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3442 字 6個月前

朱卜花抬起右腿,把高筒氈靴踩在紅玉臉頰上,來回蹍動,道:“臭婊子,你說還是不說?”

童媽媽忍不住勸了一句:“這位……這位爺可輕點,若是死了,教坊司那邊須不好說。”這些罪籍官眷,都在教坊司經曆那裡掛著號,若鬨出人命,官府是要過問的。朱卜花聽了,靴跟蹍得更加用力,紅玉的臉頰幾乎被踩出血來。

紅玉一個三曲的琴師,哪熬得住這種酷刑,手指在半空不斷亂抓。朱卜花把靴子略抬幾分,道:“現在願意說了嗎?”紅玉委頓在地,蜷縮著不住喘息。待得朱卜花又催問了一句,她方才斷斷續續道:“他們……定緣說他們要儘快出城,從這裡乘浮夜船去西水關了。”

朱卜花冷笑道:“莫把我當傻子,西水關戒備森嚴,他們怎麼會自投羅網?”紅玉怯怯地看了童外婆一眼,不敢言語。

朱卜花看出她這點小動作,橫眼一瞪童外婆:“滾開!”兩個勇士營士兵把她直接架出院廳。紅玉這才揉著臉道:“我媽媽有個老情人,在西水關做門吏。吳定緣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我又求她賣個人情。媽媽這才答允,但不許我說出來……”

一聽這話,朱卜花讓人去童外婆屋子搜查,果然搜出一個銀鞘子。打開驗看,確實是吳定緣昨天從錦衣衛支走的銀錠。朱卜花勃然大怒道:“這通條戳不死的婆子,還裝無事人在這裡勸解!”立刻喚人把童外婆拽過來。

童外婆進了屋,朱卜花二話不說,先過去對胸口狠踹了兩腳。童外婆疼得滿地打滾,朱卜花問她西水關是不是有個老情人,她說是,又問是不是收了吳定緣一百五十兩銀子,她說是為姑娘收著。朱卜花一見她承認了,哪裡肯聽解釋,又是一通狠打,直打得婆子有出氣沒進氣。

這時有人匆匆來報,說巡河在西水關附近河麵,發現一條順流漂下的烏篷船。朱卜花一聽大急,又踢了婆子一腳,帶著人匆匆離開了。

紅玉眼見著媽媽趴在地上不動,心裡暗暗慶幸。吳定緣臨走之前,跟她麵授機宜,說童外婆眼神閃爍,怕是心中有鬼。倘若她顧念母女情分,不去出首,還罷了;若她去報官,紅姨便可以把這些事一股腦全栽到她頭上。

童外婆在西水關確實有個老情人,那一百五十兩銀子亦是真的。經吳定緣這麼一擺布,卻成了協助欽犯出逃的鐵證。紅玉素來知道這孩子心思縝密、手段出眾,今夜才算真正領教了。

這番折騰動靜不小,富樂院的龜奴、小廝、姑娘都湊過來看熱鬨。紅玉吩咐幾個小廝把童媽媽抬去屋裡,自拿出一兩銀錠叫人去請醫師,周圍的人紛紛讚她孝順。紅玉安排完這些,正要回屋子,卻聽到那兩個守門的龜奴哇哇亂叫,突然騰空而起,摔到十步開外。

紅玉正自驚疑,一個大漢緩步走進來。這人跟朱卜花不太一樣,朱卜花是體型龐大,而他是渾身結實,薄衫下的肌肉極硬,動起來如山巒移位。一條疤痕從額頭橫貫而過,像是被人掀開過天靈蓋,最奇怪的是,這疤痕上還擦著一條新鮮的血跡。

紅玉一看到他,嘴唇立刻抖了起來,道:“梁興甫?”

梁興甫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問:“吳定緣呢?”紅玉咽了咽口水,說他們去了西水關,朱卜花已帶兵前去追趕了。梁興甫聽完之後,沒急著離開,雙眼依舊盯著紅玉。紅玉頓覺泰山懸於頭頂,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梁興甫點了點額頭上的血跡,語氣有些縹緲:“憐彼世人,如在火獄。鐵獅子已被我化去殘蛻,隻是他不願獨登極樂,讓我來找吳定緣,一並度化西去——他在哪裡?”紅玉知道他和吳家之間的恩怨,也知道這人的腦子有點問題,強忍著恐懼,把去西水關的謊言又重複了一遍,然後閉上了眼睛。

他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了,她不指望瞞得過去,隻等他發怒動手,隻求速死。可梁興甫沒動手,反而環顧四周,突然問了一句:“一個琴姑,這裡怎麼會沒有琴?”

