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30478 字 3個月前

“若無你的安排,太子寶船怎會藏有火藥?若無我夫君的一句戲言,你又怎麼名正言順把船送給太子?你殺他,是不是為了滅口?”

蘇荊溪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隻不過把郭芝閔之死與汪極刻意相連。汪極聽到這個指控,不由得眼皮一翻,道:“郭禦史遠在金陵,我怎麼去殺他?”

在郭純之聽來,這句等於坐實了兩人合謀之事,氣得手裡的拐杖幾乎都快握不住了,道:“你真是無君無父!狗膽包天!罔顧郭、汪兩家世誼,竟把我兒拉下水去謀刺太子,這是要誅九族的大罪啊!”

汪極似笑非笑,緩緩開口:“鶴山先生,郭禦史可不是我拉下水的。明明就是他先來找上我的。”

“胡說!他一個慎獨勤謹的孩子,怎麼會做這種大逆之事!”

“嗬嗬,您的學問我是欽佩的,不過齊家教子這方麵就不敢恭維了。彆的不說,你可知道郭禦史每個月要來揚州幾次?偷偷養的瘦馬,又有多少個?”汪極說到這裡,看了一眼蘇荊溪。蘇荊溪做出一個震驚的反應,眼神卻沒那麼訝異。

郭純之怒道:“荒唐!他一個月俸祿才多少?哪裡養得起?”

“兒子在外胡鬨,可憐爹媽還以為是君子。”汪極嗤笑,“他養不起,自然有金主供他放浪形骸。實話跟您說吧,這一次,正是那位背後的金主讓他來找到我,一起共襄盛舉,圖謀大事。要說滅口郭禦史,也該是那位金主動手才對,哪裡輪得到我?”

“他背後的金主是誰?!”

汪極陰惻惻道:“鶴山先生,您讀了那麼多史書,難道還猜不出來嗎?敢對太子動手的人,圖謀的可不是什麼官位或鈔銀,而他們,又豈會隻對太子動手?”

郭純之雙眼一圈的褶皺驟然撐開,簡直不敢相信耳朵裡聽到的話。汪極的笑意,變得更加猙獰。

“如今太子已亡。不出旬日,天子駕崩的消息也該傳來了。新君當立,您是想做方孝孺還是解縉,可是要三思啊。”

“你!!”

方孝孺和解縉均是當世大儒。方孝孺不忿永樂皇帝謀篡,被誅滅全族,解縉原本是建文帝的翰林待詔,後來歸順永樂皇帝,官至大學士。汪極抬出這兩個人名,可以說是**裸的威脅。

郭純之怒不可遏,可偏偏拐杖沒法戳進半寸。汪極的言辭正中他的顧慮,痛失愛子固然心痛,可他也是郭家的族長,行事必須考慮後果。

“您殺掉我,簡單得很。但想想日後你郭家男丁腰斬而亡的畫麵,想想你郭家女眷在教坊司的日子,想想吧,想想。”

汪極四肢動彈不得,嘴角卻滿是得意。他眼看著這個老人在打擊之下,一點一點退縮,脊背也一寸寸佝僂起來。這景色真美,他在生意場上縱橫了幾十年,最享受的不是什麼奢物美色,而是這種擊垮對手的快感,勝過一切春藥。

一個老學究,玩人心豈是他的對手。

當啷一聲,拐杖從郭純之手中掉落在地,老人捂著胸口緩緩朝地上癱去。蘇荊溪麵色一變,趕緊過去攙扶。顯然郭純之是壓力過大,以致胸痹驟發。此間沒有藥物,她隻能把郭純之右臂抬起,反複按摩郤門、內關,試著緩解痛楚。

汪極哈哈大笑,他猶嫌不夠過癮,又添了一把火,道:“其實這一次我設宴款待,本來也是想跟你老人家透底的。你現在可沒選擇:投靠了新君,你兒子就是殉於王事的忠臣;若你還想做洪熙的忠臣,嗬嗬,你也配!是你兒子把太子炸得粉身碎骨……”

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

三個人從竹軒外頭推門而入。為首那人披著一身護院短裝,光頭上沾著幾綹水草,樣貌狼狽至極。那一張滿懷憤恨的熟悉麵孔,卻令汪極一瞬間如墜冰窟。

“太……太子?!”

