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37995 字 6個月前

孔十八道:“小老兒常年在邊境,看到了太多事情。這些事跟鄉親們是沒法講的,說了他們也不懂。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聽懂。你剛才那句話,說得不對。要說漕河之上的弊端,那真是比水蚊子還多,但若因此廢棄南北漕運,那句話怎麼講?怕噎著就不吃飯了。”

朱瞻基一瞬間以為自己回到了朝議現場。要知道,洪熙皇帝打算遷都的主因之一,正是京城用度全靠江南支撐,每年漕運靡費浩大。倘若遷回南京,便可以省掉大半漕費。

汪極反對遷都,是因為他在漕河上的利益過於巨大。這個老兵明明被漕務折騰得快死了,怎麼也這麼說?

“為什麼?”太子問。

“我在邊關待了許多年,看見草原上的勢力像野草一樣此起彼伏。北元的烏薩哈爾汗大汗沒了,還有韃靼,有瓦剌,有兀良哈,打服了一個阿魯台,又冒出一個馬哈木,打服了馬哈木,阿魯台又叛變了。自始至終,北邊的邊患就沒停息過。他們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你強的時候就躲得遠遠的,你變弱了,他們就撲上來,一口一口地咬你的血肉。”

孔十八說起這些時的口氣,跟剛才截然不同,淩厲如朔北的風。

“我是個大頭兵,不懂那些朝政的彎彎繞繞。我就知道一點,如今的北境邊關,背後就是京城,就是皇上,所以糧草兵器、甲胄輜重什麼的,要多少有多少,邊牆也修得結實,足以震懾那些韃子。要是皇上回南京去了,會怎樣?”

朱瞻基答道:“就算皇帝南遷,這裡也會留下一員上將或者藩王,一切依循舊製便是。”

孔十八搖搖頭:“沒用的,你就算把徐達、常遇春都找來,也沒用。永樂爺為什麼放著錦繡江南不住,把京城擺在離草原不遠的北平?因為他知道,隻有京城擱在那兒,邊關的士兵才有主心骨;隻有皇上親守國門,才能帶動漕運,把物資輸送到北境。”

朱瞻基心中一震,他可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

“天下的力量,永遠都是朝著天子和國都流動。國都一遷,漕運必停,漕運一停,邊事失去支持,必然弛廢不堪。朝廷在南京安享繁華,可北邊的狼們也會成群結隊出來覓食,從此邊關永無寧日——永樂爺跟你說過他的用意嗎?”

“皇爺爺自然是說過的,隻是父皇也有他的考……”太子說到一半,舌頭與牙齒突然頓住了。一股冰涼的寒意霎時從心中湧出,順心脈流經四肢百骸,把他凍結在原地。

“嗬嗬,果然。”

孔十八的目光一凝,雙臂一彎,向朱瞻基行了個軍中大禮:“周圍人多眼雜,屬下不能施以全禮,還望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手腳一陣陣發涼。難怪孔十八這麼突兀地聊起國策,原來是在試探他的身份。他對這話題太過熟悉,反而放鬆了警惕,露出馬腳。

“你是怎麼……”

“殿下您跟隨永樂爺掃北時,興和千戶所調了一批騎兵,遠遠地遮護您的營盤,我是其中一個。”孔十八說得頗為自得,“當夜不收的人,眼力都像一根蜂刺那麼毒。太子的相貌、形體都得烙在心裡,永遠忘不了。適才我看您的麵容和動作有些熟悉,所以稍微試探了一下,還望恕罪。”

原來他剛才拿汗巾讓我擦臉,是為了確認相貌。朱瞻基待在原地,麵對夜不收——哪怕是個退役的夜不收——真是什麼都瞞不住。孔十八笑道:“屬下也是糊塗,居然還想把您拉進香壇,腦子裡的馬奶酒灌得實在太滿了。”

朱瞻基尷尬地笑了笑。孔十八很識相,壓低聲音道:“殿下微服至此,必有道理,不必說給屬下聽。隻是有個問題,還請殿下示下。”

“講。”太子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殿下混入我等之間,又被抓進這監牢,實是一個意外,對吧?”