“送……送去修了。”紅玉從嘴唇裡擠出蚊鳴般的聲音,連自己都不信。

梁興甫卻似沒聽見一樣,負手在院廳裡來回踱了幾步。牆壁上掛著七八幅畫卷,都是恩客所贈。他停留在一幅墨畫前。這幅畫是王維的《竹裡館》,取意“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兩句。落款是江南一位名家,旁邊貼的絹條上卻是另外一人的名字。

“城北白龍掛的大龍頭?他賞琴的品位,可不比盜糧手段遜色。”梁興甫隨手扯下絹條,繞在指頭裡,語氣淡漠。

紅玉“撲通”一聲跌坐於地,再不存一絲僥幸。在梁興甫的逼視下,自己簡直像被剝光了一般,毫無秘密可言。可她等了許久,也不見對方動手,一抬頭,發現梁興甫已然離開。紅玉癱在地板上,手腳徹骨冰涼,腦海裡隻回蕩著一句話:“定緣,你快逃啊,快逃啊……”

可惜這一句呐喊,吳定緣注定聽不到。

他此時正在槐樹林裡站定,直視著那荒蕪小廟的正門。至於那十幾個用白布條滑下來的精壯漢子,則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站開一段距離,直勾勾地盯著他們。

過不多時,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從漆黑的廟門裡悠悠地傳出來:“紅玉姑娘這具洗月,可謂是琴中上品。適才那一曲《烏夜啼》,儘得氣韻之妙。悚悚長夜,能聽到這樣的琴曲,足可以安神了。”

吳定緣根本不接那茬,言簡意賅道:“老龍頭,我們要借道出城。”這“聲音”的主人對他的不通風雅很是無奈,道:“我欠紅玉姑娘一樁人情,想不到她會願意用在你身上。”

吳定緣邁開步子,朝著破廟裡走去,他的身影很快便被門內的黑暗吞噬。其他三個人留在槐樹林裡,在一圈充滿警惕的目光的注視下等待著。

朱瞻基不自在地挪動一下腳步,悄悄對於謙說:“你剛才說白龍掛,這是個什麼?”於謙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低聲——他自以為的低聲——說道:“殿下,這個白龍掛乃是南京西北有名的一個盜社。”

“盜社?盜賊也能結社了?”朱瞻基覺得有些荒唐。於謙道:“南京諸多勢力交織,遠非官麵上那麼太平。有些地方,比如咱們所在的楊家墳,恰好位於西城兵馬司和北城兵馬司的交界,兩邊都不管,遂得以滋生奸邪。”

“那他們為何叫白龍掛?”

“這些盜賊擅長以白布為繩索,飛簷走壁,掛牆吊倉,專門竊取留都糧倉,所以稱之為白龍掛。”

朱瞻基聽得瞠目結舌,難怪那些個漢子身手如此矯健,原來都是在翻糧倉時練出來的。“這麼明目張膽?難道應天府不管嗎?”於謙苦笑著搖頭:“官府也抓,可是野火春風,又怎麼燒得儘。至少白龍掛的龍頭從未落網過,殿下千萬小心……”說完他朝廟裡瞟了一眼。

剛才說話之人,應該就是白龍掛的龍頭。吳定緣能找到他們幫忙,可見應天府與白龍掛一向有勾結。朱瞻基大為激憤,道:“留都腳下,賊人居然還如此囂張,以後百姓還怎麼看待朝廷權威?等我回京城,一定得好好整肅一番!”

兩人正低聲聊著。吳定緣從廟裡走了出來,身後多了一個老頭子。老頭子一身白麻,好似戴孝一般,花白頭發梳起一個小發髻,一對細眼幾乎被褶皺淹沒,完全捕捉不到他的情緒。

“就是他們要離城。”吳定緣指了指他們三個。老龍頭眯起眼睛挨個打量了一番,笑了,說道:“有點意思。僧不是僧,官倒是官,不過這個女子嘛……我倒一時吃不準,難道是個大夫?”

