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30478 字 3個月前

第十三章

八盞明晃晃的學而燈,懸在汪府彆業的正門兩側。汪管事候在門外,有些焦慮地延頸張望著。

忽然,遠處傳來車鈴響動,他精神一振,抬手喝道:“掌燈!”周圍仆役連忙點起引草,伸入燈內,很快有八團翠綠光暈亮起,映出四根朱漆門柱與一塊“臨花藏池”的牌匾。

這燈是用極薄的竹皮籠成外罩,燭光雅斂,如《論語·學而》裡子貢稱讚夫子那句“溫良恭儉讓”,故名“學而燈”。隻是為了能讓竹皮透光,工匠須挑選新成的嫩竹,細細削下表皮,不能厚,不能斷,一盞不知要耗費多少工夫。

一輛雙轅馬車徐徐來到府門前。汪管事急忙下了門階,膝蓋略彎貼地,口稱“給鶴山先生磕頭”。車簾掀起,一位青衫老者從裡麵跨出來。老者七十多歲,手執青藤拐杖一根,長長的白髯配上東坡巾,頗有些仙風道骨。

“勞煩久候,路上有些事耽擱了。”老人解釋了一句。

“不妨不妨,從泰州一路過來,也夠勞頓的。主家已備好了宴席,等您呢。”汪管事滿臉堆笑,就要把他往裡麵迎。

老者神情有些鬱鬱,回了一句“嗯”,卻沒挪動腳步。馬車後很快又下來一個年輕女子,額頭寬大,素樸裙釵,旁邊還跟著一個駝背蒼頭,戴一頂寬簷羅帽,看不清臉。

兩人下了車,都恭敬地站到鶴山先生身後。汪管事有些驚訝,他事先可不知道鶴山先生還帶了兩個隨從。那蒼頭也還罷了,這個女子舉止看著不像婢女,亦不像侍妾,可有點古怪。可他也不好細問,連忙吩咐中門大開,把貴客迎了進去。

這座彆業外表看著其貌不揚,內裡卻極為奢華。進門以後,接連數座宏峻堂宇,重軒複道。其中木構皆用楠木,外塗金彩,再覆以丹堊雕刻。朱色是朱砂磨細,墨色是徽墨粉刷。

而堂宇之間的地麵,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倘若有人自天空俯瞰,會發現整個彆業的地勢從外圍到中央逐次凹陷,形成一個內宅盆地。盆地內皆是一圈圈圃疇,種滿繁茂的奇花異草。不時可見閩中的佛桑花、暹羅紅繡球、南海娑羅樹等名貴品種,這些名種礙於氣候,往往一季即萎,更透出主人家的奢靡。

此時已近六月,正是石榴初吐、茉莉芳妍之時,棚架上還有嘉瓜四垂,再間雜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下陷的地勢。客人一步步深入盆地,沉浸於香馥馨鬱之中,渾然忘俗——這種設計有個名目,喚作“臨花藏池”。

“好是好,隻是太過奢靡了。”鶴山先生心不在焉地感慨了一句。

“其實沒想象的那麼麻煩。”汪管事笑道,“您看,這花圃旁邊都有溝渠,從邗江直接引水澆灌。若遇暴雨,底部亦有排水引去彆處。根本不勞人力。”他本想多介紹幾句,可他發現鶴山先生心緒不佳,便知趣地閉上了嘴。

他引著三人走到花藏池的底部,這裡隻立有一間軒敞竹軒。和外頭的華麗相比,竹軒簡樸得緊,無論屋梁門窗、椅榻案架,皆為竹製,門口還放養了幾隻白鶴。站在竹軒門前舉目環顧,周圍是一圈圈梯田一樣的高坡,上麵花草層疊,像極了一片片花萼,把來人如花蕊一樣攏在中央。