一個本該成為秦淮水底遊魂的家夥,突然出現在麵前。汪極若不是四肢麻痹,隻怕會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說誰粉身碎骨啊?”朱瞻基看向這個兩天前還對自己卑躬屈膝的商人,神情冰冷。

於謙快步過去,幫著蘇荊溪把郭純之攙起來。兩人四目相對,她輕輕搖了一下頭,表示回天乏術,那碩儒居然就這麼被氣死了。於謙不由得扼腕歎息,郭純之是淮左大儒,學術極有造詣,這一鬨,可是極大的損失。

太子此時顧不上去看那老儒,他徑直走到汪極麵前,麵帶譏笑道:“都說鹽商富貴,本王還不信。今天我才見識到,這彆業可比皇家園林氣派多了。”

汪極的臉頰劇烈地抽搐起來,他的一切自信都建築於太子之死上。如今太子活生生地跳出來,這位見慣風雲的大鹽商,竟連五官都不知該如何控製了。

“怎麼會,怎麼會……”他嘶啞著嗓子。想不通整整一船火藥,居然都炸不死太子。

朱瞻基冷笑道:“該死的沒死,害怕了?我在南京城裡被朱卜花追了整整一宿,這才勉強逃出來。這麼大的事,怎麼你的同夥沒來得及通知你嗎?還是說,你在他們心目中,根本沒那麼重要?”

他對汪極的恨意澎湃到了極點,不想施以酷刑,而要用言語一句句剮掉這個奸賊的一切。

不料汪極聽到這一句,反倒平靜下來,道:“殿下莫非以為我們這些人都是歃血為盟的兄弟,彼此之間肝膽相照不成?”

朱瞻基眉頭一挑,隱隱覺得自己似乎犯了個錯。

“我們彼此之間,從來沒有信任可言。參與到這件事裡的每一個人、每一方勢力,都知道自己隻是一枚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棋子。如此幼稚的挑撥,怪不得彆人說殿下你望之不似人君。”

汪極注意到,最後這句話明顯刺痛了太子。他心中頓時有了計較:“您在宮裡聽了太多經筵,真以為那群腐儒能講透什麼道理啊。告訴你,天下之事,從來不是靠虛無縹緲的忠義,而是靠實實在在的利益來聚攏人心!各懷鬼胎怕什麼,貌合神離怕什麼,隻要利益一致,就不怕事情推不下去。”

說著說著,汪極雙眼中的恐懼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坦率的狂熱。

“利益?那你從中能得到什麼好處?”朱瞻基質問。這個疑問他早就有了,汪極已富極江淮,到底什麼好處能讓他投入一場風險巨大的陰謀中來。

“好處?嗬嗬,當然就是遷都之議的廢止。”

這個答案出乎朱瞻基的意料。可稍一思索,便能明白兩者之間的聯係。倘若京城遷回南京,南北漕運量必然銳減,那麼汪極苦心經營起來的諸多黑白產業,比如船運租賃、私鹽販運等,便會化為烏有。

朱瞻基忍不住高聲斥責:“你的那些產業不是違背國法,就是魚肉百姓,本也合該整治,難道還有什麼冤屈嗎?”汪極從唇邊露出一絲冷冷的譏笑:“若太子你隻有這種見識,那還是彆登基的好,登基了也隻是讓大明多一個庸主而已。”

朱瞻基的心火“騰”地爆燃起來,狠狠地抽了汪極一記耳光,力度之大,連他的身子都被抽得向後一震。汪極嘴角流出一絲血來,臉上的譏諷卻越發濃鬱,繼續道:

“太子殿下,你可知道如今南北漕運每年官運多少米糧?五百萬石!為了把這五百萬石從南方運到京城,要造多少漕船、雇用多少漕工?河務上要養多少腳幫、閘工、纖夫?沿途要修多少水次倉?各地州縣的征調解送,要動員多少徭役?朝廷每年要撥付多少疏浚錢、治黃錢和輕齎銀?”

朱瞻基甩著生疼的手掌,不明白這個鹽商到這會兒了,還大談什麼數字。

“漕河之上,每一個環節都流金淌銀,多少人攀附其上,賴此為生。你朱家遷回金陵之後,漕運必廢,這些人會怎麼想?”汪極越說越亢奮,“殿下你真以為隻有我對你起了殺心嗎?斷人財路,如殺父母,沒有我,也有李極、王極……誰敢言遷都,誰就是漕河之上的公敵!”

