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1546 字 6個月前

但梁興甫邁開步子,還是朝那邊走了過去。他的時間其實也很有限。剛才城頭的一番鬨騰,很快就會驚動勇士營,等到大軍齊至後湖,擒獲太子的功勞就不是白蓮教的了。

再者說,那間黃冊庫裡隻有冊籍,他並不認為太子倉促間能搞出什麼花樣來傷害到自己。梁興甫甚至不怕另外一個人借機去救鐵獅子的兒子。那家夥的雙足腳踝血脈已被鉗住,就算得救鬆綁,一時半會兒也根本沒法走路。救下他,隻會讓逃亡者增加更多負擔。

梁興甫的步子邁得很大,尋常人要走五十步的距離,他三十步就走完了,很快便站到了架閣庫的門前。木門沒鎖,輕輕虛掩著。梁興甫剛才一直緊盯著周圍,確認太子鑽進這間架閣庫之後並沒離開。於是他伸出手臂,推開木門,踏入這間幽深逼仄的黃冊世界裡來。

庫房裡漆黑一片,隻有三四道微弱的白光從側麵照進來。梁興甫的眼睛如鷹隼一般,這種光照已經足夠了。他一邊掃視過排列如林的書架,從一摞摞黃冊的間隙朝兩側窺望,一邊向庫房深處走去。梁興甫的體形過於龐大,穿行狹窄的過道時,肥厚的雙肩會蹭得書架一陣動搖,就像在密林中覓食的熊羆。

太子的身影始終離梁興甫一段不遠的距離,在書架之間跑動,有時候還故意遲延幾步,仿佛怕他跟丟了似的。奇怪的是,那個鐺鐺的敲擊聲始終未停,而且忽前忽後,敲擊者顯然在不斷跑動。

梁興甫略感驚訝,那不是用來吸引他注意力的嗎?他既然都來了,為何現在還在孜孜不倦地敲擊?難道隻是為了擾亂心神?他對這種頑童式的把戲毫無興趣,視線始終牢牢鎖住前方的太子。

太子的身影還在晃動,但梁興甫並不急著發力追擊。他知道架閣庫隻有這一個出口,隻要自己牢牢占住過道一線,任他怎樣都飛不出去。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什麼心機都會被徹底碾壓。

架閣庫的空間畢竟有限,這一場古怪的追擊很快就到了儘頭。太子背貼牆壁,胸口起伏,似乎再也沒路可去。梁興甫不疾不徐地邁步向前,腳下把細沙蹍得沙沙作響。他距離這隻窮途末路的老鼠,隻有最後四排書架的距離了。

“動手!”朱瞻基突然喝道。

那鐺鐺聲戛然而止,然後一陣低沉而有節奏的碰撞聲,由遠及近。梁興甫眉頭微皺,回頭一望,隻見那一排排擱滿黃冊的木架如同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前後相撞,像骰牌一樣次第傾倒而來。

這些木架都是五層一般的高低,彼此間距很近。而且庫夫出於偷懶的目的,把黃冊大多擺放在上層隔架,下麵比較空,導致頭重腳輕。隻要有人刻意去推倒一架,就會一排推一排,造成一場連鎖大倒塌。

從朱瞻基發出一聲喊到黃冊架翻倒下來,之間隻有短短數息。等到三四個大書架衝著梁興甫撲麵砸下來時,他想要躲閃已來不及了。梁興甫冷哼一聲,雙臂一舉,試圖像胡大海力托千斤閘一樣,把兩邊的書架撐起來。

不過這一次,他終於失算了。

梁興甫畢竟是個武夫,精通技擊,但對文字的重量沒有概念。隻有像於謙這種讀書人才知道,這些看似輕飄飄的紙冊子,如果壓實聚在一起,其重量該有多麼驚人,其威勢該有多麼不可阻擋。