直到這時,客人才能明白,為何要叫“臨花藏池”。不是人藏花於池內,而是花藏人於蕊中。

一個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從竹軒迎了出來,先深深一拜,然後親熱地攙起對方的手,道:“鶴山兄,久違!我知道你生性簡淡,所以特意選了這竹鶴軒,辦了一桌山間清供,不必被俗念縈心。”鶴山先生勉強一笑,道:“極甫有心了。”

這人自然就是富甲揚州的汪極,汪極甫。

汪極與鶴山先生並肩進了竹軒。那個佝僂蒼頭停在門外守候,女子卻緊跟著進去了。汪極略覺驚疑。鶴山先生道:“前日老夫自武夷山中得了一味花茶,不需焙製,味道新奇,特攜來與極甫品評——不過,這花茶需得現配方好,所以我把茶婢也帶來了。”

汪極大喜,連聲說好好,竹軒裡有現成的茶具。他吩咐汪管事先不要布菜,先和鶴山先生各自坐定,閒談起來。那茶婢不消吩咐,自去竹架上取了十二先生,從腰間小袋裡取出各色花瓣、根莖細細調製起來。

汪管事知道這時主人不喜打擾,連忙退出竹軒。他見那個蒼頭還站在旁邊,好心湊過去,說,要不要去夥房吃些消夜?蒼頭垂頭“嗯”了一聲,連謝也不謝。汪管事心想郭家書香門第,也有這麼不知禮數的仆役,給他指了夥房的方向,便自顧自走開了。

兩人離開之後,竹軒附近重歸靜謐。不過一炷香的工夫,茶婢已調好了茶粉。恰好旁邊鐵壺新水已沸,她便把茶粉小心傾入盞中,以滾水一澆,再用茶筅輕輕擊拂。

其時,從大內到民間,流行的乃是葉茶衝泡,但雅人好古,仍不時追慕前宋點茶之法。汪極見這茶婢動作如行雲流水,燲盞調膏,衝點擊拂,不見絲毫窒澀,不由得讚歎了一聲。

很快茶婢端出兩盞茶湯,恭恭敬敬獻到案前。汪極端起盞來,先有一股香馥之味撲鼻,再看茶湯呈青白之色,比極品純白色略差一等。

不過,鶴山先生也說了,這花茶隻是品個新奇,未見得多麼精妙。汪極便把茶盞送到唇邊,輕輕啜了一口。

這茶湯的味道吧,說實話,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好。腥中帶澀,喉嚨處甚至還掛著一點苦味。汪極本以為會有回甘,可略一回味,苦味更盛,好懸沒一口吐出來。他微皺眉頭,正要擱下,卻見鶴山先生衝著自己點頭,隻好硬著頭皮再舉起盞來,像吞服藥湯一樣把裡麵茶湯啜完。

“鶴山先生這茶……真是特彆啊,不知叫什麼名字。”汪極苦笑一聲,用袖口擦了擦嘴。

鶴山先生淡淡道:“它叫作喪子茶。”

“這名字卻有些……”汪極說到一半,突然雙眼睜大,覺得身體哪裡不太對勁。他想要掙紮著起來,卻覺得四肢麻痹,視線模糊,連腦袋都開始暈眩起來。麵前的鶴山表情似乎變得猙獰起來。那該死的茶婢從旁邊走過來,拿起他的胳膊去探脈搏。

“郭純之,你……”汪極意識到這是對方有意為之。也不怪他掉以輕心,誰能想到淮左聞名的碩儒郭純之,竟會給主人下毒。

蘇荊溪摸完脈搏,看向郭純之,道:“見效了。半個時辰之內,他四肢麻痹,動彈不得。”汪極試著動了動,果然如其所言,正要高喊,蘇荊溪伸出指頭,點住他的嘴唇:“若你高聲叫嚷,催動氣血,毒性會直入心脈,神仙也救不回來。”

倉促之間,汪極不敢去試探這話的真假,隻得低吼道:“我好心請你做客,自問禮數周全。你為何處心積慮,要來害我?”