朱瞻基忍不住又重重抽了他一耳光,道:“放你的野獾屁!漕運費用浩大,百姓不堪重負,遷南都而罷漕運,上利朝廷,下惠萬民,群臣朝議已把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父皇因此才下定決心。皇燭之照,你這樣的蠹蟲也配評論?”

“嘿嘿,大義歸大義,利益歸利益。太子你總是把兩者混為一談,難怪不成器。”汪極哈哈大笑起來,“國家用度,百姓安危,關我一個鹽商屁事?反正誰動了我的饅頭,任你是皇天老子,也要扳上一扳。不隻是我,整個漕河如今就是一條巨大的鼉龍,誰想要碰它,就一定會被狠狠咬上一口,除死方休——這才是天下的至理!你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太子,能理解嗎?”

朱瞻基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他想起蘇荊溪此前提過,南京城裡的大小官員,對於遷都頗為惶恐,間接導致了朱卜花的奪權。原來漕路之上,也是暗流湧動。

東水關前那一通爆炸,不是來自幾個宵小的歹意,不是來自篡位者的野心,而是遷都之議掀起的無數暗流彙聚後的必然結果。那個幕後黑手竟利用父皇的遷都之議,把所有反對者都綁到了一條船上。

“你爹就是個天真的蠢材!什麼遷都廢漕,體恤民力,簡直可笑至極!真以為錢是省出來的嗎?連村頭的貨郎都明白,銀錢如水,唯有流動才能活起來。漕河一廢,南北斷絕,天下頓成死水一潭,他一個夯胖子知道後果嗎?”

汪極越說越亢奮,竟直斥起皇帝來。

於謙發覺太子的情緒有些動搖,趕緊過去低聲提醒道:“殿下,不要被這個反賊的話所惑!他是故意的。”他見朱瞻基怔怔還未恢複,索性主動上前,大著嗓門嗬斥道:“你如今窮途末路,快說出是誰主使,或者還能獲得寬宥!”

汪極突然抬頭獰笑,道:“太子你一個將死之人,何必知道這麼多?”

話音剛落,他猛地向後仰去,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隨即竹軒裡傳來一聲“嘎啦”,地板上突然出現一個黑漆漆的方洞。吳定緣發覺不對,向前搶去,可惜終究慢了一步。汪極直接翻入洞中,隨後一扇鐵柵門彈轉而起,牢牢蓋住洞口。

吳定緣俯身去拽,發現鐵柵門內側被粗大的鐵閂卡住了。除非拆掉整間地板,否則絕沒法從外側掀開。

這東西叫作秘閣,民間也叫寄命,是江南大戶家裡頗流行的保命之屋。倘若遇到盜匪強梁入宅,情急來不及報官,主人便會攜帶家眷細軟鑽入秘閣之內,內有機簧封鎖,外連銅鈴示警。尋常兵刃根本撬不開,令強人知難而退。

汪極作為揚州鹽商,家裡暗藏幾間寄命,實屬平常。他剛才中了蘇荊溪的毒,四肢麻痹,所以故意引動郭純之與太子發怒。隻要他們一動手毆打,迫得身軀後移,他便能勉強摸到暗藏旁邊的機關,打開地板下的秘閣。

朱瞻基沒想到這家夥死到臨頭,居然還能翻盤。他衝到鐵柵蓋門前,雙足又踏又踹,那蓋門卻紋絲不動。汪極的聲音從鐵柵蓋門的寬大縫隙中傳出來:“沒用的,太子殿下,這秘閣是鐵澆銅鑄,憑你們幾個人是打不開的!”

“可你也彆想離開這烏龜殼!”朱瞻基喝道。

“我用不著待太久。”汪極得意揚揚,“鐵門一關,連著正廳的銅鈴就會響。等我家護院一到,你們都得死!朱卜花在南京城沒殺成你,我在揚州替他完成便是!”