眾人都吃了一驚,這老頭的眼光未免太犀利了吧?老龍頭施了個下馬威,轉頭對吳定緣道:“這三個人的來曆,我可以不問。但今晚城中不太平,想把他們弄出去,紅玉姑娘的人情可不太夠用。”

“我記得江湖上說,白龍掛一口唾沫一個釘,從來都是言出必踐。”

“是啊,言出必踐,所以醜話得說在前頭。”老龍頭抬抬眼皮,“我若不講信譽,就帶你們走到一半再漫天要價。到時候不上不下,可就由不得你們了。”

吳定緣不動聲色,道:“你還要什麼?鈔銀還是人情?”老龍頭伸出指頭,點了下朱瞻基:“讓這小子再給我彈一曲聽聽吧。”

白龍掛的老龍頭愛琴成癡,這在南直隸江湖人所共知。他提出這個要求,並不奇怪。隻是朱瞻基忍不住撇了撇嘴,明明就是一群竊米蟊賊,卻在這裡附庸風雅,還想讓太子為他們撫琴?真是不知所謂。

不過形勢比人強,太子沒蠢到當麵拒絕。他心念電轉,當即把洗月橫在膝前,又彈了一曲《忘機》。

這首曲子的典故出自《列子》,講一個人每日與海鷗嬉戲,因為不存機心,周身常常群鷗翔集。後來他父親說你捉幾隻回來玩玩,他再去海邊,因為存了捉鳥的心思,海鷗們便不再靠近了。

朱瞻基一曲彈完,老龍頭捋了捋胡須,語氣意味深長,道:“《忘機》主旨該是自甘恬淡,忘機而無爭。小和尚你這一首琴曲卻是宮高羽低,憤懣不屑之氣溢於弦端,怕是有意選的這個曲子來嘲弄我吧?”

朱瞻基一怔,這老盜賊還真是懂行,竟能從琴聲裡聽出暗伏的小花招。吳定緣什麼也沒聽出來,他不耐煩地一扯太子,道:“彈也彈完了,能走了嗎?”

老龍頭彆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打了個響指:“走吧。”

老龍頭從手下裡選了三個人,囑咐了幾句,讓他們先走,然後自己帶著吳定緣等四人,從槐樹林重新回到那一片迷宮似的茅屋土舍。

彆看老龍頭一把年紀,腳下卻矯健得很,無論丘坡坑溝,都始終保持著一個速度。後頭的人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跟上他的步履。於謙看著這老頭一路奔北而去,心中大為疑惑。照這個方向走下去,既不到鐘阜門,也不到金川門,說是去神策門倒有點像,可那又偏東了點,離預定逃離的龍江路線豈不是更遠了?

於謙並沒有把自己的疑惑說出來,因為老龍頭走得實在太快,他喘得根本沒有餘裕發聲。

朱瞻基倒沒有於謙這種麻煩,他體格底子不錯,應對這種速度遊刃有餘,尚有餘暇四處觀望。周圍這一片片黑暗中的景色,令他暗暗有些心驚。太子先前可不知道,富麗堂皇的南京城一角,居然還有這麼破落的所在。夯土殘牆,稀疏茅頂,有絲絲縷縷的酸臭彌散而起。他甚至看到,溝渠裡一群老鼠被腳步聲驚散,剩下一小團殘缺不全的肉團,疑似死嬰。

“噦……”朱瞻基的胃裡開始有些翻騰,腳步不由得放緩了些。吳定緣略頓了頓,把他扶住,說:“跟你說過了,接下來要走的路可要仔細,不要亂張望。這裡可從不入貴人之眼。”朱瞻基冷哼一聲,強行把嘔意壓下去。

走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他們終於穿過一片廣闊的破落地帶,來到了一道高大的城垣之下。隻見城牆足有六丈之高,青磚條理分明,磚隙處抹足了灰漿,用指甲根本摳不動,一望便知這是府城城牆。

夜色太黑,一時難以判斷是哪一段城牆。但於謙至少能確認一點,這裡不靠近任何一座城門,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走才好。老龍頭仰起頭來,輕輕呼哨了一聲,城頭有一條白龍般的布條拋下來。這條布帶的長度顯然經過精心計算,恰好垂落到城腳為止。

看來之前先離開的三個人,不知用什麼手段帶著白龍先爬上了城頭,做好了攀牆的準備。老龍頭拽了拽布條,確保足夠結實,偏過身子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黑暗中的笑容顯得有些促狹。

第一個上前的,居然是蘇荊溪。她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毫不畏懼,反而有些躍躍欲試。老龍頭把布條纏在她腰間,紮了個結,咧嘴笑道:“好個有膽色的女豪傑。若老夫年輕個三十歲,一定考慮娶你。”蘇荊溪伸手抓住布條,在手腕處纏了幾圈:“您就不怕我毒死您,卷了家產再醮?”