“這你可冤枉郭伯父了。他一直走到大槐樹路口前,都隻是滿心想來赴宴而已。”蘇荊溪笑眯眯地解釋了一句,端起他麵前的空茶杯,“這裡彆業成群,家家戶戶都修了苗圃花疇,我就地取材,隨便逛了幾個園子,取了杜鵑花瓣、夾竹桃根莖、紫藤籽,再揪了幾株麥仙翁研磨成末,所以才來遲了片刻。倉促間配得不夠儘善,你多擔待。”

“為什麼,為什麼……”汪極看著郭純之。

郭純之用拐杖點向汪極胸口:“古人有雲:感同方能身受。現在極甫你身受之後,該能體會到我的喪子之痛了吧?你,到底為何要殺我兒郭芝閔?”

汪極聞言一僵,竹軒之內陡然陷入死寂。

恰在此時,距離竹軒幾百步開外的水牢裡,傳出“撲通”一聲。

朱瞻基的身體猛然下沉,把周圍四個人都嚇了一跳。吳定緣聽著水麵咕嘟咕嘟直冒泡,急忙上前,又拿腳去鉤他。好在太子剛才休息了一陣,體力略有恢複,自己掙紮著勉強站了起來。

這時他們幾個人才搞清楚,這位剛才一時激動,居然把凸磚生生坐塌了。

那三位船戶臉色變得不好看,好心讓你坐一會兒,你倒好,直接給弄塌了,接下去大家如何休息?

吳定緣顧不上安撫太子和那三位,他敏銳地感覺到,聲音不對。水牢裡本來死寂沉沉,現在卻多了一股汩汩的聲音。他靜聽了一陣,發現原本沒到胸口下側的水位,悄然向上移了一點。吳定緣以肋骨為標定,意識到這絕非錯覺。

他移到凸磚那一側牆麵,身體緊貼牆壁挪動了一段,汩汩聲消失了。吳定緣又讓身體離開牆壁一點距離,後臀立刻感覺到一股水壓。

一句臟話,從他的唇中滑出。

太子這一屁股,不光坐塌了凸磚,還讓水牢牆壁破了一個洞。這座水牢直接修在邗江旁邊,隔壁即是江水。也就是說,這個洞若不儘快堵上,水牢裡很快便會溢滿江水,屆時所有人都得去龍王家裡做客。

吳定緣麵色凝重,背靠牆壁將身子蹲下去,用反剪的雙手去晃牆洞旁邊的磚邊。這堵牆沒用糯米灰漿,隻是用石灰簡單地抹了縫,雖可防滲水,但強度差了許多。隻消輕輕擺動幾下,感覺又有一塊磚變鬆動了。

吳定緣沒敢再晃,重新直起身子,對其他四個人道:“好消息,我們有辦法脫困了。”

三個船戶麵麵相覷,不知吳定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吳定緣道:“眼下這麵牆上破了一個洞,外頭邗江水正源源不斷地灌進來。洞不大,我暫時還能用身體堵住,但隨著江水衝擊,周圍的磚麵會逐漸鬆動崩塌,水牢遲早會溢滿。”

鄭顯倫怒道:“這算什麼好消息!”

吳定緣道:“不被老虎攆,跳不過深澗。如果我們主動把磚塊扒開,豈不就可以順著牆洞遊出去了?”

周圍一片沉默。這是一個破釜沉舟——儘管這裡隻有朱瞻基明白這個成語的意思——的計劃。主動挖開牆洞,意味著再沒有回頭路了,要麼及時脫困,要麼直接淹死。

但事已至此,彆無選擇。三個船戶商議了一通,隻好同意了吳定緣的計劃。

他們五個人的雙手都被繩子捆住,所以隻能輪流蹲入水中,背靠牆壁,反剪著雙手去晃動磚塊。這種工作方式效率奇差,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好在牆洞不算牢固,在五個人的不懈晃動下,那牆洞比原來擴大了兩圈不止。從這裡灌入的江水也越發多起來。水位如今已沒到吳定緣的胸口第三根肋骨,個子稍矮一點的朱瞻基,不得不抬起下巴、踮起腳尖。

