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43789 字 6個月前

密密麻麻的裂隙,瞬間遍布整段堤壩,像一群騎兵切入鬆散的軍陣。士兵們尖叫著、慘呼著,在鐵騎的驅趕下紛紛逃跑,陣勢一下子分崩離析,形成了聲勢驚人的潰散。伴隨沉悶的聲音,大塊大塊的土石彼此脫離、碰撞,結構已不存在。

堤壩上的所有人都失去了立足之處,被土石流的敗軍裹挾著,朝裡運河傾瀉而去……

於謙開始以為自己迷路了,但很快他發現,這才是正確的方向。

從南京城開始,於謙一直陷入一種微妙的困惑。在那一連串令人目不暇接的危機中,吳定緣有勇有謀,再絕望的境況都能殺出一條路來;蘇荊溪藥毒並臻,既能救治太子,也能毒退強敵。而自己呢?隻是在解讀文書、驛路規劃上發揮了點作用,真與敵人對抗起來,他的貢獻極為有限。

尤其是瓜洲的經曆,讓於謙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極大的質疑。當他和蘇荊溪趕去汪家彆業時,若不是她及時發覺異樣,可能四個人都要陷入水牢而死。

沒有人指責於謙什麼,可他自己過不去這個坎。

作為一位會元,於謙有自己的驕傲和堅持。即使仕途坎坷,他也始終相信自己一定能經時濟世、匡扶社稷。可短短三日之內的經曆,深深挫傷了他的自尊心。我能給隊伍貢獻什麼?我的價值到底何在?於謙不停地在腦海裡問著自己。

他不停地嘮叨,不停地主動往身上攬事,與其說是在幫助太子,倒不如說是在奮力證明自己的用處。

如今於謙置身於霧中,應該怎麼做才好?正常的想法,當然是儘快向太子靠攏。可他知道,以自己的戰鬥力,過去隻是送死,雖可博得“貞良死節”的名聲,對太子、對社稷卻毫無用處。這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沽名釣譽。這樣的“忠臣”,不做也罷!

那麼自己要做什麼?或者說,自己最擅長的是什麼?

於謙在霧中驟然停住了腳步,怔了怔,然後毅然改換了方向,拔腿朝西邊跑去。倘若這時有人指責他臨陣脫逃,他也認了。隻要事情做成,縱被人誤解也無所謂;事情不成,落得身後一個好名聲又有何用?

霧氣濃重,白蓮信眾們的注意力都在北邊,根本沒人留意有一個人影朝不同的方向跑去。於謙一口氣跑到新城的東城門下,所幸守軍還沒落鎖。他迅速通過城門樓子,問過守軍之後,徑直衝向位於新城的漕運總兵衙門前。

漕運總兵總理南北漕務,節製天下漕船、十三總十二萬運軍領駕、沿途九省相關理漕官吏、閘壩廠港等諸事宜,權柄比尋常布政使司還大。因此設在淮安新城裡的漕運總兵衙門,毫不客氣地擠走淮安府衙,獨占城正中的風水寶地,與大名鼎鼎的鎮淮樓同在一軸。

這座衙門的門麵極其煊赫,於謙幾乎不可能找錯。前有一對獬豸鎮門,兩側四旗亭、兩鼓亭,還有二十八根石製拴馬樁分列,五開間的大門前高懸一副漆金黑匾“總製漕運之堂”,當真是威風堂皇。

不過,於謙不打算去闖總兵衙門,夜裡都下值了,去了也沒用。他要去的是旁邊一處偏門,這裡通向刑部淮安分司。

這個分司名義上歸刑部統轄,其實形同漕運總兵的下屬,主理與漕河相關的刑名案務。漕運晝夜不停,所以分司也始終有一名推官在夜裡留值。於謙奔到分司門口,看到門外牌坊寫著“利涉濟漕”四字,知道自己沒來錯,正要往裡闖,被衛兵一把攔住。

於謙說:“漕上有奸黨作亂,我要報官!”衛兵說夜裡隻接官辦文書,民告案子得等明天。於謙大急,扯著嗓子吼道:“刑名審理分日夜,奸黨作亂難道還分日夜嗎?”

他的嗓門實在太大,很快把院裡的推官驚動出來。這位推官一臉不高興地喝道:“何人在堂下喧嘩?”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於……於廷益?”

於謙一瞬間感動得都要哭了。這一路上太子直呼他為於謙,蘇荊溪叫他於司直,吳定緣更可恨,從來“小杏仁”不離口,如今總算有人以表字稱呼,這個世界終究還是正常的。

感動之後,於謙才去辨認這推官相貌,繼而大喜。原來這是他的一位同年,也在三甲之列,叫作方篤。當年於謙去了行人司,方篤在刑部觀政,沒想到幾年下來,居然外放到淮安做漕運推官了。

方篤趕緊把於謙請進分司,問他來淮安有何公乾。於謙急匆匆道:“誠行,如今有宵小在兩城夾道聚眾密謀,其誌非小。懇請司裡即刻派出營兵彈壓,否則禍事不小。”

總兵衙門旁邊就駐著一個永安營,兩個指揮的兵力。隻要他們出動,梁興甫本事再大也要束手就擒。

方篤聞言一驚,連忙細細詢問。於謙不敢提及太子的身份,隻說他偶爾在酒肆裡聽到有人議論,說要在夾道附近聚眾謀亂雲雲,所以特意來報官。他不善扯謊,不敢編得太精細,隻好含含糊糊說“聽聞”“據說”“偶見形跡”。

方篤聽完,哈哈大笑,道:“廷益你的脾性真是一點沒改,還管這種閒事。淮安這裡民風浮誇,天天有人喝醉了胡吹大氣,不必跟他們較真。”

