑遠。遠遠地,他學著吳定緣的樣子,伸直右臂,猛然緊握右拳,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巷道儘頭。

吳定緣一時有些氣結。這家夥不是正人君子嗎,怎麼也耍起渾來了?他見喚不回來,隻好將那如意係在腕子上,無奈地走回到屋舍裡間。

裡間的蘇荊溪雖然被捆在木椅之上,脖頸卻極力挺直,似乎一直在努力傾聽外間的談話。她看到吳定緣進來,雙眼毫無懼意,反而一直盯著他的舉動。那銳利的眼神,讓他想起夫子廟附近那隻怎麼都喂不熟的小野貓。

吳定緣在屋裡轉了一圈,發現在檀木方桌上擱著一張白宣,墨汁還未乾透,想來是剛剛擱筆。寫的是晏幾道的《破陣子·柳下笙歌庭院》。筆跡纖細瘦勁,頗得柳體精髓。不過,吳定緣隻熟公文文書,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粗暴地把宣紙一扯,把那管上好湖筆捏起來。

蘇荊溪作為一位坐館醫師,用的都是湖筆、徽墨、歙硯等上乘好物,就連開方子的紙也是特製的蘇州灑金箋。可惜這些風雅之物,如今卻淪落到“酷吏”手裡成了刑名俗器。

吳定緣拽來一張矮桌,在蘇荊溪對麵坐定,先研開一攤墨汁,然後把那張寫滿雅詞的宣紙翻了個麵,邊緣用手掌捋平。然後他伸手將那塊破墊布從她口中取出來,還沒等開口詢問,蘇荊溪搶先脫口而出:

“你們,不是朱卜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