又過了一陣,牆上的缺口已有狗洞大小,勉強可以鑽人。三個船戶在水牢裡關得太久,體力明顯不支,個個氣喘籲籲。吳定緣看他們三人暫時沒力氣遊,一推朱瞻基,說:“磚頭是你的大屁股坐塌的,合該先鑽出去探探路。”

朱瞻基冷哼一聲,他知道吳定緣是為了讓他先走,可這話怎麼這麼難聽……

太子憋著一口怒氣,二話不說潛下水去。他順著水下那個牆洞鑽了出去,隻見水下視野一片渾濁,茫茫不見前路。朱瞻基往前奮力一衝,腦袋卻“咣”地撞在另外一堵牆上。他眼冒金星,急忙反手去摸,頓時心中一陣冰涼。

原來這座水牢是雙層牆壁。內牆磚砌,外牆石砌,之間留有空隙。這樣一來,就算囚徒挖通了內牆,也會一頭撞上外牆,算是個防止脫逃的笨辦法。朱瞻基迅速遊了回去,浮出水麵,向眾人通報了這一發現。幾個船戶無不麵露死灰,鄭顯倫對吳定緣破口大罵,卻被弟弟鄭顯悌給攔住了。

鄭顯悌一邊安撫大哥,一邊問朱瞻基:“磚牆和石牆之間,有水嗎?”

“自然是有的,灌得滿滿的,不然也不會流進水牢裡來。”

鄭顯悌道:“若是有水,說明外麵那道石牆肯定沒有嚴絲合縫地封堵,或許哪裡留有空隙。我可以去看看。”鄭顯倫罵道:“彆瞎說,你還想去找死嗎?”謝三發也跟著勸。

生死關頭,鄭顯悌的聲音陡然拔高,道:“大哥,謝叔,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摳這點小算計!”

吳定緣在旁邊冷眼旁觀。彆看鄭顯悌在三人裡年紀最小,腦子卻比另外兩位清爽多了。剛才說起漕政的事,他們倆隻盯著租船費心疼,隻有鄭顯悌看出夾帶私鹽才是重點。

不過,此時不是誇讚之時,吳定緣過去撞開謝、鄭二人,讓他儘力施為。鄭顯悌深吸一口氣,一猛子紮下去,過不多時又浮上來,麵色蒼白。他說外牆的牆根處果然有條縫,如果能把石頭推開幾塊,說不定就夠寬敞了。這件事一個人可乾不了,非得是一群人不可。

水位在迅速上漲,即使謝三發和鄭顯倫極不情願,也隻能聽從安排。他們五個人吸足了氣,魚貫穿過洞口,一進入內外夾層,立刻擺動雙腿,下沉到外牆寬縫附近,背著手去摳挖石頭。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好在這道石牆比磚牆砌得還敷衍,石塊之間隻以形狀堆疊,連灰漿都懶得抹。眾人折騰了一頓,還真從根基搬開了幾塊。五個人士氣大振,動作又快了幾分,很快便把寬縫擴成一條窄道。

此時大家肺裡的氣耗得差不多了,打算回去喘息一下。誰知那水中矗立的石牆卻開始瑟瑟晃動,大概是他們挖根基挖得太狠,以致在外側邗江的巨大壓力之下,諸多石塊開始分離,牆體行將坍塌。

若它倒了,隻怕大家都要被困在夾層中活活淹死。鄭顯倫與謝三發二話不說,掉頭拚命回遊。鄭顯悌撞了吳定緣肩頭一下,算是提醒,也往回趕去。吳定緣正要轉身,忽然感覺一條腿在猛踢自己。