汪極有意停頓了一陣,卻沒聽到期待中的驚駭與絕望。透過鐵柵,他注意到那個叫吳定緣的瘦高男子,正充滿憐憫地注視著自己。憑借多年閱人經驗,汪極感覺那是一種注視死人的憐憫。

“下輩子搞陰謀,記得提前查查皇曆。”吳定緣伸出一根指頭,晃了晃,“今日不宜入土。”

他的話音剛落,隻聽竹軒外麵傳來一種古怪的聲音,低沉隆隆,似是遠方在敲響鼙鼓,又似巨獸在蓄勢沉吼。這聲音綿綿不絕,無處不在。汪極聽到,門外幾隻白鶴發出清脆的唳叫,拍打著翅膀要飛起來,似乎預感到什麼危機。而竹軒裡的其他人,似乎一瞬間都離開了。

沒過多久,汪極聽得更清楚了。原來這是水聲,準確地說,是江水奔湧之聲。這聲音他太熟悉了,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清晨站在邗江岸邊俯瞰漕運,水聲越響亮,江流越豐沛;江流越豐沛,他櫃上的鈔銀便收得越多。

如今這美妙的聲響,卻化作無常的足音,由遠及近,直逼而來。

不過幾個呼吸的間隙,一圈白花花的江水奔湧至盆地邊緣。水性善下,江水一見到“臨花藏池”這種低窪盆地,便如猛虎一樣狂性大發,咆哮著狠狠撲下。巨大的水流化為最殘暴的流寇,踏平了沿途的一切花草,衝垮了竹軒,然後向軒下的秘閣裡瘋狂地灌入。

汪極拚命想挪動手臂,打開頭頂的鐵柵蓋門,可四肢沉重呆滯。這個牢固無比的秘閣,此時卻成了催命的棺槨。汪極還沒來得及發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呐喊,整個空間裡便被江水灌滿……

此時朱瞻基、吳定緣等人已經攀到了藏池的邊緣高處,他們目睹江水倒灌而入,迅速把整個藏池填滿,形成一個小小的圓湖。湖麵浮滿了淩亂的散碎花瓣,那兩隻之前驚走的白鶴,從天空盤旋幾圈,徐徐落回到湖麵,宛若執幡的祭童。

一代鹽商,就這麼死在了自家的寄命裡。縱然這些人與汪極有著深仇大恨,一想到水底竹軒如今的慘狀,不免都有些唏噓。

江水灌滿了藏池之後,仍不罷休,繼續蔓延擴散。汪家彆業轉瞬間便成了一片澤國。吳定緣他們站立的這一片土坡,也隻剩坡頂一片旱土,眼看也要沒頂。

遠處一條舢板飛速而至,謝三發與鄭氏兄弟在船裡賣力地撐著篙。他們雖然體力衰微,到底是經驗老到的船戶,把舢板使弄得像一隻水跳蚤,很快劃到坡頂附近。

“怎麼來得這麼晚?就是王八也該爬來了。”吳定緣不滿地說。

三個船戶連連作揖告罪,臉上的興奮卻遮掩不住。大敵一去,他們不必去做逃戶了,挨幾句罵不算什麼。謝三發趕緊招呼眾人上船。朱瞻基一撩袍子先踏上去,回首對吳定緣高聲笑道:“好你個吳定緣,簡直成了水淹七軍的關雲長啦!”

吳定緣戲文聽得不多,不知太子這一句是誇讚還是嘲弄,索性轉過臉去,裝作去觀察水流去向。

這一場離奇的洪水,確實要歸功於吳定緣。

他被朱瞻基救出水牢之後,注意到一件怪事:那個被踹翻的酒壇子,酒溢出來,卻朝著彆業方向流去。這太奇怪,按說水牢多是修在宅邸裡的低窪處,酒水應該朝那邊流,這個流向卻是相反。

吳定緣又問過於謙,發現他從彆業跑到水牢,要上幾段台階。換句話說,彆業的地勢居然比水牢要低,而水牢與邗江水位平齊,那麼彆業也必然比邗江水麵要低。

於謙記性好,他把汪管家對“臨花藏池”的介紹,一字不漏地複述給吳定緣。吳定緣這才明白,彆業這個奇怪的格局,是為了照顧“臨花藏池”的盆地格局。彆業位置低,就可以直接從邗江引水,順渠澆灌“花藏池”內的奇花異草。

當然,為了防止江水漫溢,彆業沿江邊修了一道堤壩。但對要成心搞破壞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麼為難的阻礙。

吳定緣帶著朱瞻基、於謙趕往竹軒的同時,那三個船戶把那堵雙層磚石牆徹底扒掉。這樣一來,被堤壩擋住的邗江水,便氣勢洶洶地闖入整座彆業。船戶們又跑到碼頭上,把那條小舢板解開,劃過去接他們。