於謙大急:“萬一這一次聚眾不是胡吹呢?倘若百密一疏,豈不釀成大禍!要不通報陳總兵一聲也好。”方篤搖搖頭:“陳總兵這會兒不在淮安,在北邊盯著治黃呢。就算他在,這點小事也送不上他案頭。幾個老百姓酒桌上吹幾句牛,衙門就發牌拘拿,這一年也甭乾彆的了。”

於謙心急如焚,再三堅持,方篤的態度逐漸冷下來了,甩了甩袖子,道:“於廷益,你要是路過淮安敘舊,在下歡迎得很。若你還跟從前一樣,不相乾的事也來指手畫腳,可莫怪本官有公務在身,恕不奉陪了。”

於謙很是尷尬,湧現出一股強烈的衝動,乾脆把太子身份亮出來算了。可他思忖再三,還是忍住了。方篤見他表情古怪,以為自己話說狠了,輕歎一聲:“實話跟你說吧,現在漕務正在忙大事,這樣的小事,可是真顧不上啦。”

“大事?”於謙一愣。

“咳!還不是因為前幾年黃河數次侵淮,泥沙把清江浦給搞淤塞了。我們得趕在六月放水之前,清清河道。這邊封河,漕船隻能改道走裡運河。要走裡運河,就得過五壩,要盤壩,還得調動車馬轉運……哎呀,事情比牛毛還多,你說哪顧得上彆的?”

於謙這才知道,今年清江浦居然淤塞了,原本沒人去的裡運河又重新啟用了。他突然暗叫不好。適才其他三個人是往歇廟的北邊跑,正好對著裡運河,豈不是要撞個正著。

“本來該是開春就應該搞,誰知朝廷一直說要廢漕遷都,這事便耽擱下來。現在說廢不廢的,沒一個準話,又催著漕運,哪還有時間讓底下人準備?”方篤一說起這個來,便牢騷滿腹。

於謙打斷他的話,道:“也就是說,五壩上現在有很多人?”

“對啊,漕船盤壩,得僉派民夫來拉纖嘛。唉,你老兄是不知道,如今臨近夏收,誰高興給你來白乾活?淮安府豁出老命,才從附近幾個縣征調了一千多人。”方篤的苦水似乎吐也吐不完,“人手越是不夠,漕運衙門越是把人往死裡用,一天分兩班倒。這幾天纖夫累得快他娘的暴動了,一天要抓四五撥人,刑部分司裡寫判詞的竹紙都快不夠用了……”

方篤說得意猶未儘,於謙內心卻翻江倒海。五壩那邊人越多,太子他們暴露的風險就越大,如果這邊再不采取什麼行動,隻怕凶多吉少。事到如今,他必須冒一次險。

“誠行,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於謙開口道,“我懷疑那幾個聚眾之人,是白蓮教眾!”

“嘖,你老兄也太多心了。白蓮教和白蓮教可不一樣,有的拜佛母,有的拜彌勒,有的是金禪宗,有的是淨空派,老百姓都叫白蓮教,其實完全不是一碼事。”

“那幾個人說的,正是拜佛母的。要不我怎麼著急來報官呢?”

一聽這話,方篤臉色瞬間變了。

“佛母”這個詞,在大明官場可是個絕對的禁忌。永樂十八年,山東蒲台縣出了一個叫唐賽兒的村婦自稱“白蓮佛母”,聚起了數萬信徒起事,橫掃十幾個州縣。朝廷先後派了數撥大軍討伐,才勉強鎮壓下去,唐賽兒卻始終沒有落網。

從此之後,各地州縣時常會傳出消息,說當地有佛母現身,搞得地方官員如臨大敵。淮安這地方就在山東南邊,民間崇信白蓮教的風氣也很興盛。若真有佛母過來,隻怕風浪會不小。

“廷益說的可是真的?”

“如有半句虛言,甘受律法處置。”

方篤背著手在廳裡轉了幾圈。按道理說,鎮壓邪教這事該歸淮安府管,可淮安這地方一大半產業都與漕運相關。佛母要搞什麼事,一定會波及漕運總兵衙門,他這個刑部分司,首當其衝。

與其等事後擦屁股,不如防患於未然。方篤也是個勇於任事的人,一拍桌子,對於謙道:“我這就去永安營調兵,廷益你隨我來!”

於謙跟著方篤離開分司,心中忐忑。永安營調去五壩,固然可以把白蓮教的勢力衝垮,但也可能會影響到太子。這一步不得不走的險棋,到底結果如何,他委實不知。

“希望皇天庇佑,太子平安無事。”於謙暗暗祝禱。

據說,人從高處跌落時,腦袋會飛速運轉,短短一瞬可以轉過無數念頭。不過,此時朱瞻基向下掉落時,沒有彆的念頭,隻有一陣陣的苦笑。

這是第幾次掉入水中了?

朱家的皇帝們,哪個像他這麼倒黴,以掉入水中結束一生?

但往好的方麵想,他的咽喉不再承受痛楚,呼吸也不再艱澀,那一隻鉗住自己的大手,終於鬆弛開來……砰!