老龍頭一愣,蘇荊溪已隨著布條冉冉升起。城頭上方是白龍掛的三個壯漢,布條的另外一端依次拴在他們腰間,三者並聯。這些人不愧有白龍掛之名,靠著腰裡的定力牢牢釘在地上,雙手齊拽,一會兒工夫就把蘇荊溪拽上城頭。

隨後吳定緣、朱瞻基和於謙也陸續掛在布條上,被徐徐拽上城頭。朱瞻基有輕微的恐高,吊上去以後臉色煞白;於謙倒不畏懼,隻是他多了一層擔憂,原來城防有這麼大的疏漏,萬一有敵軍用這種辦法入侵可怎麼得了?

等到眾人都攀上城頭的石麵馳道之後,於謙朝城牆外側望去。緊貼著城牆外麵的,是一片煙波浩渺的水麵。鬱積半宿的雲此時稍稍飄散,隻見夜幕裡透下一柱月色。銀光微映水麵,氤氳不流,猶如一麵覆在城外的巨鏡。鏡麵之中似有數個島洲,錯落參差,望之如星漢排列。

那一瞬間,他明白了吳定緣真正的出城計劃。

“後湖……原來你打的竟是這個主意。”於謙喃喃道。

留都城北偏東有一座大湖,官府稱之為後湖,民間皆呼為玄武湖。湖泊南岸緊貼著神策門與太平門之間的府城牆垣,可以說是緊鄰南京城區。後湖的水域廣大,中心隻有五座小洲,其上建有十幾間存放黃冊版籍的架閣庫。因此朝廷常年鎖湖,不允許百姓居住,頗為幽深寂安。

看來一離開正陽門,吳定緣便已經在心裡盤算好了,從這裡出城,確實是一著妙棋。於謙舒了一口氣。接下來,隻消白龍掛把這幾個人再從城外側吊下去,便可以穿過無人的後湖,徹底脫離府城範圍。

老龍頭饒有興致地向下俯瞰後湖,又負手仰頭看了看月色,感慨道:“皓月當空,湖麵如鏡。早知道該在這城頭用洗月彈一曲《秋月照茅亭》啊。”

朱瞻基一聽又要彈曲,忍不住小聲抱怨了一句,道:“雞鳴狗盜之徒,也配談雅致,沒完沒了啊。”

誰知老龍頭耳朵尖,似笑非笑地轉過頭,手臂突然一振,鐵鉗般鉗住了太子的左手。朱瞻基嚇了一跳,發現根本掙脫不開。老龍頭把他腕子抬起來,道:“瞧瞧,破僧袍遮不住富貴身,這細皮嫩肉的,大指上連個繭子都沒有,想必家裡錦衣玉食養的吧?”說完他搓動手指,朱瞻基立刻感覺到一陣刮刀似的疼痛,這人手掌上的繭子厚硬堅實,忍不住喊了聲疼。

“不好意思,老夫這手繭子,都是攀白龍一點點磨出來的,比不得貴人嬌嫩。”

吳定緣和於謙見狀,趕緊走過來,卻被拽白龍的三個壯漢擋住去路。吳定緣道:“老龍頭,咱們說好的,快放他們下城便是。”

老龍頭笑了笑:“適才這位公子哥彈《忘機》,琴為心聲,顯然對老夫有些想法。”他說著,語氣轉冷,“老夫愛較個真,這雅致之事,何人配談何人不配,倒想請教一下。”

朱瞻基一看既然說開了,索性挺胸嗬斥道:“爾等翻牆鑿洞,竊取漕糧。隻為了一己私利,上亂朝廷綱紀,下累黎民口腹,盤踞城北橫行霸道,不過盜匪而已,還好意思在這裡裝什麼雅客?可笑之至!”

老龍頭見他說得慷慨,忍不住仰天大笑,道:“小哥兒莫不是哪個深府大院剛出來的?怕是看多了戲文吧?”朱瞻基怒道:“你們這些偷糧食的碩鼠,難道還冤枉了?”