整整四個柏木架子挾著近千本黃冊轟然倒下,梁興甫的手臂隻支撐了一霎,整個人便被撞翻在地,隨即被無數傾瀉而下的厚紙簿子淹沒。一時間木屑與塵土齊齊揚起,充塞整個庫房。

朱瞻基早早算好了一個位置,躲在書架與牆壁之間的小三角區域。他見到梁興甫被黃冊淹沒,趕緊跳出來,一邊捂住口鼻一邊走到廢墟上頭去看個究竟。

隻見梁興甫身上交叉壓著兩個大書架,兩個書架上又各有兩個書架疊壓,那四個書架又被更外側的書架擋住了一角,演變成一個極複雜的交疊體係。所有的空隙,則被紛亂的黃冊填滿。如果這家夥想要脫身,非得從進門的書架一個個抬起不可。

書架下忽然發出“咚”的一聲,向上微微震了一下。朱瞻基嚇了一跳,趕緊站遠了,隨後發現這“咚”聲越來越頻繁。原來梁興甫試著推了一下書架,發現層層疊壓不可舉,便改用拳頭捶擊書架邊框,隻要將柏木框體捶碎,也能推開。

這家夥果然悍勇,居然想憑一雙肉掌去擊碎柏木。假如多給他點時間,說不定真能脫身而出。

“可惜。”朱瞻基站在廢墟頂端,嘴唇微微翹了起來。於謙這個計策,可也沒完呢。他轉向門口:“你弄好了嗎?”

“馬上得!”於謙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同時手裡鐺鐺聲不絕。過不多時,他的大嗓門喊道:“得了!”

一團熾熱的光芒,從門口畫出一條明亮的弧線,落在覆蓋於梁興甫身上的黃冊堆上。黃冊皆是麻紙所製,平時又經常晾曬,保持乾燥,一遇火種這些冊子便呼啦啦地燃燒起來,從一個小火團迅速擴散成一片巨大的火堆。

火光明亮,映出了朱瞻基隱隱有些扭曲的快意表情,也映出了於謙既興奮又心疼的麵孔,以及他手裡那個幾乎要被敲破的銅香爐。

這才是整個計劃最關鍵的部分。

吳家這個銅香爐,朱瞻基一眼就看出是件歪喇貨,質地駁雜,根本不是純正的風磨銅爐,估計被那商人騙了。若把它送去當鋪,肯定會被朝奉直接扔出來。不過,這件歪喇貨,在梁洲黃冊庫彆有妙用。

要知道,銅質越純,越不易敲出火星,古玩行謂之“斂光”;反過來想,雜質越多,越容易迸出火來。於謙用朱卜花送的那一枚過城鐵牌,不停敲擊爐身,隻要能砸出一星半點的火花,再從黃冊封麵扯下一截綿紙做引燃的撚子,便可以取得火種。

接下來他要做的,是一件在黃冊庫屬於絕對禁忌的事——縱火。

這裡堆積了太多典冊,是間天造地設的燃料場。於謙手裡的火撚子往這邊一扔,輕而易舉便激起了滔天怒焰。火烈具揚,火烈具阜,隻見在瘋狂舞動的赤苗之中,一本本黃冊的頁角變得卷曲,有無形的熾熱獠牙在撕扯著內頁與邊框,燃燒的紙屑跟隨氣流在庫房裡盤旋,轉著轉著便成了明亮的灰燼。

朱瞻基事先已研究好了路線,庫房的牆邊鋪著細沙,火勢一時蔓延不過來。他溜著牆邊迅速跑到門口,即將離開架閣庫之前,又回頭瞥了一眼。遠遠地,在倒塌的書架下方仍有一震一震的敲擊聲傳來,可見梁興甫還在垂死掙紮。

可惜他縱有病佛敵之名,終究也隻是凡胎,不可能對抗祝融的無上天威。朱瞻基俯身撿起一本散落的黃冊,給火堆添了一把柴,然後轉身跑了出去。

於謙站在門口,見太子趕在火頭湧起之前衝出庫房,立刻快步迎上去。他看到黃冊庫內的熊熊大火,心疼得眼角一抽。

這個計劃是於謙想出來的,但絕不代表他願意這麼做。這些黃冊都是重要的民政資料,沒了它們,朝廷的治政很容易出現偏差。於謙不得已燒掉這一庫冊籍,等於毀掉了帝國一角的民生,內心的愧疚簡直比眼前火焰還灼熱。