眾人一一上了船,舢板朝著高處儘力劃去。沿途可見,彆業大部分都被邗江水吞沒,隻有幾棟高大堂宇,還露出半截屋脊,遠遠望去猶如孤島一般。水中不時還有人影沉浮,看服色應該是那些護院。

可憐汪家那十幾個精銳護院,他們聽到銅鈴響動之後,急忙趕去竹軒救主,可走到中途正撞上第一波浪頭,直接被衝了個七零八落。浮上來的還算好,有幾個倒黴鬼被直接卷入臨花藏池的底部,給他們的主人一並殉葬。

“看那邊!”於謙突然喊道。

船頭數丈開外,一個人抱著半截廊柱,正在水裡掙紮。朱瞻基一看,冤家路窄,正是汪管事。他吩咐鄭家兄弟把舢板開過去,然後蹲在船頭,笑眯眯地看向他:“汪管事,你這是在捉文蟲呢?”

汪管事哪裡還顧得上旁的,一迭聲地喊著救命。朱瞻基指指他懷裡,又指指自己。汪管事登時會意,勉強抬起一隻手,從懷裡把那一袋合浦珠子拿出來,交到吳定緣手裡。也幸虧他今晚一直在忙活,沒顧上回房間,珠子一直揣在懷裡。轉了一圈,物歸原主。

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狼狽樣,朱瞻基突然連報複的興致都沒了。他讓汪管事扒住船幫,但不許上船,吃些苦頭也就算了。太子直起身來,把珠子扔給吳定緣:“你數數,少了沒有。少一枚,我把他再踹下去。”

吳定緣接過去,仔細數了一回,這才往懷裡一塞。

此時,蘇荊溪正蹲下身子,仔細地為郭純之整理著衣襟。一代淮左碩儒平躺在船頭,氣息全無。於謙扼腕痛惜不已,深為國家去一文宗而遺憾。他見蘇荊溪伏屍不語,想出言安慰一下。不料她很快便抬起身子,表情平靜:

“對郭伯父來說,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於謙登時無語。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郭芝閔參與了謀刺太子,日後太子登基之後,郭家彆想有好日子過。郭純之這一死,等於為兒子贖罪,至少郭家闔族不會被牽連。但是……你的反應也太冷淡了吧?好歹你是郭家沒過門的兒媳婦,三日之內未婚夫與未來公公相繼身亡,怎麼口氣冷淡得像在談論兩位路人。

於謙正要追問,一旁吳定緣卻把珠袋甩到他嘴邊,道:“你去數數珠子短沒短,少管彆人家閒事。”於謙悻悻地扯開口袋,轉身一枚一枚數起來。吳定緣俯身下去,把郭純之的屍身挪到了船尾,然後轉身離開。

於謙這邊把珠子重新點數了一遍,一抬頭,看到蘇荊溪伸過手來,手裡是一封沒拆開的信箋。

“這是什麼?”

“我在郭伯父懷裡發現的,似乎剛從京城寄來。”

於謙有點為難道:“私人尺素,交給他家人便是,乾嗎給我?”蘇荊溪道:“朝堂學問之事,非民女所能插嘴。不過,郭伯父赴宴,為何要把這封京城來信帶在身上?他是不是要給汪極展示?於司直熟悉官場,或許能令接下來的旅途有所參鑒。”

對太子一方來說,京城一直籠罩在一團迷霧之中。朝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張皇後的一封密函再無半點透露。這一封信既然被郭純之帶在身上來見汪極,很可能與京城之事有所關聯。

於謙深深地看了蘇荊溪一眼,把信封接過來,封皮上是兩排墨字:“鶴山先生敬啟,譙郡張泉”,筆法遒勁鬱勃,頗得顏魯公行書的神韻。

他還在想譙郡張泉是誰,舢板輕輕一顫,原來是船頭撞到一處土岸,就此停住。於謙把信籠在袖子裡,跟著眾人跳下了船。信裡寫的什麼,暫且不急著看,於謙想到眼下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事:“公子,咱們接下來怎麼找船呢?”

乾掉汪極,固然快意至極,但也斷絕了拿到薦書的可能。眼下距離進鮮船出發隻有一個多時辰,深更半夜,去哪家大戶再去弄一份推薦?