“是的。”朱瞻基抓了抓腦袋。

“屬下可助太子離開這牢獄,隻是求太子一件事……我知道朝廷不容白蓮,隻求念在這一壇信眾不曾作奸犯科的分上,能寬赦他們的罪過。他們隻是想活下去而已。”

都到這時候了,他居然不是求赦免自己,而是去保那些信眾。朱瞻基嘴上還有些不服氣,道:“我隻要亮出身份,便可走出監牢,還用得著你來救嗎?”

“殿下若能露出真身,早便露了,何必等到現在?”

太子啞口無言,在這個老兵麵前他簡直無處遁形。孔十八從懷裡掏出一朵銅蓮花,蓮分八瓣三層,頗為精致:“這便是信物,每個香壇都有一朵。殿下出去,可以憑借此物讓他們幫忙。”

朱瞻基默默把蓮花接過去,心裡有些委屈。其實隻要走進陳瑄的衙門,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可於謙堅持不許他表露身份,這才淪落至此。

孔十八笑了笑,欠起屁股,把蘆葦席子掀起一角。葦席下麵,赫然是一個土洞,洞口剛好夠一人鑽進去。朱瞻基大驚,這可是刑部分司的監牢,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個破綻?這些纖夫又是怎麼知道的?

孔十八道:“自從來了淮安,我便安排了人手輪流犯事,被關到這裡懲戒。每個進來的人,都趁機偷偷挖上一段,積少成多,就成了這麼一條地道。”

“你們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

“官吏狡毒,有備無患而已。”

朱瞻基登時無語。這個老“夜不收”實在太可怕了,幸虧他隻關心自家香壇的鄉親們,若是真起了反心,隻怕淮安城都會被攪得天翻地覆。

他疑道:“既然有現成的地道,為何你們不跑?”

“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能跑哪裡去?好讓殿下知道,老百姓但凡有半分指望,便不會亂來——這洞,是給那些還不致走投無路的人留的。”

太子覺得孔十八似乎話裡有話,不過如今還不宜追究,他把銅蓮花接過來,抬起右手,道:“我朱瞻基對天發誓……”話說一半,卻被孔十八把手按下去了。

“殿下身份尊貴,犯不上專門為我們起誓。我是老軍,殿下是太子,若是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該做的事,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

朱瞻基一陣激動,孔十八抬手道:“適才揍薛孔目時,你明明可以趁亂離開,為何跟著我們衝過去了?”

“因為看他不順眼,那賊廝鳥該死!”

孔十八仰頭大笑,讓開了洞口,道:“實不相瞞,屬下相救,不是因為您的太子身份,而是因為殿下那痛快的一棍。”

朱瞻基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跳進洞裡。

其他纖夫聚攏過來,擋住了從監牢外看來的視線。居然一個人都沒流露出羨慕,也沒一個人表示也要逃走。

這個孔十八治軍真是有一套,倘若此人身居京營要職,還不知能調教出什麼樣的軍兵來。太子暗自感歎了一句,一矮身子,鑽進洞裡。

孔十八迅速把蘆葦席子蓋好,又叫來幾個人並肩坐在上麵,伸直雙腿壓在席子邊緣。一直到屁股下沒動靜了,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顯出幾許感慨與訝異。

他在北地經曆了諸多奇事,可都沒有剛才那麼離奇。

沒過多久,監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孔十八眉頭一皺,刑部分司再怎麼急,也得等雞鳴之後再開審,現在誰會跑過來?