幸虧今晚無風,一庫的焚燒不會波及旁邊。若是梁洲黃冊庫區遭遇一場火燒連營,全數焚毀,於謙隻怕會當場抹脖子自儘。

“快走吧!”朱瞻基見於謙還呆呆望著火光,扯了他肩膀一把。於謙這才歎了口氣,跟著太子離開。

兩人迅速跑到湖神廟前,發現吳定緣被捆在幡杆上,滿臉血汙,渾身劇烈地抖動著。於謙最先反應過來,一定是剛才那場大火的景象,又觸發了吳定緣的羊角風,可他四肢偏偏被捆得很緊,動彈不得,隻有喉結蠕動著,透露出極度的痛苦。

他們兩個趕緊把吳定緣解下來,在地上放平側躺。於謙還不忘提醒了一句:“太子龍威過盛,不宜近前。”朱瞻基這才想起來,吳定緣看見自己也會頭疼,嘀咕了一句“這篾篙子麻煩”,悻悻退到一邊。

過了好一陣,吳定緣才算恢複正常。他清醒後的第一句話是:“梁興甫呢?”

“燒了……”朱瞻基回頭看向依舊燃燒的黃冊庫。吳定緣眉頭一挑,沒想到這兩個家夥居然能乾掉梁興甫,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道:“那你們還不快走?”

“火光一起,巡湖瞬息即至,你留在這裡是要等死嗎?”於謙大聲道。吳定緣肩膀一坍,索性靠著幡杆下的石礅癱下,從腰間掏出那枚犀角如意拋給於謙:“活沒乾完,抵押還你。我爛命一條,就不當累贅了。”

“放屁!”朱瞻基怒道,“早知道你他媽的想死,剛才我們就直接走了,何必費這番手腳?”吳定緣抬起頭來,強忍痛楚道:“殿下,你……您若能登基,希望下旨找找玉露,要是死了,就給她葬到我爹旁邊。我就不必了……”

於謙發現,這還是吳定緣第一次尊稱太子為“您”。朱瞻基冷著臉道:“我又不是她哥!這事你自己去!”吳定緣無奈道:“出口就在眼前,你們沿著西北角的水閘走,便能脫離金陵,就不要在一個篾篙子身上浪費時間了。”

朱瞻基從於謙腰間搶下銅爐,用力擲在地上:“那你把這爐子吃了,把發的誓言吞回去。”吳定緣見他耍無賴一樣,正要說什麼,於謙突然道:“有人來了!”

原來是一條後湖巡夜的舢板看到梁洲這邊起火,急忙搖著櫓過來查看。朱瞻基眯起眼睛觀瞧,發現船上隻有兩個穿白褂的瘦弱庫夫。他示意於謙管好吳定緣,然後抄起香爐伏下身子,從土台邊緣蹭了過去。

小船很快停靠在湖神廟旁邊的石堤旁,兩個庫夫神色慌張地下了船,正要往庫房那邊趕去。朱瞻基從陰影處飛撲出來,重重用爐子砸中他們倆的後腦勺,一下子全砸昏了過去。

朱瞻基把銅爐往船頭一擱,一身煞氣地回到幡杆前。這次他也不跟吳定緣廢話,對於謙打了個手勢,兩人半抬半扶把吳定緣抬到湖邊,“咚”的一聲扔進船裡。

“你賤命一條,死便死了,本王在史書上卻要留下無情寡義的名聲。沒門!”朱瞻基惡狠狠地說。吳定緣躺在船裡一臉無奈,他雙腳無力,也隻能任太子去折騰。

於謙是錢塘人,對於舟楫不算陌生。他換上白褂,氣喘籲籲地搖起船櫓,驅使著小船緩緩繞過梁洲。此時黃冊庫的火勢已經驚動了其他四洲的居民,他們呼喊著,叫嚷著,紛紛跳上船朝梁洲趕去。黑暗中的湖麵彌漫著焦糊的味道,漫天飄蕩著火星和碎屑,仿佛在進行一場盛大的掃墓祭奠。