“彆以為我們鄉鄙之人不讀詩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那碩鼠說的可不是我們,而是你們這些貴人哪。”老龍頭攥緊朱瞻基的手,笑意突然不見了,臉上的褶皺翻騰起伏,像要噬人一般。朱瞻基下意識倒退幾步,直到背靠垛口退無可退。

“留都軍民,都要仰仗這些糧食過活。你這裡竊取一石,挨餓之人便要多出十個。你偷的不是糧食,是人命!”朱瞻基的火氣也上來了。他作為大明太子,天下就是自家產業,你偷走了我家東西,難道還不許說了?

聽到這通訓斥,老龍頭冷冷道:“公子可真是個明白人。那你可知道我們白龍掛每月取走糧食多少,金陵每月上報漂沒的糧食又是多少?”

朱瞻基一怔,下意識看向於謙和吳定緣。於謙從不接觸錢糧,有些茫然,隻有吳定緣歎了口氣,道:“漂沒之數,多過失竊之糧十倍,這都是借帽取底的勾當。”

“借帽取底?!”

朱瞻基並非一點不通庶務,經這麼一提點,他登時反應過來。借帽與人,卻把帽底取走,意思是用個小由頭取走大賬目。看來是南京城裡某些大員暗中截留存糧,私吞倉儲,然後縱容白龍掛來偷,事後把所有做不平的賬簿一發戴到他們頭上,算作漂沒。

難怪白龍掛能久居城中,原來是有人故意養著用來背黑鍋的。“貪官蟊賊,沆瀣一氣!本王……呃,朝廷本就該將你們一並懲處!”朱瞻基更加憤怒。

老龍頭冷笑道:“懲處自然是有的。你知道每年我們要給應天府送去幾個人?五個!隻為給官老爺們一個交代。漂沒之罪,人命相抵,官府有了交代,從此這賬便洗得乾乾淨淨。”

朱瞻基聽得瞠目結舌,沒想到有這麼一手。他從前聽東宮師傅說過,地方上有些胥吏暗中竊取糧食,等到查賬時便一把火燒了,落個死無對證。當時他還覺得過於膽大妄為,沒想到還有更高明的手段。焚燒庫房,隻能瞞一時之貪;借帽取底,卻能年年歲歲長享其利,付出的無非是幾條人命罷了。

“你們為了點糧食,竟然不把人命當回事……”

“閉嘴!”

老龍頭怒喝一聲,猛然把他扯到城牆內側,指向城下黑壓壓的一片,道:“好叫小哥兒知道,城北楊家墳這一帶,都是曆年來逃難至此的南直隸災民與饑民,得有數千人。官府向來不聞不問,若非我們白龍掛偷回糧食發散,這些人都要餓死。每年那五條人命,皆是我白龍掛中人抽簽自願前往,隻為能給親人掙口活命糧。”

朱瞻基看向吳定緣,似乎想要求證,吳定緣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朱瞻基頓時啞口無言,一個竊糧的黑幫團夥裡,居然還藏著這麼多彎彎繞繞。這些人似乎全不把大明律放在眼裡,可仔細一想,大明律又何曾保全過他們?太子胸中那一腔正氣,似乎有些微微動搖。

“我們這些掙紮求活的人,賠進性命,每次所得不過數石,比起那些大人物貪墨的,隻是滄海一粟,嫌我們白龍掛是碩鼠,可以說是全無心肝之言了!”老龍頭說完,扯住朱瞻基,嘿嘿一笑,“老夫最好為人師。這位公子既然不知人間疾苦,就該去楊家墳見識見識世情,好好磨煉一下琴藝才是。”

於謙大驚,這老龍頭好大的膽子,竟然提這種非分要求。吳定緣伸手攔住他的嗓門,皺眉道:“這不合規矩吧?”

老龍頭一攤手,道:“你們若不願留,老夫也不強求。隻是下城時可得小心些。”這話擺明了要挾之意。若沒有白龍掛的那條白龍,這幾個人彆說縋下城去,就連原路返回都做不到,隻能困守城頭,等著守軍甕中捉鱉。

“原來你是這麼還人情的?”吳定緣語氣變得不善,作勢要摸腰間鐵尺。老龍頭打了個響指,三個精壯漢子霎時把他圍住。

“你們這些貴人,平時個個都是正人君子,背地裡乾的都是缺德營生。我一直很想知道,一個用沾了血的臟糧養大的公子哥,給我們這些下裡巴人彈琴,該是種什麼體驗。放心好了,我不壞他性命,多留幾日便放還出城,也不算違背承諾。”

於謙大急,沒想到臨到出城了,卻被一個老龍頭的自尊心給攔住了,不由得深怪太子多嘴。返京一刻也耽誤不得,你何必在這時候議論白龍掛的是非曲直?