為首的是分司的推官方篤,他旁邊還跟著一個麵相方正的男子,看服色是個書生,看氣質卻像一位官員。那男子一馬當先,走到柵欄跟前,試圖把腦袋探進來。方篤抬手示意,自有幾盞燈籠抬起來,把整個牢房照得如同白晝。

“廷益,這裡有你要找的人嗎?”方篤問。

於謙在每一個囚犯的臉上掃過去,最終失望地歎了一口氣。他剛才意識到,太子可能混在纖夫之中,便立刻去找方篤,把河邊那幾百個纖夫一一查驗了一遍,可惜一無所獲。於謙想到永安營抓走十個首惡,便要求再去分司牢裡查驗。

方篤對此有些不情願,可畢竟欠了於謙一個大人情,隻好陪著一起發瘋。現在看到於謙沒找到,便開口勸道:“既然沒有,我們還是走吧。回頭我請淮安府丞發一道文,在城裡幫你找找。”

於謙雖不甘心,也隻好如此。他轉身正要離開,陪同來的薛孔目卻“咦”了一聲,疾步向前數了數,大聲驚道:

“怎麼隻有九個人了?”

淮安城北不遠有一座缽池山,外形盤紓凹曲,形若缽盂,因而得名。相傳這裡乃是王子喬煉丹的所在,因此被列入道家七十二福地。不過,如今缽池山上的道家衣缽,隻有一座籍籍無名的乾元道院,反倒是隔林相望的景會寺,乃是淮東名刹,香火極為旺盛。

乾元道院與景會寺分立於缽池山兩側,兩條山脊蛇形而下,交會在南側山麓。地勢在那裡突兀地拔起一個懸坡,密布桃林。淮安人管這裡叫望江頭,因為坡下不遠便是漕運河道。

吳定緣被五花大綁,四肢縛在一個鬆木架子上,就像一條躺在砧板上的死魚。梁興甫仔細地檢查了每一處繩結,後退幾步,似乎在欣賞一幅丹青畫作。

吳定緣閉目不語,現在他沒什麼想說的,隻待一死而已。

梁興甫在地上插了三炷檀香,念誦了一陣經文,然後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吳定緣。那張被燒傷的可怖麵孔,此時居然變得有幾分慈眉善目,有如悔悟的金剛。

“定緣,你們吳家對我有大恩,現在終於到了報答之時。”

梁興甫見吳定緣不理睬,也沒動怒,他從腰間摸出一把剃度用的扁刀,磨得很是尖利,月光下閃著寒光。

“接下來,我會用這把解脫刀,把你的肉身慢慢剮掉。人的肉身沉浸世毒,侵擾五蘊,乃是諸法煩惱之因,招聚生死之苦的集諦。我助你割舍肉身,便可得大解脫,度去極樂世界。這是無上屍陀密法。”

梁興甫念叨著似通非通的法門,將扁刀緊緊貼在吳定緣的右手手背,冰涼的觸感令他一哆嗦。

“接下來會非常疼,你會無比痛恨我,這就對了。屍陀密法的要旨,就是通過極度的痛苦,逼出你身體裡的嗔怒恚怨之毒,隨血肉一並割舍,才會了無掛礙地飛升法界。尋常人為何有輪回之苦?正是肉身不舍、嗔毒未淨的緣故。可惜你爹鐵獅子在這之前便死了,來不及施行屍陀密法,我願自承業報,把這一份恩情還給他的兒子。這一番苦心,你往生極樂世界便會知道。”

梁興甫說這話時,表情不見一絲猙獰,反而露出無比真摯,可見是發自內心的。饒是吳定緣心如死灰,嘴角也禁不住抽動了一下。看來正如蘇荊溪猜測的那樣,這個病佛敵絕對是瘋了。

“昔日我心智蒙塵,錯漏善緣,所幸得見尊長以肉身證道,以屍陀密法解脫,方才徹悟。你若見到尊長,記得要代我叩安哪。”梁興甫絮絮叨叨說著,吳定緣也懶得問他尊長是誰,把雙眼一閉,隻待一死。隻是他的牙齒無法抑製地輕輕磕動著,暴露出了心中的恐懼。

梁興甫又念了一道《要行舍身經》,把刀刃貼在吳定緣手背,正要用力一剮。就在這時,旁邊桃林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梁護法,先停手!”