小船按照吳定緣的指點,朝著神策門方向的水閘悄然劃去。

後湖本來與長江有一條水道溝通。朝廷在建成黃冊庫之後,為了避免水位上漲淹沒庫房,在神策門附近修了一道神策石閘,可以調節旱澇水位。也就是說,隻要小船能通過這道水閘,沿途再無阻礙,便可以直入長江。

後湖不算廣闊,很快舢板便接近了目的地。月光之下,隻見一條三丈餘寬的水道蜿蜒向遠方延伸,在水道與湖麵最狹窄的交接口處,一座拱形的青黑石閘將水麵攔腰截斷。兩側閘牆高聳,頂端平台刻意雕成龍頭模樣,隔水對望。

現在是五月光景,雨水不算多,所以閘洞裡的絞關石隻放下來五分,水麵與閘石之間留有寬闊的空隙可供通行。於謙眼見即將逃出生天,心中喜悅,手裡的船櫓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可就在這時,他看到水麵微微泛起漣漪,一個接一個,似乎遠方有頻繁的震動傳來。朱瞻基和吳定緣也聽到不對,紛紛抬起頭去看。隻見從神策門方向馳來一隊騎兵,揚塵喧天,足有十幾人之多。他們排成一字長蛇,沿著湖邊的窄路急速前行,直直朝著神策閘衝過來。

吳定緣的眼力極好,借著月光,一眼望見帶頭的騎兵臉側掛著一簾白布,道:“是朱卜花!”於謙和朱瞻基俱是身軀一震,麵色煞白。怎麼這麼巧,剛乾掉梁興甫,這個魔頭又追了過來……

原來朱卜花急吼吼地跑去西水關,逮住童姥姥的老相好一通暴打,結果自然一無所獲。直到白龍掛的人主動出首,說梁興甫和疑似太子之人在城牆上發生衝突。朱卜花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白蓮教擺了一道,急忙率人趕去府城北邊。

半路上朱卜花又聽到消息,後湖走水。他雖不清楚後湖洲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宿將,朱卜花敏銳地做出判斷,太子恐怕是想從神策閘進入長江,便撥轉馬頭朝神策門疾馳。

經過一路上數次狂奔急轉,騎兵掉隊了不少,真正跟上朱卜花抵達神策閘的,隻有十餘個騎士。不過,要抓住太子那一隊傷殘人士,這些兵力也足夠了。

當朱瞻基等三人的舢板即將進入石閘下方時,朱卜花的高頭青馬也剛好踏上閘牆左側的龍頭台。他在馬上側過頭來,看到那條小船飄飄悠悠過來,上頭有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朱卜花一眼便認出其中一個輪廓是太子的,不由得心花怒放,麵上那些亮豔若潰的膿包愈加醒目。

十幾個時辰的輾轉周折,太子終究還是要讓他來了結。

朱卜花鬆開韁繩,從得勝鉤上取下自己心愛的西番硬弓,撒袋裡拿出一支雁翎箭。從閘頭到小船不過二十幾步,這個距離絕對不會射失。朱卜花強忍著臉上越發難忍的腫痛,決定儘快把這件事了結。

船上的人似乎發現不對頭,可他們並沒什麼動作,都僵直地坐在原地,大概是放棄希望了吧?也好,可以更從容地瞄準。就在朱卜花的手指剛搭上弓弦之時,耳邊突兀地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朱太監,你的麵疽還好嗎?”