一陣劇痛打斷了朱瞻基的遐想。他驚訝地感覺到,自己的背部撞到一處堅硬的乾燥地麵,這不是落在水底的感覺,他有經驗。

太子努力從地上支起半個身子,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是在一條船上,剛才背部撞擊的是前部木質甲板。從人字桅與方舷輪廓來看,這應該是一條標準的四百料漕船。朱瞻基搖晃著身子從甲板上站起來,眼前展現出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

原來這條漕船並不是平浮在河中,而是爬在一處圓拱長壩的半腰處。前半截的首柱高挺向上,後半截船尾還在運河水下,整個船身微微上斜,像極了一條要上岸的摩伽羅大魚。

在這頭巨獸的軀體兩側,有八根粗大的篾纜牢牢地扣住曳孔。這八根篾纜分作四組,分彆係於大壩兩側的四根將軍柱上。柱上有連接篾纜的盤木,下置石窩,窩中有兩根轉軸巨木,巨木上又插著八根關木,構成了四個巨大的絞盤。

每一個絞盤的周圍,都有十幾人在費力地推動關木。伴隨著嘎啦嘎啦的摩擦聲,絞盤緩緩地轉動著,通過一係列複雜的滑車、拐鉤與棘輪傳動,把力量傳給那八根粗大的篾纜,拖曳著這條漕船緩緩朝上挪動。

在運河兩側的河槽邊,此時還站著數百個衣衫襤褸的纖工。他們每人肩上都拽著一根纖繩,配合著絞盤一起用力。纖繩密如蛛網,牢牢係在船舷兩側,無不繃直。偌大的一條重舟,居然就這樣靠著人力離開水麵,朝壩頂滑升而去。

幾十盞燈籠在河岸高高挑起,驅散了些許模糊。巨獸從霧氣中徐徐浮出黑水,四周索纜縱橫,這是何等壯觀的一幅畫麵。雖然身陷險境,可朱瞻基還是在一瞬間被它所吸引。先前他聽於謙講述盤壩,隻是聽個新鮮,直到親眼所見,才見識到真正的盤壩現場。

不過,朱瞻基並沒有餘裕過多欣賞,因為他能落在甲板上,梁興甫同樣可以。

於謙說過,漕船盤壩時,要把所有貨物都卸空,包括操船人員。也就是說,現在這條空船上,隻有他們四個人。他抬起頭去,看到吳定緣站在略略傾斜的船尾,與那個噩夢般的高大身影鬥成一團。

絞盤工和纖夫所處的位置都比禮字壩要低,他們隻管埋頭拖曳,並不知道船上多了四個人。“篾篙子”雖戰力不及梁興甫,但船身不斷在移動,甲板越發傾斜,讓梁興甫的動作也受到了限製。

朱瞻基左右掃了一眼,看到在桅杆的基座旁,不知哪個船工插了一把短斧。他拔出斧子,拔腿衝過去要幫忙,可動作驟然又停住了。

他看到蘇荊溪躺倒在枋板旁邊,鮮血流過寬額,生死不知。剛才坍塌之時,她的位置最靠近塌點,大概是運氣太差,落到船上時一頭撞到了枋板上頭。朱瞻基俯身把她抬起來,左右為難,不知是該先救她,還是先去幫吳定緣。

蘇荊溪勉強睜開眼睛,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口中喃喃。朱瞻基把頭湊過去,才勉強聽清楚,她說的是“換手、換手”。

太子的箭傷在右肩,剛才他情急之下,還是用慣用的右手拿起短斧。蘇荊溪的意思是讓他換一隻手,避免傷勢惡化。這種時候,居然還惦記著,朱瞻基一瞬間感動至極,大聲道:“我定不負你!”

說完,他把蘇荊溪攙扶到桅杆旁,然後換手拎起斧頭,朝梁興甫衝去。此時先誅首惡,否則誰也活不了。

漕船在船尾位置有一處後艙,平時供船工休息之用,艙頂方正。吳定緣和梁興甫正站在艙頂方寸之地,拚死相搏。這時朱瞻基突然加入戰團,雖然劣勢未變,但多少讓梁興甫多了一重麻煩。

要知道,漕船盤壩並非一路平滑爬升。人力有窮時,無論是絞盤還是纖夫,都不可能一氣不停地把船拽上壩去,隻能拽一段,停下來,調整一下篾纜與纖繩,再拽一段。

這讓搏鬥變得頗有些滑稽。他們三人站在傾斜的方艙頂部,一半精力倒放在如何保持平衡上。往往要先等漕船停住,才能迅速過上幾招,船身一動,立刻後退,以避免跌倒。

這時斷時續的搏鬥方式,讓這兩隻絕境中的老鼠,也能與老貓有相抗之力。

可惜的是,相抗並不代表勝勢。梁興甫麵無表情,一招一招地抵擋著兩個人的瘋狂攻勢,隻有嘴角偶爾微抬,似乎很享受這種困獸的反抗。吳定緣的狠辣,朱瞻基的蠻橫,在他眼裡都是些幼稚的舉動,除了延緩必死的結局,沒有任何意義。

吳定緣的拳頭又一次襲過來,這一次的角度有些詭異,是從左邊腋窩處上挑。梁興甫手掌一橫,擋住了去路。這時朱瞻基的斧子已經從另一個方向劈下來,這是聲東擊西之術!梁興甫仿佛背後長了眼睛,肩頸迅速一抖,竟用肌肉把斧子給擠住了,斧刃隻是破開了一點皮,便無法繼續深入。

他正要反擊,船身又發出一陣劇烈的抖動,角度越發傾斜。梁興甫隻得雙腿發力,身軀前傾,免得被甩出船去。而吳定緣和朱瞻基趁著這個空當,迅速跳開。

隨著漕船再度移動,梁興甫忽然伸出手去,刺啦一下把上身衣衫扯開,露出虯結的筋肉與恐怖的燒傷。還沒等那兩個人回過神,他已像一枚石彈一樣撞了過來。

這一動,即如泰山崩裂、巉岩穿空,刹那間梁興甫狠狠地與朱瞻基正麵相撞。

太子感覺像被一個攻城錘正麵砸中,一口鮮血猛噴出來,五臟六腑瞬間移位,斧子脫手而飛。梁興甫隻是伸手輕輕一抓,便把太子重新捏在手裡。

之前每次漕船一動,梁興甫都會故意放緩攻勢,這讓那兩個人產生錯覺,似乎他每逢船動都得先找平衡。這一次漕船開動,他們的警戒心便習慣性放低了一分,結果被梁興甫鑽了空子,一招擊破。

吳定緣又驚又怒,撲了過去,卻被梁興甫一腳踢翻。

“不要抗拒,不要掙紮,有生皆苦,早日解脫。”

“去你媽的狗屎解脫!”