朱瞻基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扒在船尾的汪管事,說要不讓他去送我們上船?但這個建議立刻被吳定緣否決。汪家彆業覆沒之事,天亮之前就能傳遍整個瓜洲。這時你讓汪管事帶人上船,衛所必然生疑,反而更加危險。

“可是,若趕不上這趟船,就來不及了啊。”於謙焦慮地原地轉著圈子,感覺腦袋一陣漲大。

這時,一個意外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你們是要去京城嗎?”

眾人一起抬頭,發現講話的居然是鄭顯悌。鄭顯倫一扯弟弟袖子,道:“那些人講話,你亂插什麼嘴!”吳定緣視線掃過去,淡淡道:“你弟弟比你有見識得多,讓他講。”經過這一場小洪水,鄭顯倫對吳定緣十分忌憚,嚇得立刻縮起脖子。

吳定緣看向他,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急著趕去京城?”

“這個時辰能出港的,隻有直入京城的進鮮船。”鄭顯悌老老實實地回答。

吳定緣微微點頭。他在水牢裡就看出來了,這個年輕人有點意思,跟那兩個懵懂夯貨不一樣。於謙搶著問道:“那麼,你們有辦法送我們上船嗎?”

“沒有……”

“那你們能送我們去京城嗎?”

鄭顯悌有點羞赧地抓了抓頭發,道:“京城太遠,我們可送不動,但可以把公子送到淮安。我們家每年都要走幾次淮安,對這條線慣熟得很。你們到了那兒,再找船北上也不遲。”

於謙眼睛一亮,這倒是個不錯的方案。可他隨即眼神又黯淡下來,道:“你們幾個窮船戶,哪來的船?”鄭顯悌道:“幾百料的漕船我們沒有,但自家的烏篷泥鰍船,總是有幾條的,裝四個人足夠了。”

“可是民戶的小船,能走漕河嗎?”於謙又提出一個擔憂。如今漕水不足,官船發得尚且不多,漕運衙門怎麼會讓民船使用?

鄭顯悌嘿嘿一笑,道:“您有所不知,從瓜洲到淮安清口這一段運河,叫作湖漕。沿線有江都的邵伯湖,泰州的張良湖、甓社湖,再往北則有界首湖、氾光湖、寶應湖等。湖麵寬闊,水道縱橫,官家的巡檢根本抓不過來。咱們不裝貨,隻裝人,吃水沒那麼深,可以從淺灘穿湖。走私鹽的水路,兩日之內準保能到淮安。”

他侃侃而談,顯然十分熟稔。於謙聽了這話,覺得大為欣喜,可又隱隱覺得好像不該為這種違法之事高興。朱瞻基卻沒想那麼多,一拍巴掌,道:“你很好,很好!”

鄭顯悌半跪在地,雙手抱拳,道:“我等被公子救得性命,免去逃戶之苦,這是大恩情。船上人家,講究有恩必報,金龍四大王才不會責罰。”

這個金龍四大王是漕河的河神,一抬出他的名號,謝三發和鄭顯倫也隻好一起跪下感謝。朱瞻基連聲說,不必不必,可臉上那點微微的得意遮掩不住。日後寫入史冊,又是一段君賢民忠的佳話。

看到此情此景,吳定緣在一旁輕哼了一聲。他知道鄭顯悌這小子肯定覺察出點什麼,所以才如此熱情。不過,為了能儘早離開,這點小心思便由他去吧。

說到小心思,吳定緣朝擱淺的舢板上瞥了一眼。隻見蘇荊溪守在郭純之的屍身旁邊,一言不發。他踱步過去,站到船邊,道:“要我幫你把屍體抬下來嗎?”

“不必了,留在舢板上好了。出發前我會請人給郭家捎個信,讓他們來收殮。”蘇荊溪淡淡道。

“你一點都不難過?”

蘇荊溪促狹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剛才還嫌於謙多管閒事,怎麼自己也這樣?茶水涼暖各人知。你到處打聽彆人的心事,到底有什麼居心?”