朱卜花手裡的大弓一顫,雁翎箭杆差點滑下弓弦。他擰脖一看,發現在水道的對麵,閘牆右側的龍頭台上,站著一個身穿馬麵裙的女子。她的身軀瘦弱纖細,寬闊的額頭上一片明光。烏黑的長發就這麼披散下來,湖風一起,遮擋住了大半張麵孔,在月光映照下如同一個女鬼。

“蘇……蘇大夫?”朱卜花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碰到她。

船上的三人,也頗為驚訝。剛才蘇荊溪自己留在城頭,他們以為她會直接走掉,誰也沒料到她居然跑到水閘這裡來。

蘇荊溪伸手把頭發撩開一點,抿嘴笑道:“我算著時辰,太監應該差不多了,特來相送。”

“什麼差不多?”

“當然是您的陽壽啊。”蘇荊溪說到這裡,開心地笑了起來,“您一心忙於公務,可能沒覺察到,我一直以來給您喂的虎狼之藥,隻會讓疽病更為嚴重。如今您陰疽深種,內毒聚積,已呈噴薄待發之勢。”

朱卜花的眼睛天生扁平,可聽到蘇荊溪這話,他生平第一次把雙眼瞪得如銅鈴一般大。蘇荊溪還嫌不夠刺激,又笑道:“說到底,您這疽病的病根,正是我在燒鵝裡下了發物所致。幾個月的布局,到底把您給套入彀中啦!我既然種了因,當然得專程過來看見果,才算有始有終啊。”

她的話裡似乎也帶有毒素,朱卜花聽在耳朵裡,臉上的膿包居然開始一鼓一鼓地顫動起來。也許是幻覺,也許不是,怒意正侵蝕著朱卜花的神誌,他已無從分辨這種痛癢是真是假。

“賤婢!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一聲怒吼響徹神策石閘兩岸。

蘇荊溪的笑容霎時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怨毒的麵孔,道:“朱卜花,你可還記得王姑娘嗎?”朱卜花一愣,那是誰?蘇荊溪冷笑起來:“你果然不記得了,你又怎麼會記得她的名字?她在你們心目中,隻是一個卑微女子而已!”說完她又吐出兩個字。

一聽這個,朱卜花臉色驟然大變:“你難道……”話未說完,蘇荊溪的聲音隨著風聲傳來:“她是我最好的手帕交,所以你必須死,而且要死得極其淒慘,慘到讓你下了十八層地獄都覺得是解脫!”她素來冷靜沉著,此時吐出的每一個字卻飽蘸著濃濃惡意,幾乎濃鬱到要滴出來。

朱卜花怒意激上頭來,把弓身猛然對準了蘇荊溪。他正要鬆開弓弦,射殺這個可惡至極的賤婢,這時一個小小的黑影從閘下船頭飛過來,狠狠砸中了朱卜花的左手。他吃了一痛,長箭偏移數分,“唰”地擦著蘇荊溪的耳畔飛過,給她的臉頰擦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黑影“當啷”一下落在地上,朱卜花低頭一看,發現是昨天玄津橋頭他送給於謙的過城鐵牌。蘇荊溪大難不死,眼神飄向小船,見到一個瘦高如竹竿的身影半趴在船頭,仍保持著投擲的姿勢。

蘇荊溪認出他是誰,眼神微微一閃,但很快收回視線。朱卜花重新抽出一根箭來,可剛才的怒意令臉上的疼痛沸騰起來,如萬蜂叮刺,以致他手腕抖得幾乎架不住箭。蘇荊溪凝視著這位曾經的患者,語氣裡微微帶有快意:“算算時辰,你體內的疽毒也該瓜熟蒂落了。”

朱卜花的意誌,全用來壓抑疼痛,分不出神來講話,隻好怒目以對。蘇荊溪上前一步,用極大的聲量吼道:“但是,朱太監,我要你知道,即使你們死了,這件事也不算終了。那些冤死的,甚至連名字都不被記住的鬼魂,我會代她們完成臨終前卑微的心願!我會給這件事情,做一個真正的了結。”

這句話中的某一個字,直直刺中了朱卜花的心神,他一瞬間從極度憤怒變成了極度驚懼:“你,你不能……”蘇荊溪伸出手臂,一指小船,嘴唇輕動:“我能。”