吳定緣大吼著爬起來,再度飛腿踹過去。不過,看他飛踹的角度,不是梁興甫的胸口,而是朱瞻基。

又來這招?梁興甫微微覺得好笑,圍魏救趙之計固然高明,可連用三次,也忒看不起人了。他下意識把姿態一定,準備做一次犀利的反擊。

當吳定緣的右腳即將接近時,梁興甫卻一怔,這個去勢,似乎是真的要去踹朱瞻基?然而這個距離,任何反應都來不及了,他隻能反手去捶吳定緣。

兩件事幾乎在同時發生。

吳定緣一腳狠狠踹中了太子,讓他整個身軀脫離了梁興甫的掌控,一下子飛到船外去。同時梁興甫的拳頭,也捶中了吳定緣的麵部,讓他一聲慘呼,從艙頂滾落到甲板上。

朱瞻基被踹出船之後,重重摔到了禮字壩的壩頂。壩頂外拱,表麵覆有草泥,根本停不住人。他從壩頂歪斜了幾下,一路順著斜麵朝東邊的壩底滾落。

梁興甫看著太子的身影迅速在壩底方向消失,並不太急。這裡運河堰埭都是封閉的,先把吳定緣弄死,再去堰埭甕中捉鱉也來得及。可當他把視線投向吳定緣時,發現對方舉起了一把斧子,正是朱瞻基丟下來的那一把。

奇怪的是,吳定緣手持斧子,並沒有衝向梁興甫,反而快步走到船舷邊緣,然後朝遠方用力地把斧子扔了出去。他回過頭來,滿麵血汙地看著梁興甫,發出一陣快意的大笑。

在笑聲中,一陣驚慌的喊叫聲從船底響起,緊接著船身劇烈地前後擺動起來,半空中不斷傳來啪啪的繩索斷裂聲。伴隨著龍骨擠壓的巨大悲鳴,整條漕船朝著另外一個方向極度傾斜下去。

梁興甫向外張望了一眼,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艘漕船,剛剛被拖上了禮字壩的壩頂,完成了盤壩最艱苦的環節。可由於此時還是枯水期,壩頂距離水麵很高,漕船若直接推下另外一側的水麵,搞不好會直接散架子。所以,絞盤工匠們會調整一下篾纜的角度,化曳為牽,把船體徐徐吊下水去,方竟全功。

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吳定緣扔出去一斧子,狠狠地砸在了右側將軍柱下的絞盤上,嚇得推關木的民夫都坐在地上。絞盤一失力,兩條篾纜立刻鬆脫。原本漕船的平衡,有八根篾纜從不同方向均勻施力。如今突缺兩股,它們再也拽不住漕船那龐大的身量了,其他幾股繩索紛紛扯斷繃脫。

沒有了篾纜牽係,失去控製的漕船便從壩頂順著西斜坡洶洶滑下,以無可阻擋的龐大氣勢直直地朝著水麵撞去。

在這個極短的過程裡,所有在船上的人頓覺身體一輕。隻有站在懸崖向遠處躍出時,才會有類似的感覺。吳定緣在傾斜的甲板上踉蹌兩步,先一步衝到受傷的蘇荊溪身旁,抱住她的身體,向著旁邊滾去。

轉瞬之間,黃褐色的漕船撞開了黑色的運河水麵,直翹巨大的船身深深插入水中。四周的河水被高速排開,激揚成數丈之高的水花。整段運河都被這恢宏的場麵震懾了,層層漣漪浮現,就像是河神在瑟瑟發抖。

這條船造得相當結實,在如此強烈的撞擊之下,居然沒有當場散架,幾下沉浮,主體部分又重新浮了起來,隻有船頭被毀得不像樣子。不過剛才的落勢實在太猛,漕船並沒停留在原地,而是推開波瀾,繼續朝著運河的另一側飛速衝去。

那裡有一處乾船塢,平日裡充作緊急維修的平台。這條船就像一頭闖進瓷器店的瘋牛,先蠻橫地把入口水閘撞得粉碎,然後一頭紮進塢中,一口氣衝垮了十幾道架梁與攀梯,蹭倒了無數堆料。船舷摩擦著船塢邊緣,發出尖厲的悲鳴,連塢底兩條船軌都被擠得像麵條一樣扭曲。

最終,漕船重重撞在了船塢儘頭的石牆之上,船頭與牆壁同時崩碎,碎渣橫飛,掀起的濃密煙塵籠罩了整個船塢……

朱瞻基沿著禮字壩的斜壁飛速下滑著,大頭朝下。失重的恐懼,讓他下意識伸手試圖抓住些什麼。可惜壩壁上麵覆著厚厚的一層苔蘚,這是為了減少盤壩阻力而刻意種植的,滑膩不堪,根本抓不住。

所幸這次墜落並未持續很久,太子很快感覺到周身一震,然後整個人陷入一團軟綿綿的東西裡——不是水,比水更致密,更黏,還帶著淡淡的土腥味,一直朝著他的鼻孔、耳洞和嘴裡瘋狂湧入。

太子閉目屏息,死命向上掙紮。慌亂之中,他的雙手突然碰到一條硬硬的木槽框,當下毫不猶豫,猛力一撐翻身上去,這才算脫離了黏膩的糾纏。朱瞻基喘息片刻,發現自己跌落之處原是一條位於壩底的分水渠。這種渠是用來分水攔沙的,所以渠底淤積著厚厚的泥沙,成為最好的緩衝地帶。