吳定緣迅速遊過去一探,發現太子被困在石牆窄道中,動彈不得。吳定緣拽了一拽,發現不行,他沒有半分猶豫,立刻上腳用力一踹,把太子往窄道裡踹進去一分。然後他把身體掉轉過來,朝那邊用肩膀又是狠狠一撞。

這一下,竟硬生生把太子撞過窄道,衝至外牆外麵的江水裡去。

但這也讓本來就脆弱的石牆坍塌得更快,把這條窄道霎時堵住了。吳定緣隻得迅速反身,趕在外牆坍塌之前,從夾層鑽回到水牢裡頭。

一露頭,他第一件事就是緊緊用背部貼住洞口,暫緩灌水的速度。外頭不斷傳來悶悶的撞擊聲,顯然是石牆在水壓下內傾崩解,碎石把夾層徹底堵了一個嚴嚴實實。邗江水依舊在瘋狂湧入,人卻絕沒機會鑽出去了。

這一回,真是陷入絕境了。

“我就知道!信了你們的鬼!這下全完了!”鄭顯倫絕望地大叫起來。謝三發搖頭不語,麵色慘白,嘴裡喃喃念著阿彌陀佛與無量天尊。隻有鄭顯悌鼓起勇氣問吳定緣道:“你那位同伴呢?”吳定緣說把他踹出去了,接下來不知道。鄭顯悌精神略振,可複又心憂:“他……跟你交情不錯吧?”

這一句話,問得大有深意。

現在他們唯一的生機,就是等朱瞻基浮上水麵,潛回彆業把鐵柵打開。但這其中的變數實在太多,他怎麼闖回彆業?怎麼避過護院的耳目回到水牢?怎麼拿到鑰匙打開鐵柵?更重要的是,他會不會選擇一走了之?所以鄭顯悌才會有此一問。

吳定緣怔了一怔,竟不知這問題如何回答才好。

人家是太子,自己隻是一介草民,從哪個角度考慮,他都不會也不應該折返回來救人。吳定緣把朱瞻基踹出去的時候,根本沒指望過有什麼回報。但如今鄭顯悌一問,吳定緣才發覺自己內心,居然還有一點點期待。

“你們到底什麼關係?”鄭顯悌焦慮地催問。

“朋友。”吳定緣含糊地嘟噥了一聲。

一牆之隔的邗江之中,朱瞻基還顧不上考慮這些事,他被激流衝得七葷八素,頭暈目眩,在水裡來回翻筋鬥。太子覺得自己真是與河水八字相衝,先被炸船落水,又在皇城河裡中箭,然後跳進後湖,如今又跟邗江糾纏起來。

在亂流之中,他忽然發現束縛雙手的棉繩鬆了少許。這應該是被吳定緣踹過窄道之時,繩子被尖利的石尖割開一大半。朱瞻基咬著牙雙臂一扯,硬給扯斷了。

手臂恢複自由之後,朱瞻基趕緊擺動身體,尋找江水的流動大勢。他知道在體力很差的時候,絕不能以力逆抗,而要借勢而為。太子水性本來不錯,這兩天又淹出了經驗,幾下沉浮,便順著水勢浮出水麵,迅速向岸邊靠去。

說巧不巧,他登岸的位置,恰是傍晚坐舢板抵達的彆業小碼頭。朱瞻基拽住係纜的樁子,渾身**地上了岸。他舉目一望,看到彆業正門吊著八盞青蒙蒙的學而燈,一輛雙轅馬車係在左近,想來汪極的貴客已經到了。

燭光照耀下,依稀可見彆業旁邊有一條黃土大路通往外間,無人把守,順著這裡離開,便能逃出生天。可朱瞻基隻看了一眼,便抬腿朝著彆業另外一側跑去。他不知道水牢如今是什麼狀況,但那四個人絕撐不了太久,動作不快可不成。

朱瞻基來到剛才進過的側門,用手一推,門板居然虛掩。他輕手輕腳進去,看到廊下隻有一個護院背對站著,對麵是個蒼頭,兩人正在講話。

朱瞻基掃視一圈,看到那一根酒烙仍擱在盆裡煮著。他伸出濕漉漉的袖子包住手,拿起那滾燙的酒烙,狠狠朝那護院後腦勺砸去。酒烙是純銅簡形,等同於一柄短棒,這一下砸過去,護院登時撲倒在地。朱瞻基動作不停,又惡狠狠地朝著蒼頭砸去。那蒼頭急忙揮舞雙手,道:“殿下,是我!是我啊!”