這是在宗伯巷前,吳定緣頂蘇荊溪的原話,現在被她一字不改地扔回來了。吳定緣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跟這女人交談從來沒占過上風。

兩個人就這麼站在水邊,久久不語。一陣夜風悄然吹過,薄薄的雲靄就此散去。邗江上空,一條壯闊的銀河顯露出崢嶸。無數星鬥高懸夜空,熠熠生輝,那光芒如佛法莊嚴圓融,如道經精微純澈,彙聚成一種讓人坦誠的莫名氛圍,籠罩在大地之上。

吳定緣仰望著星空,忽然開口道:“我記得你之前說過,說我藏的心事不能靠喝酒來解決,舉杯澆愁不能愁……”

“是舉杯消愁愁更愁,李太白的。”蘇荊溪忍不住掩口笑了起來,邊笑邊去糾正。

“好吧……做人坦誠以對,心無負累。我今天在水牢裡,對太子把心事都說了,就是跟你說一聲。”

“哦?那倒真是一個坦誠的好地方——感覺有沒有好點?”

吳定緣苦笑道:“後來的事你也知道,哪裡顧得上想這個。”他停頓了片刻,又道:“但確實舒服一點了。”蘇荊溪鼓勵地拍了拍他肩膀,道:“萬事開頭難。隻要有分享心事的意願,便是一個好的開端。”

“那你呢?”

蘇荊溪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她轉過臉來,月光下的輪廓多了幾分柔和,說道:“我怎麼了?”吳定緣歎了口氣,他決定還是不繞圈子了,說道:“彆以為我看不出。你,一直在試著控製我們,你到底想乾什麼?”

在整個逃亡隊伍裡,蘇荊溪一直非常低調。吳定緣回顧了逃亡過程,發現這隻是她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她總在關鍵時刻點上那麼一句,不動聲色地引導著其他三人,然後把自己隱藏起來,像一個無關的局外人。朱瞻基和於謙對此幾乎沒有覺察。即使是吳定緣,若非刻意留心,也很難發現身上那條淡淡的被牽引的絲線。

“不愧是在金陵屢破奇案的人,真是目光如炬。”

“彆岔開話題!”吳定緣冷著麵孔道。

“到目前為止,我可曾害過你們嗎?”蘇荊溪反問。

“沒有,但不代表將來沒有。”

“那,要不要我也對著那香爐起個誓?”

“我們金陵有句話:心誠拜神像,心雜拜泥頭。你心裡如果不誠,拜什麼都是泥頭,起誓又有何用。”吳定緣停頓了片刻,“你聽到未婚夫身死,看到未來公公去世,隻是略有驚訝,可在神策閘前,一提到那個王姑娘,心神大變。你這麼善於控製自己情緒的人,怎麼會那麼失態?那個王姑娘到底是誰?”

果然,蘇荊溪的麵孔在霎時間動搖了,那層從容的神情出現了幾絲龜裂,露出一絲曾在朱卜花前展露出的怨毒。她徐徐從舢板上站起身來,抬頭看向夜空。星光映入雙眸,如同照徹清冷湖底,牽引出了兩道幽深的目光。

吳定緣警惕地把手放在腰間,隨時準備防備她又發瘋。不料蘇荊溪深吸了一口氣,卻先問了個古怪問題:“告訴我,你為何要保護太子?”

“為我爹報仇,還要去救我妹妹。這你不早知道了嗎?”吳定緣有點莫名其妙。蘇荊溪道:“我和你一樣,也是為了給一個人報仇,才會北上京城。”

蘇荊溪刻意站開了一點距離,雙眸視線從天空稍稍平放,看向北方黯淡的地平線。目光中有鋒銳、有悲傷,還有因悲傷而產生的堅韌。不知為何,吳定緣心中一動,似乎從這目光中感覺到一種力量,一種自己渴盼已久卻遲遲不願觸碰的力量。

他的肩膀不期然地放鬆下來,蘇荊溪的眼神沒有絲毫作偽,她說的都是真的。

“你疑我有私心,這是對的。就算去向太子、於司直告發,我也毫無怨言。”蘇荊溪定定道,“不過,我相信你會理解我,也隻有你能理解,當一個人失去了一切之後,複仇意味著什麼。我們原是同路之人。”

這一句話,如同一把重錘敲在吳定緣胸口。蘇荊溪微微一笑,隻是那笑容有些疲憊。“也許,再遇著像汪家水牢那樣的處境,你我之間也會變得更坦誠一些,但不是現在。”

她說這些話時,眼神始終看向北方。遠處夜色如墨,江山模糊。吳定緣不知道在這個方向她能看到什麼,或者說,她想看到些什麼,但他沒有再問。

“我會一直盯著你。”他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