得天眷顧的大明皇太子並未欣喜,他現在從頭到腳都臟汙不堪,臉上除了雙眼全為淤泥所糊,簡直比乞丐還狼狽。但比起清理自己,朱瞻基急於想搞清楚目前的狀況。他隻記得之前吳定緣一腳把自己踹飛,後麵在船上發生了什麼一概不知。

“得設法重新爬到壩頂……”

朱瞻基心想著,抬頭看了眼禮字壩,從水渠的木槽邊跳了下去。他先俯身從附近河溝裡捧出點水,咕嚕咕嚕地漱幾下口,吐出一團混著唾沫的泥沙,然後踏上水渠旁邊的土路。

這條土路泥濘不堪,到處散落著破布、爛筐與腐爛的稻草席子,路麵上最醒目的是無數腳印。這些大大小小的腳印看似雜亂,其實朝向一致,而且無一例外都是赤腳,而且踩得很深,似乎是一大群人朝著同一個方向艱難跋涉。

這是纖路啊!

朱瞻基適才在漕船上見過盤壩的壯觀景象,知道一條船要過壩,需要大量纖夫在兩側牽引。這條路,顯然就是拉纖人走的壩邊旱路。

他踉踉蹌蹌朝外頭走了兩步,不防腳下踢開一塊破篷布。朱瞻基低頭一看,嚇了一跳,篷布下居然蜷縮著一個人。這人皮膚黝黑、骨瘦如柴,全身隻在頭部和襠部各自裹了一條臟兮兮的布條,枯槁的麵孔看不出年紀。

他癱躺在地上,雙眼半睜,眸子渾濁無光。朱瞻基湊過去拍拍他的臉頰,全無反應,再探了探這人鼻息,已然是沒救了,隻怕是剛剛死的。朱瞻基嚇得急忙縮回手來。

種種跡象表明,這大概是哪個纖夫不堪負累跌倒在地,同伴們又不能停纖,隻得先把他扔在身後,胡亂蓋上一層席子。可憐他就這麼蜷縮在汙泥中,坐等著性命散去。朱瞻基心中生出一絲惻然,以及惱怒。督纖的孔目為何不管?醫師在什麼地方?朝廷每年要下撥不菲的款項,都用到哪裡去了?

就在這時,從纖路的另外一個方向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一隊巡邏的護壩兵匆匆跑過來。這條路沒什麼能隱藏的地方,貿然跑開一定會被抓住。太子的目光掃到那位死者,眉頭一皺,一個極不情願的辦法浮上心頭。

朱瞻基迅速脫光,把衣物和靴子一團扔進旁邊的分水渠。隨後他雙手合十,朝那位剛去世的死者拜了一拜,伸手把對方腦袋上和襠下的兩條布帶解下來,纏在自己身上。剛做完這些事,護壩兵們就到了。

“站住!乾什麼的?”為首的小旗喝問道。

朱瞻基怕說多露餡,便裝出一副不敢開口的惶恐樣子,隻用手指了指腳下的屍體。為首的小頭目掀開篷布一看,發現是具屍體,狐疑地抬起頭來。朱瞻基壓低嗓子,含混不清地說:“老劉病了,裡長讓俺留下來照顧他。”小頭目探了探鼻息:“照顧什麼照顧,這人都死了!”朱瞻基執拗地重複了一遍:“裡長讓俺留下來照顧。”

小頭目眯起眼來端詳這家夥,麵孔、脖子、腿腳到處都沾著汙泥,再看他頭頂纏著布帶,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沒有,最後一點疑心也打消了。

絕大部分纖夫會把頭發剃光,用白布條纏住,免得流汗太多養出跳蚤。江淮間有句俏皮話,叫“剃頭挑子守一邊,不是念經就是拉纖”。意思是,剃頭匠隻要跟著和尚或者纖夫,不愁沒生意可做。太子本來是為扮和尚而剃發,想不到今天歪打正著了。

“前頭好像出事故了,你還在這兒偷懶!趕緊滾回去乾活!”小旗揚手就抽了他一鞭子,抽得大明皇太子原地跳起來,屁股火燒火燎地疼。他正要發作,見到小旗鞭子又是一擺,隻好忍氣吞聲,扮出一副逆來順受的姿態。

小旗吩咐手下把屍體抬開,然後親自押送著這個奸猾壯丁。朱瞻基老老實實朝前走去,不時揉揉屁股,他們沿著纖路,很快便看到了纖夫的大隊伍。

那是三百多個赤條條的壯丁,麇集在河岸邊緣,煞是壯觀,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酸臭汗味。不過他們沒在乾活,一根根粗大的纖繩都扔在地上,所有人都翹首朝著運河張望。

剛才河裡出了離奇事故,一條大漕船滑落壩下,衝入船塢,連將軍柱都被拽倒了一根。這亂子著實不小,如今盤壩暫停,拉纖自然也中斷了。

小旗沒想到事故居然這麼大,當下也沒心思管朱瞻基了,踢了踢屁股讓他自行歸隊,帶隊匆匆朝壩前趕去。

這麼大的事故,附近的護壩兵肯定都會陸續趕過來。如果太子此時貿然離開,搞不好會被當成可疑人物,還不如先混在纖夫的隊伍裡,等歇工時再找機會離開。

計議既定,朱瞻基便邁開步子,不動聲色地朝纖夫大群裡鑽,專挑人多的地方。他這一身裝束,如雨滴落入井口,融得天衣無縫。

混著混著,朱瞻基忽然聽到一聲柳葉哨聲,尖厲清晰。一聽到這哨聲,這群纖夫也不看熱鬨了,紛紛朝著哨聲方向移動。為了不顯得自己特彆,朱瞻基也隻好隨波逐流,莫名其妙地被這群人裹著來到河岸旁邊的一棵大楊樹下。