銅酒烙砸到鼻尖前才堪堪停住,道:“於謙?”

蒼頭把寬簷羅帽一掀,露出一張驚喜的方正麵孔,果然是於謙。

“殿下怎麼這副打扮?”

“你怎麼這副打扮?”

這一君一臣同時問出了口。於謙清了清嗓子,正要講述,朱瞻基卻抓住他的手,急道:“快!去水牢救人!”於謙有點莫名其妙,但他看到吳定緣不在身邊,猜出來可能是出事了。

他們迅速扒下護院的短勁衣,讓朱瞻基套在外頭,然後兩人直奔水牢而去。幸虧朱瞻基之前被拖走時依稀記得道路,繞過幾個上坡,很快便來到水牢所在的偏院。

這裡隻有兩個護院把守,他們正興致勃勃地扔骰子賭錢,旁邊還放著汪管事賞的一壇酒。水牢的鐵柵蓋門,就壓在酒壇子下麵。

於謙假裝迷路,踏上台階去詢問夥房位置。他沒來過彆業,除了汪管事沒人認得他的臉。兩個護院一聽是貴客的蒼頭,不好怠慢。其中一個擱下骰子,要去給他帶路。

於謙引著他走到偏院拐角,藏身於此的朱瞻基閃身出來,酒烙一砸,當場又乾掉一個。太子生怕水牢裡的人撐不住,索性也不再掩飾,大踏步地衝進院子。

偏院隻有一盞微弱的燭光,那護院看見一個同樣穿著短勁裝的人進來,第一反應是喚他繼續賭。朱瞻基踏進他十步範圍,護院才發現那張麵孔不是同伴。他慌張起身,要去拔刀,誰知朱瞻基直接把酒烙投了出去,狠狠砸中鼻梁,鮮血四濺。

護院慘呼一聲,雙手下意識去捂臉。於謙趁機向前,用早拆下的偏院門閂朝他腦袋上砸去。再文弱的書生,拿棍子砸人總是會的。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砸到第五下時,那護院終於被活活打暈過去。於謙見他四肢不住抽搐,嚇得把門閂一把扔開,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人動粗。

朱瞻基顧不上關心這位臣子的心情,他衝到鐵柵蓋門前,一腳踢開酒壇,發現江水在裡頭都快漫到頂了。太子從護院身上搜了一圈,拎出一串鑰匙,一一試過去。可他惦記著水牢口不斷上漲的水位,手指不住發抖,不得不高喊:“於謙,我不成,你來試!”

於謙並不知道水牢裡的情形,所以比太子要鎮定得多。他迅速挑出正確的鑰匙,伸進鎖孔一扭,把鐵柵蓋翻開來。於謙正要起身詢問,朱瞻基已經“撲通”一聲跳進水裡去,把他嚇了一跳,這……是要乾嗎?