兩字飛出,擲地有聲。

這幾個月來疽毒的積聚、籌謀政變的巨大壓力、與白蓮教的鉤心鬥角、追蹤太子一夜的惶恐憤怒、被一個女郎中處心積慮下毒的震驚,諸多負麵力量在朱卜花體內持續醞釀著腫脹著,早已達到爆發的極限,此時被這兩個字輕輕一戳,徹底爆發開來。

黃綠色的液體,從幾十個豔紅的膿包頂端噴流而出。朱卜花的大餅臉變成了一團流淌的汁水與爛疽肉,他試圖甩掉這些累贅,旋即又被口中吐出的鮮血塗滿下頜,變成一幅斑斕驚人的套色彩畫。朱卜花在馬上晃了一晃,試圖抓緊弓身,可龐大的身軀猛然失去了平衡,從神策水閘頂端一頭栽倒滾落水中,濺起了一個巨大的水花。

他再不必受疽病之苦了。

這個意外的變故,令身後的勇士營騎士們陷入極大的混亂。他們不明白,為何主官跟對麵那女人說了幾句話,就掉進水裡去了?他們中的一部分急忙下馬要去打撈,另外一部分想起來此行的任務,看向小船上的要犯,還有一批人直衝蘇荊溪而去,要把這殺人凶手拿住。

湖中的小船趁著這個機會陡然加速,似乎要搶過石閘。有幾個勇士營士兵下意識要抬弓攢射,這時船頭一個洪亮的嗓門響徹整個湖麵:

“太子在此,反賊朱卜花伏誅!擅動者與首惡同罪!”

於謙的喊聲,在勇士營士兵中引起了更大騷動。朱卜花追查太子這事,隻有幾個死忠心腹才知道。大部分勇士營士兵接到的命令,是捉拿涉嫌炸船的小奉禦。剛才朱卜花一路急趕,身邊並不全是心腹,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普通騎兵。

現在於謙突然宣布太子在船上,又說朱卜花才是反賊,眾人立刻蒙了。士兵們麵麵相覷,完全喪失了統一行動的能力。沒了朱卜花當主心骨,那些心腹茫然無措,連出言嗬斥都做不到,更不要說指揮發令了。

於謙一言挑亂勇士營,小船趁機飛快地鑽過沉重的石閘,駛出後湖範圍。當小船一過閘口,吳定緣和朱瞻基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時反搖船櫓,讓船身稍微緩了一緩。

蘇荊溪毫不猶豫地跳下西側的龍頭,“撲通”一聲落到船上。借著月光,朱瞻基看到她臉上似乎有淡淡的兩道淚痕。可時間緊迫,他顧不上出言安慰,隻衝她擺了擺手,然後埋頭搖櫓。另外一邊,吳定緣也在奮力搖動,臉上殊無表情。

雙櫓如飛,這條小船沿著水道輕快前行,很快便將神策石閘與勇士營士兵甩得遠遠的。

船行出去約莫十幾裡光景,身後的城垣幾乎與地平線平齊,總算沒有任何追兵趕至。隻見天邊逐漸泛起魚肚白,船前的水道慢慢開闊起來,周遭景色就像洇痕一樣從昏白紙麵緩緩顯現。兩岸植被茂密,黃褐色的蘆葦蕩裡夾雜著淺綠茭草與狗尾草,水窠邊覆著一叢一叢的紅蓼。草香混雜著蒙蒙水汽沁入眾人鼻腔,令經曆一夜折磨的疲憊心靈為之一舒。

朱瞻基肩上有傷,他放下搖櫓讓於謙接手,走到船頭眺望。此時朝日將升未露,晨光熹微。他目力所及,可以看到水道儘頭接著一條浩渺無邊的大江。江麵波濤訇響,浪頭興滅,像極了千軍萬馬呼嘯東去。

直到這時,太子方才真正確定,他們終於離開了南京。:,,,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