楊樹下擱著六個大木桶,三個木桶裡裝滿了雜麵窩頭,一個木桶裡是肉湯,兩個木桶裡熬的是摻了河蝦的青菜。這裡的飯菜熱氣騰騰,那些纖夫聞到香味,吞咽唾沫的聲音此起彼伏。

原來是纖夫們的夜班加餐,朱瞻基心想。他晚上吃得很飽,不必去搶這個,有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不料身旁黑影一晃,他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根木棒子。棒子不長,連外頭的樹皮都沒剝脫,但棒頭被刻意削尖烤硬,想要傷人也是利器。

太子嚇了一跳,這是要乾什麼?他掃視人群裡,發現不獨自己,不知不覺好多人手裡都多了一根短棒。有幾個黑影,借著人多遮掩正悄無聲息地分發著,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

朱瞻基有點莫名其妙,但這短棒還挺稱手,姑且先拿著再說。

這時一個魁梧的皂衣大漢走到大楊樹下,手裡拿著條浸水牛皮鞭子,甩得啪啪作響。他嗓門不比於謙小,一開口,三百人便聽得清清楚楚:“你們這些狗驢操的賊廝鳥,給薛爺我玩這種手段?不想活了嗎?”

這位吼聲如雷,罵聲不斷,倒讓朱瞻基聽懂了。這個薛爺是督纖的孔目官,負責盯著這三百人拉纖盤壩。漕船脫扣,衝撞船塢,這是極嚴重的事故,難怪他如此氣憤。

不用問,這事肯定是那幾個人在船上打鬥引起的,不知道吳定緣、蘇大夫他們是否平安逃走,更不知道梁興甫到底怎麼樣了……朱瞻基有心去河岸看看,可又不敢動,隻好把短棒捏得更緊一些。

薛爺罵得正歡實,纖夫中站起一個人來。這人五十多歲,身材很矮,身上的腱肉倒頗有形狀,道:“薛爺,脫扣這事,實不怪我等。我們在東南側的絞盤上,發現一把斧子,剛才它不知從哪裡飛來,卡斷了關木,這才出的事。”

說完他抬起雙手,把那柄斧頭呈出來。

薛孔目先怔了怔,隨即響亮地啐了一口,濃痰落到那纖夫的腦門上:“我呸!把老子當傻子嗎?隨便找個斧子過來我就信了?你怎麼不說你老娘趴在絞盤上讓我**斷的關木?”

這話臟穢不堪,人群裡隱隱有些嘈雜。

“你們這些賤坯,一定是對朝廷心生不滿,故意阻斷漕糧!”薛孔目怒道,“不然你算算,今天你們一共才盤了幾條船過去?”他揮動鞭子,狠狠地抽在老纖夫的肩膀上。

那老纖夫身體一抖,聲音卻不變:“薛孔目,我們這一班從午時就在盤壩拉纖,一直拉到現在沒歇著。當初衙門裡說好的,六個時辰供給兩餐,每餐每人兩個饅頭一碗菜肉,可如今兩餐克扣成一餐,到現在才開飯,哪裡來的力氣?”

薛孔目獰笑道:“原來是為了這一口肉啊……”他突然飛起一腳,咣當把盛著肉湯的木桶給踢翻了,暗褐色的肉汁登時流了一地,迅速被河灘吸收掉。不少纖夫失聲喊了句“哎呀”,身子忍不住前傾。

“還他媽想吃肉!我告訴你們!今天不把漕船脫扣的反賊找出來,你們明天再多加一個時辰纖役!”

老纖夫慨然起身:“薛孔目,我等不是罪犯,是應役的良民!朝廷有法度,你豈能任性胡來?”薛孔目惡狠狠道:“孔十八,你不過是個破落軍漢,真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自打你來了淮安府,今日要查賬簿,明天要翻夥食,我看你是沒安好心!”

孔十八一挺胸膛,道:“老漢我隻是替夥伴們鳴個不平。衙門裡把盤壩班次安排得這麼緊,你們還要克扣,這讓人怎麼活?病者不及治,死人沒空埋,這是要命的勾當啊。”

“要命,要命,先要了你個老頭皮的命!”薛孔目手腕一翻,長鞭衝著老纖夫麵上狠狠抽過去。不料孔十八手疾眼快,手裡那把斧頭一閃,唰地把鞭子切成兩段。

“你……反了!”薛孔目怒不可遏。

“不是反了!是有話要說。”孔十八冷冷道,然後回頭看了一眼,“我們都有話要說。”纖夫人群裡,突然豎起幾十根尖利的短棒,密集如林。薛孔目瞪圓雙目,嘴巴剛要咧開,孔十八斧柄一翻,狠狠拍到他的太陽穴上,登時把他拍翻在地。

薛孔目身後本來還站著不少護壩兵丁,一見薛爺突然被打翻在地,一時慌亂起來。薛孔目從地上爬起來,狼狽地朝本陣跑去。孔十八一聲呼哨,那幾十個舉著短棒的纖夫,齊齊朝前猛衝。他們一邊跑動,一邊振聲高呼:“薛賊殺我!薛賊殺我!”