眼下這邊能打的,隻有吳定緣一個,想硬來,根本就是寡不敵眾。何況白龍掛那邊隻消扯起嗓子喊一聲,就會把神策門的守軍驚動。於謙一籌莫展,有些絕望地晃動脖頸,無意中發現蘇荊溪的位置和剛才不太一樣了。

她距離剛上城頭所站的位置,挪出去了四五步的樣子,更加靠近那幾個壯漢。他們都把注意力放在吳定緣身上,沒人留意一個怯弱女子的動靜。於謙雖然不知她想做什麼,但他知道,忽略這個女人可是要吃大虧的。

隻見她不動聲色地挪到了一個壯漢身旁,一拎馬麵裙,伸足輕輕踏上他腳下的白龍布條。這條白龍布條能縋人在城牆上下,長度驚人,一端係在那三個漢子的腰間,另外一端則像蟒蛇盤疊在地麵上。蘇荊溪手一鬆,裙麵正好擋住了腳下的動作。她不動聲色,用腳鉤著布條一點點挪回到於謙身旁。

“於司直,你有多重?”蘇荊溪突然問。於謙愣了愣,他又不是屠戶,何曾關心過這個。他低頭看看自己肚子,遲疑道:“許有一百一十斤?”蘇荊溪閉目默算片刻,展顏一笑,道:“應該夠了。”

“什麼夠了?”

蘇荊溪把白龍布條這一頭從地上托起來,飛快在於謙的腰間纏了兩道,又係了個死扣,道:“你往城外跳。”

於謙震驚無比地看著她,這是要乾嗎?

“沒時間解釋了,想救太子,這是唯一的辦法,跳吧。”蘇荊溪催促道。

於謙也知道情勢瞬息萬變,自己既然選擇輔佐太子,那麼做個陸秀夫也是應該的。他一咬牙,翻過城頭,緊閉雙眼朝外側奮力一躍,身子立刻變得輕鬆起來……

白龍布條被他這麼一扯,也朝著城下飛墜而去。那三個壯漢腰間的布條還沒解開,被這一股突如其來的墜力猛地一拽,登時站立不穩。好在他們三個體重遠勝於謙,雖然被扯得東倒西歪,但六條腿紮下馬步,勉強繃住。於謙的身子隻落下城頭一半,便被吊在了半空,來回擺動。三人和一人之間,達成了一個頗為微妙的均衡。

蘇荊溪突然高聲叫道:“吳定緣!”

吳定緣很有默契,毫不猶豫飛撲過去。三個漢子紮著馬步,動作遲緩了許多,他閃過三人間隙,鐵尺一晃,似流星飛墜,狠狠砸中了老龍頭的手腕。老龍頭慘呼一聲,隻得鬆開朱瞻基。吳定緣喝道:“後踹!”

朱瞻基這時隻要伸腿朝後一踢,便能把那老頭子踢翻,脫身而去。不知為何,他正要抬腳,卻驀地想起老龍頭剛才那一通控訴,竟有些遲疑。這麼一腳踹下去,日後史書會怎麼寫這段?一個虐民的昏君?一個不管貪瀆的昏君?難道這就是我的為君之道?

自從於謙罵過他之後,這四個字幾乎成了心魔,時時閃現。朱瞻基知道緊要關頭不該想這些,可心意哪裡抑製得住,腳下不由得慢了一拍。

老龍頭覷準這個機會,雙臂一環,再度緊緊扼住了太子的咽喉。他雖年老體衰,可這一雙攀慣了白龍的手掌,比鐵枷還牢固。吳定緣再想上前敲手,可那三個漢子已調整好身姿,重新擋在了老龍頭身前。

唯一一個翻盤的機會,因為太子一念之誤,轉瞬即逝。這一次,無論是吳定緣還是蘇荊溪,都沒什麼辦法了。至於吊在半空中的於謙,更是自顧不暇。

老龍頭正要開口說什麼,忽然感覺到身後湧起一股強烈的壓力。他回頭一看,瞳孔陡縮。隻見一個壯實的黑影穩穩站在馳道正中,月色下的身軀如浮屠般高大雄壯,額頭的一抹鮮血透出幾許猙獰,道:

“把太子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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