過不多時,朱瞻基氣喘籲籲托著一個**的人出來。於謙一看,居然是吳定緣,隻是昏迷不醒。他趕緊接過去抱住,一轉頭,太子居然又跳下去了。

先後往返四次,太子居然從水裡撈出四個人來,除了吳定緣,其他幾個人都不認識。這四個人橫七豎八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太子斜靠在木凳旁,粗喘連連,感覺肺都要炸裂開來。

“這……是怎麼回事?”於謙大惑不解。

朱瞻基癱軟在地,沒力氣講話,隻是衝於謙比了個手勢,讓他取些吃食回來。這裡是偏院,幾乎不會有人來,於謙便放心地留下他們歇息,自己跑出去找夥房。

汪管事早已跟夥房打過招呼,於謙便大膽索要。在夥夫和廚婆的鄙夷下,他端著五張胡麻炊餅、一大碗爛燉肉和幾個烘芋頭離開,回轉偏院。那幾個人已紛紛醒轉過來,隻是泡水泡得太久,精神還未完全恢複。於謙蹲到太子跟前,把炊餅撕成條,蘸著肉湯遞給他,悄聲問,那三位是誰?

太子一口吞下餅條,三兩下咽下去,這才回答道:“儀真縣的船戶。”

“哎?”於謙一驚。太子舍命相救的,居然是三個破落船戶,這可真是有點……有點古怪。

太子半是嘲諷地瞥了他一眼,道:“君為輕,民為貴,這不是你昨天教我的嗎?怎麼?現在又覺得不合適了?”於謙很是尷尬:“喀,殿下……不對,公子仁民愛物,自是德政綸布之舉,隻是過於弄險。”

太子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他們,突然又輕輕歎息了一聲:“先前我不曾了解,民間疾苦到底什麼樣子……我這麼救他們,隻是求個心安吧。”

緊接著,朱瞻基把在水牢裡的事講給於謙聽,聽得於謙冷汗涔涔。原來剛才的情況那麼緊急,難怪太子握不穩鑰匙。

“你又是怎麼回事?”太子問。

於謙先把蘇荊溪對汪管事的懷疑說了一遍,朱瞻基連連稱讚:“吳定緣果然沒看錯人,全靠她了。”於謙又道:“我們本打算趕到彆業,見機行事。沒想到走到大槐樹路口,居然碰到了她未婚夫郭芝閔的父親,淮左大儒郭純之。他從泰州來瓜洲,是為了赴今晚汪極的宴請。”

朱瞻基一皺眉,居然有這麼巧的事?

但仔細一想,也不算巧。當初沒有郭芝閔那一句“何曾食萬,今見之矣”的鋪墊,汪極便送不出那條滿是火藥的寶船。既然郭、汪之間有勾結,那麼郭父作為汪極的座上賓,也不足為怪。

“郭純之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自家沒過門的兒媳婦。他問蘇大夫在這裡做什麼,蘇大夫告訴他,他兒子郭芝閔在南京橫死,凶手就是汪極。”

“……他會相信嗎?”

“開始是不信的。但蘇大夫講了一段故事。她說她尋夫到南京,發現郭芝閔在家中離奇遇害,她為了給丈夫報仇,深入調查,發現與太子寶船之事牽連。她苦苦追蹤到揚州,發現真凶正是汪極,他為掩蓋謀害太子的線索而滅口——好家夥,都能寫一出義婦為夫報仇的雜劇了。”

饒是朱瞻基心事重重,聽到這裡也樂了。

“郭純之聽說兒子竟卷入太子謀刺案,無比震驚。他在車上細細詢問了幾遍,奈何蘇大夫講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真的,再加上我這個右春坊右司直郎也站出來做證,老頭子終於篤信無疑。於是,鶴山先生把我和蘇荊溪扮作他的蒼頭和婢女,一同前去汪府對質。”

“可隻靠你們三個,怎麼鬥得過汪極?”

“這附近不是有很多名士彆業嗎?蘇大夫從沿途各家的花圃裡,采摘了幾種毒性相配的花草,偽作花茶。雖是急就,但有鶴山先生的大名遮掩,足可以瞞過汪極。”

“現在成了?”