剃刀微微一顫,梁興甫和吳定緣同時朝那邊望去,隻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掀過桃枝,朝這邊走過來。她的手裡,還捏著半個剛摘下來的油桃,嘴裡哢嚓哢嚓嚼得正香。

吳定緣不認識她,梁興甫卻冷冷道:“昨葉何,你來得倒快。”

“哎呀,緊趕慢趕,差點還是沒趕上。”昨葉何又啃了一口桃子,然後丟到地上,拿絹帕擦了擦手,“這個人,你暫時不能殺。”

“嗯?”梁興甫以為她會先問太子的下落,沒想到居然關心起吳定緣來了。

“我在金陵城裡查了一圈,打聽到一樁有趣的事情……”昨葉何笑盈盈地走到吳定緣麵前,先細細端詳一番,又好奇地伸出手來,摸了一下他的鼻尖,“我需要帶他去濟南一趟。”

本來已存死誌的吳定緣,“唰”地睜開眼睛。這女人在金陵城打聽出什麼事了?為何非但不殺自己,還要帶自己去濟南?

梁興甫手握剃刀,麵無表情,道:“我正在施行屍陀密法,不得中斷。”昨葉何早習慣了他這種神神道道,吸了吸鼻子,道:“哼,你不緩也得緩,這個人,我可是要送到佛母麵前的。這家夥說不定會成為佛母翻盤的機緣。”

昨葉何沒有細說機緣是什麼。梁興甫的眉頭不由蹙了一下,畢竟授他屍陀密法的,正是白蓮佛母本人。她的機緣,他也不好去攪擾。

“那就權且押下,待我去淮安擒得太子,跟你一並去濟南不遲。”梁興甫淡淡道。昨葉何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古怪:“呃……這個,太子的事,不用我們操心了。”

“捉到了?”

“不,另外有人接手了。”

梁興甫順著昨葉何的視線,朝桃林方向看去。隻見一個胖子踱步而出,他臉膛黝黑,頜下一圈硬須,體形肥碩,凸起的肚皮幾乎要把綠羅褶袍撐爆,勉強被一條嵌玉束帶勒住。

胖子爬山累得有點喘,先抽出一柄泥金扇子,拽開領口呼哧呼哧扇了一通。昨葉何伸手指向他:“這是北邊那位貴人的使者,叫狻猊公子。”說到這名字,她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龍生九子,老五叫作狻猊。這胖子用“狻猊”做代號,反差實在太大了。

吳定緣在木架上一聽“北邊那位貴人”,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一直以來,都是白蓮教與朱卜花這樣的棋子在前衝殺,籌謀這一切的棋手卻隱在黑幕之後。如今帷幕一角掀開,這位棋手終於現出了一絲端倪。

這位狻猊公子雖然裝束普通,腰間卻束著那一條玉帶,這是宗室才有的規格。能驅使一位宗室為之效命,那位貴人的身份可以說呼之欲出,一如於謙所推測的那樣。

狻猊公子看了看吳定緣,很快把視線移開,泥金扇子“啪”地一合,笑眯眯道:“本來呢,我家貴人跟你們佛母都約好了,咱們一南一北,同時發動。我們北邊差不多解決了,可南京城那麼周密的布局,你們居然都能讓太子逃掉,還折了一個朱卜花——白蓮教盛名之下,名實難副啊。”

這個質問看似隨意,昨葉何卻聽出其中的嚴重性。這次搞出這麼大失誤,讓貴人與白蓮教的盟約岌岌可危。若失去了貴人的信任,白蓮教隻怕是……說是生死存亡之危也不為過。

昨葉何柳眉一挑,正要開口辯解,狻猊公子卻倒轉扇柄,輕佻地挑起她的下巴,道:“不過,這也是貴人自己的錯,自家的大事,讓外人乾豈會儘心竭力呢?接下來你們不要管了,本公子會親自抓總,小娘子儘可安心。”

一張油乎乎的麵孔湊近昨葉何,鼻孔翕張,仿佛在聞她身上的香氣。昨葉何不動聲色地從旁邊樹上摘下一枚桃子,用力塞到他嘴裡。這動作略顯親昵,卻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接近:“你莫要掉以輕心,太子身旁也有人輔佐,此時已揚帆北上也說不定。”