纖夫們大概平日在壩上被欺負得太慘了,被這一句口號瞬間引爆了情緒。每一個人都赤紅著眼睛,同聲高喊起來。無數雙赤足踏過浸滿肉汁的泥土,化為嗡嗡蜂群,蜇向大楊樹下的護壩兵們。

朱瞻基有心想要遠離,奈何自己站得太靠中心了,被群情激憤的人群裹挾著,隻能朝前衝去。而且因為他手裡有短棒,被稀裡糊塗地推到了第一線。

此時那些護壩兵終於反應過來,各自抽出兵刃,準備要給這些泥腿子一個深刻的教訓。朱瞻基一見這個陣勢,情知再猶豫下去,不是被後頭的人踏倒,就是被前麵的兵砍殺,隻好端起短棒,奮力朝前一刺。

隻聽得慘呼一聲,短棒的尖頭在對方肩胛爆出一團血花。與此同時,朱瞻基身旁有更多的短棒伸出去,而對麵也有不少雪亮的刀刃順勢劈下來。一時間,人體碰撞聲、骨頭折斷聲、武器相接聲,還有聲嘶力竭的叫喊與慘呼,響徹整個禮字壩,把運河河畔變成一處戰場。

一員邊將曾對朱瞻基說過,戰場有著極其獨特的氣場。當你置身其中時,會不由自主地失去“自我”意識,什麼都忘掉了,你會變成大浪中的一滴水、大風中的一粒沙子,一具被鉦鼓旗號操控的傀儡,隻知木然搏殺,直到氣絕或力竭。

朱瞻基此時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周圍的呼喊與血腥如同催眠,讓他渾然忘了自己的身份。開始時的搏殺他還有點迫不得已,到後來情緒被徹底帶動起來,把短棒舞得如同風車。他一路走來太憋屈了,直到現在,胸口戾氣才得以儘情釋放。

無論體能還是經驗,太子都遠超這些纖夫。而這些護壩兵的戰力,比起梁興甫可差遠了。朱瞻基一馬當先,簡直銳不可當,硬生生衝破了陣勢,殺到老槐樹下。他眼看接近薛孔目的背影,一股嫌惡感油然而生,振臂一刺,一下子把他戳倒在地。

太子覺得爽快極了,回頭一看,那個叫孔十八的老頭也突破了護壩兵的防線,朝這邊打過來。

這個老頭的打法,與眾不同。彆的纖夫都憑著一腔熱血,胡亂揮舞棒子,他卻保持著極度的冷靜,從不輕易出手,觀察著敵人的要害。每次棒子一戳,準保有一個兵癱倒在地。朱瞻基知道,這是真正的老兵才有的搏擊風格,他們要以最低的消耗,乾掉每一個敵人。

孔十八殺到老槐樹下,薛孔目正要爬起身來,卻被他一棍子狠狠砸暈在地。

這一老一少對視一眼,互生讚歎。兩人回頭看去,場麵上明顯是纖夫占優。說來諷刺,這些護壩兵雖然裝備精良,可彼此之間缺少磨合;而纖夫們日日夜夜都在一起拉纖,配合起來極為默契,一旦手裡有了武器,便是一支精銳兵伍。

“來,再隨我殺回去!”孔十八沒多餘的廢話。朱瞻基為了不暴露身份,也隻能苦笑著跟上去。堂堂大明皇太子,居然跟著淮安的纖夫們搞起民變,這也太諷刺了。

這一老一小再入戰團,從背後給了護壩兵們極大的壓力。短短不到一個水刻,纖夫們已經取得了全麵的優勢。薛孔目以下的三十多個護壩兵、胥吏,通通被乾翻在地,重則昏迷不醒,輕則鼻青臉腫。

孔十八見大局已定,便招呼纖夫們在大楊樹下排好隊伍,然後選出幾個人來,把那五個夥食菜桶抬過來,分發吃食給大家。纖夫們早餓壞了,每個人領了自己那份,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朱瞻基並不餓,他已經從興奮狀態冷卻下來,意識到事情有些蹊蹺。削尖的短木棒、整齊劃一的口號、進退默契的哨音,這場暴亂恐怕蓄謀已久,隻是怎麼會這麼巧,偏偏在今晚發動?

這個叫孔十八的家夥,相當不得了。不光打架厲害,控製場麵也是一把好手。這場麵看起來慘烈熱鬨,實際上卻沒鬨出一條人命來。他們叫嚷的口號,也隻是薛賊殺我薛賊殺我,分寸拿捏得很好。

在親眼看見那具無名餓殍及薛孔目的嘴臉後,朱瞻基完全能理解纖夫們為何憤而反抗。但他好奇的是,接下來他們打算怎麼辦。要知道,朝廷最怕的,就是這種不受控製的暴亂。他在奏折上讀過一些類似事件,大臣們的意見出奇地統一:不問緣由,強力彈壓,否則惡例一開,刁民抗法之事便源源不斷。

這時孔十八捏著幾個饅頭過來,坐到朱瞻基身旁,道:“之前好像沒見過,你是哪個甲的?”朱瞻基含含糊糊說是彆處調撥過來的。淮安裡運河上有五個壩,纖夫經常會被打散編製,來回調配,彼此不認識也很正常。

孔十八沒深究,讚賞地拍拍肩,道:“你剛才打得不錯,叫啥個名字?”

“呃……洪望。”朱瞻基回答。

“這麼好的身手,折在官府手裡太可惜了。”孔十八遞給他一個饅頭,“洪老弟,你一會兒吃完,記得偷偷把短棒扔了,回原來的壩去。彆人問起來,就說沒來過。”

朱瞻基一怔,道:“那接下來,你們打算做什麼?”孔十八叉開兩條大腿,用手粗俗地在兩條毛腿間撓了撓,又捏起一塊饅頭,道:“接下來,我一個人會去自首。”

“啊?你們不準備嘯聚作亂嗎?”

孔十八“咦”了一聲,這詞可不像尋常百姓會用的。朱瞻基臉色一變,趕緊閉嘴。好在孔十八沒追究這個,嗬嗬笑道:“憨瓜蛋子,你還真以為咱們要謀反哪?”