於謙看看竹軒方向:“應該是成了。我們之前商量好的,一進汪府,蘇大夫和郭純之去對付汪極,我則以蒼頭身份,到處打聽你們的下落。剛才您進門之時,我正在跟那個護院套話呢。”

太子輕聲說:“忠臣,真是忠臣。”於謙麵色微紅,正要自謙,太子道:“蘇大夫真是忠臣哪,汪極與她並無冤仇,她親身涉險,完全是為了我啊……”

於謙默默轉過身軀,把吃食拿給其他幾個人。三個船戶狼吞虎咽地吃著炊餅,隻有吳定緣一臉喪氣地靠在旁邊,挖著耳朵裡的水。他注意到太子的視線投過來,立刻把頭轉向另外一側。

沒有了水牢裡的黑暗遮掩,吳定緣隻得再次設法避免與太子對視。朱瞻基知道原因,不過心裡終究微有失落。他忽然衝那邊喊了一聲:“吳定緣。”

“在。”吳定緣仍舊看向彆處。

“謝謝……”

聽著太子向自己道謝,吳定緣仍舊麵無表情地咬著炊餅。反倒是那三個船戶吃得差不多了,紛紛過來跟朱瞻基躬身致謝。朱瞻基無心與他們囉唆,簡單地擺了擺手,說你們以後勤謹做事,不要因為個彆劣紳而負了朝廷恩典就行。

三人微微詫異,這公子哥怎麼講話如此官府腔?謝三發苦笑道:“我們得罪了汪極,就算逃得一時,家裡也是待不得了,隻好收拾細軟與親眷去洋上漂著。”

朱瞻基皺起眉頭,他們當了逃戶,若逃去外洋,九成九會成為海寇。大明太子舍命救出的百姓,最終卻淪為為害大明的海寇,豈不是太荒唐了嗎?

可他除非亮明身份,否則什麼也不能說,也什麼都幫不到。看著這三個人的黝黑苦臉,朱瞻基竟有些一籌莫展。

這時一直垂著頭的吳定緣忽然動了一下眼神,不知看到什麼東西,他抓住於謙問道:“小杏仁,你和太……公子剛才進來之時,是上台階還是下台階?”於謙有些蒙,下意識答道:“從進門到這裡,有那麼三四段台階要上吧,不過每段就五六級的樣子,抬腿即到。”

吳定緣蹲下身子,把手掌按在地板上,眼神一陣閃動。過不多時,他複抬起頭來,眼神裡流露出一絲狠戾:“公子既然進了汪府,絕不甘心隻拿到一封薦書就離開吧?”

“自然,我恨不得生啖汪賊之肉,睡寢汪賊之皮!”朱瞻基恨恨道。

“你們三個,一定也不甘心這麼逃去洋上淪為賊寇吧?”

三人麵麵相覷,嘀咕了幾句。末了還是鄭顯悌雙手一拱,道:“若汪極不追究,我等自然不必去吃那苦頭了,可這怎麼可能?”

“汪管事吞走了我那一袋合浦珠子,也還沒還回來。”吳定緣緩緩道,“殺人的,奪財的,盤剝的,我這裡有一個辦法,管教咱們都能稱心如意!”

說到這裡,他手掌一拍鐵柵蓋門,濕漉漉的麵孔凶相畢露。

這些破落戶不知道,他們的目標此時在竹軒裡正陷入一陣愕然。

“郭禦史他……死了?”

郭純之的拐杖,直直戳著汪極的胸口:“莫要作偽!荊溪,你說給他聽!”

蘇荊溪上前一步,道:“五月十七日,太子駐蹕揚州,你在遊船上設宴款待。因我夫君的一句戲言,你將遊船送與太子。是也不是?”

汪極點頭,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的事,沒必要否認。

“五月十八日清晨,太平門內禦賜廊有一座屋舍倒塌,死者正是我夫君。經應天府勘驗,他死時身在榻上,身著官袍,可見是先為人所殺,後被梁柱所砸。五月十八日午時,太子所乘寶船在東水關離奇爆炸,東宮幕僚、南京百官幾無幸免。”

汪極神情並沒有任何波動,不知道是藥效緣故,還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