狻猊公子嘿嘿一笑,把桃子拿在手裡,踱步走到望江頭的邊緣,俯瞰著那條蜿蜒向前的人造大河,道:“同為水生,龍蛇豈能相同?你們的鼠目,揣度不出真龍的心思。漕河北上有徐州,有濟寧,有臨清,有滄州,隻要太子還在千裡漕河之上,就一定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胖嘟嘟的手掌往下一翻,五根蘿卜粗的指頭攏成一個肉籠子。

昨葉何知道,狻猊公子這一番話,絕不是胡吹大氣。那位貴人的身份高不可測,連朱卜花都能甘心投靠,可見在官府裡極有影響力。他若是想在漕河之上發力,失掉吳定緣的太子隻怕難逃一劫。

“可中原寬闊,若他不走漕河呢?”昨葉何美目一挑。

狻猊公子哈哈一笑,金扇輕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此地正是王子喬煉丹遺跡,你們身在仙人居所,怎麼還操這麼多俗心?”

“你還沒回答我。”

胖子咧開嘴笑了,道:“那他就在路上慢慢消磨日子唄,隻要下個月初到不了京城,這大局便算是底定。怎麼樣?要不要跟著本王去見識一下喪家之犬?”

昨葉何裝作沒聽見他的話,雙手一抱,道:“既然公子胸有成算,那便預祝你旗開得勝。”

“東西呢?”

狻猊公子伸出手來。昨葉何歎了口氣,這胖子果然不傻,便從懷裡把太子遺落在南京的玉佩取出來,交到他手裡。

交接完事情,昨葉何轉頭對梁興甫道:“天一亮,我就讓本地香壇安排幾匹快馬,咱們立刻出發,回濟南向佛母複命。”梁興甫把吳定緣從鬆木架子上解下來,把他扛在肩上,朝山下走去。

狻猊公子一直把玩著那一塊玉佩,很顯然,他隻關心朱瞻基的下落,對這個小捕吏的命運毫無興趣。

狻猊公子望著昨葉何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儘頭,意猶未儘地嘖了一聲:“回頭應該跟佛母說一聲,把這小娘子討來同參雙修之法。白蓮教這次辦事不力,送些補償過來也是應該的。”

他把扇子插回到脖頸後,再一次俯瞰那一條如白練般的運河。隻見禮字壩附近燈火通明,大批民夫像螞蟻一樣麇集。他們正全力以赴地處理漕船事故,爭取天亮前恢複通航。河麵上排隊的漕船已堵成了長長的一列,活像一條不耐煩的暗黑色水蟒。

“皇兄啊皇兄,你怎麼就不能學學朱允炆,早點認命呢?”狻猊公子長長歎了一口氣,手裡攥緊了昨葉何給的那一塊太子玉佩。

“找到了!”

幾十個永安營的士兵迅速聚攏過去,在一口水井旁的土牆底下發現了洞口。這洞口被藤蔓與牆垣遮蓋,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

方篤盯著這個洞口,氣得額頭青筋直突。這些犯人也太囂張了,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監牢裡挖出一條通道,把刑部分司當什麼了?隨意進出的勾欄嗎?更可恨的是,那些牢頭居然全無知覺,若不是薛孔目發現犯人少了一個,此事還不知何時會被揭穿。

洞口邊緣有明顯的手腳痕跡,犯人顯然已鑽出洞口,逃去無蹤。可讓方篤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個犯人,隻跑了一個,他們為何不一起跑掉?那九個犯人眾口一詞,隻說敬畏國法,不敢擅離,讓他無可奈何。