“那折騰這麼一出,到底圖什麼?”朱瞻基忍不住問。

孔十八大嘴一張,啃下半塊饅頭,道:“洪老弟這你就不知道了。咱們這幾百人一鬨起來,戴帽翅兒的是不敢真怎麼樣的,人都抓光了,盤壩怎麼辦?那些人又好麵子,又怕事,所以咱們就先鬨一鬨,再主動給個交代——我去衙門自首,他們有了麵子,首惡服罪,其餘不究。至少夥食是沒人敢克扣,鄉親們多少能有條活路。”

朱瞻基覺得這人真是不一般,有謀略,有見識,還有擔當,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老人的臉上滿是褶皺,唯獨雙眸透著精光,在兩側臉頰上有十來道大小不一的疤痕,有的細長,像是被箭鏃劃過,有的寬闊,像是利刃砍下的。

這應該是個老兵,太子心想。

孔十八三兩口把饅頭吃完,突然又“嘖”了一聲,惋惜道:“可惜啊,火候還是差了點。本來我算準在陳總兵回城前一天發動,隻給那些當官的留半天時間,談起條件來就容易多了——誰想到漕船出了這麼檔子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這時朱瞻基才恍然大悟,這場暴動確有預謀,但本不在今天,隻因為漕船意外脫扣,這才被迫提前發動。

先前太子還懷疑這事太巧,怎麼偏偏在他們抵達淮安的當夜發生。現在看來,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因果。薛孔目長年克扣盤剝,纖夫積憤蓄怨日久,兩邊遲早要起衝突。他們與梁興甫一番爭鬥,不過是把矛盾提前激化而已。

“那你去自首,豈不是要砍腦袋了?”朱瞻基發現,自己居然擔憂起這老頭來。

“嘿嘿,放心好了。咱們又沒傷到人命,罪不至死,頂多杖個幾十下,又不是頭一次了。”孔十八輕鬆地回答,“我在白蓮佛母座下燒香,有她老人家護佑,不會出事的。”

朱瞻基肩膀一僵,這老頭竟是個白蓮教徒。孔十八沒注意太子表情,饒有興味地問道:“你聽過佛母嗎?”

“我就聽過佛爺。”朱瞻基避開他的眼神。

孔十八哈哈大笑:“佛爺是有的,佛母也有,白蓮佛母可比佛爺還靈。她老人家是靈山成道,一朵白蓮飛到東土顯聖,能免三災,去八難,專來度化世人。”

“跟戲文裡唱的似的,隻怕是糊弄人的把戲。”朱瞻基忍不住反刺了一句。他本以為孔十八會破口大罵,自己便可以趁機離開,不料老頭聞言,卻隻是笑了笑,道:

“來世福報、白蓮顯聖什麼的,我是沒親見。可隻要蓮花壇上燒過香,佛母麵前磕了頭,從此就是親切的兄弟姊妹。活著時,彼此都會照應;哪天死了,至少壇裡會給你買棺材,燒香燭,尋塊寶地埋葬,不至於一苫草席蓋著,喂了野狗、烏鴉。你說誰會不願意去?”

朱瞻基沒有吭聲。他先前一直以為,白蓮教是靠江湖騙術蠱惑愚民,可從來沒想到,讓老百姓趨之若鶩的動力,居然隻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好處。不過,想想眼前這些纖夫的遭遇,他們隻是活著就已拚儘全力,也便不難理解白蓮教何以如此誘人。

“怎麼樣,小兄弟,要不要也來我的壇裡燒個香?我就是壇祝。”孔十八一拍胸脯。

朱瞻基尷尬地擺了擺手,正要婉拒,忽然心中一動:“你認識梁興甫嗎?”

“那是誰?”孔十八一臉迷茫。

朱瞻基暗自鬆了一口氣。和他猜測的差不多,白蓮教的體製十分鬆散,各地香壇除了同拜佛母,每個壇祝都自行其是。城裡的信徒忙著配合梁興甫抓人,壩上的信徒卻自顧搞著暴亂,兩邊互不知情。

這是國家之福。倘若佛母能對所有的香壇都如臂使指、如將將兵,那朝廷可要頭疼了。

朱瞻基正要開口拒絕,對方卻突然示意他噤聲,然後把耳朵趴在地麵,仔細聽了一陣:“奇怪了,怎麼有這麼多人在靠近,難道是永安營?”

“那是什麼?”

“那是陳總兵直屬的護漕標軍,正經打過仗的精銳。按說這點騷動,犯不上驚動他們……而且他們來得也太快了,不尋常,不尋常。”孔十八念叨著,再仔細聽去,麵色不由得大變。遠處有隱隱的鐵甲鏗鏘聲,顯然武備齊整,氣勢洶洶。

河邊那些纖夫也隱隱感覺到不安,都把目光投向帶頭人這裡。孔十八大聲道:“彆慌張,就按原來說的,你們快把短棒都扔河裡,各自回甲裡!”纖夫們轟然應聲,趕緊四下散開。他見朱瞻基還傻在原地,猛然推了一把:“愣著乾啥?趕緊回去!”

朱瞻基連忙把手裡的棍子一扔,朝河邊迅速跑去。孔十八倒提著那把拍暈薛孔目的斧頭,雙手高舉,迎向遠處大道擁來的黑影,高聲叫道:“是我一人所為,快帶我去見方推官……”

話未說完,幾個身穿窄袖紅胖襖的營兵撲上來,把他凶狠地掀翻在地。同時又有更多營兵掠過身旁,朝著纖夫人群奔去。他們很快追上了剛跑出沒幾步的朱瞻基,將其拽倒在地,硬靴踏身。

“白蓮信徒,追擒莫放!”幾十個永安營兵同時大吼起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