方篤下令讓士兵把洞填好,再取一塊青石板壓住,然後悻悻對身旁的於謙道:“廷益還想去淮安哪裡找人,我可以具奉手書,讓他們行個方便。”說完他淺淺地打了一個哈欠。

言外之意,我可不能陪你瞎折騰了。

於謙的心情更加鬱悶。他已經查遍了所有的纖夫,隻差最後這一個,偏偏還跑了。那犯人到底是不是太子,根本無從知曉。永安營都搜不到人,更彆說他了。

“要不然,我還是跟方篤說實話?”一個念頭跳入於謙腦海,“看方篤的言談舉止,九成沒有參與叛亂,跟他說了實情也沒關係……”可他猛一咬牙,把這個念頭生生地掐滅了。

絕不表露太子真身,這是他定下的原則,豈能自己抽自己的臉?方篤九成可能沒參加叛亂,萬一是那一成呢?太子身荷天下之重,絕不能冒險,一點都不能。

方篤既然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於謙也不好多留,向他拜彆後,先去找了蘇荊溪。那個女人足智多謀,說不定會有什麼好辦法。

刑部分司已給蘇荊溪錄完了口供。她果然沒辜負於謙,編造出了一套合情合理的故事,解釋自己為何出現在漕船上,沒人產生懷疑。於謙把目前的情況跟蘇荊溪講了,她沉思片刻,無奈地搖搖頭:“我們現在沒有辦法,隻能看太子自己的造化了……不過……”

“不過什麼?”

“你說那麼大一個逃洞,十個犯人卻隻逃了一個,實在蹊蹺。會不會是那個逃犯身份特殊,得了其他人的庇護?會不會是太子……”

“那怎麼可能!”於謙斷然否定,“牢裡頭全都是意圖暴亂的白蓮信眾,他們怎麼會庇護太子?”

白蓮教作為兩京之謀的執行者與幫凶,與太子一方可以說是仇深似海。說他們會庇護太子,簡直比黃鼠狼給雞拜年還荒謬。

蘇荊溪輕歎一口氣,道:“若是吳定緣還在,他一定有辦法。”於謙的下巴一陣緊繃,他昨晚一門心思在尋找太子,都沒顧上痛惜“篾篙子”的下落。此時他們一籌莫展,卻念起了那個小捕吏的好。

那家夥嘴臭臉冷,可總有辦法在窘境中劈出一線希望。倘若是他,會怎麼做呢?

於謙冷靜下來,努力模仿“篾篙子”的思路,把腦海裡的陳規都拋開,用最離經叛道最不像話的思路去發散。什麼時候於謙自己忍不住要開口斥責,差不多就是吳定緣的風格了。

思忖良久,於謙睜開眼睛,勉為其難地開了口:“我們找不到太子,那就隻能讓太子來找我們了。”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就連蘇荊溪這麼沉穩內斂的人,都忍不住露出“這樣也行?”的神情。

此時已是五月二十二日(辛卯)的清晨,一大早就有稠厚的鉛雲糊滿天空,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可是淮安新、舊二城仍是熱鬨非凡,尤其是在運河與河下大街交叉的西湖嘴,更是繁盛異常。這裡連接碼頭、貨棧與雙城內外,從日出前開始便是車水馬龍、水泄不通。這些行客濺起一層飛塵,在湖嘴上空始終飄浮,竟無一時能安然落下。

在西湖嘴最熱鬨的牌坊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端坐在小方桌前,有婢女侍立一旁。桌上擺著文房四寶,不過都是粗劣貨。旁邊高立起一個大布幡,上頭寫著:“洪望學士親授程文要訣,現場點撥,保去京城,連登科甲。”那墨跡一看就是新寫,還未乾透。

過路的行人稍微認識字的,都忍不住駐足多看一眼。這個叫洪望的是什麼人?好大口氣,他點撥幾句,就能考中狀元,那他自己乾嗎不去考?再看那書生,麵相倒方正,神情還挺靦腆,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狂士。

越是離奇的噱頭,越是引人議論。大明自開科取士以來,何曾有人把文章技藝當街販賣。有幾個讀書人過去試探了一下,發現這個自稱洪望的書生還真有點水平,雖沒布幡上說的那麼神奇,但引經據典,講得頗為通透。當然,也有人當麵叱罵他斯文掃地,那書生臉色漲紅,隻是不走。

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就連很多不識字的販夫走卒都聚攏過來,想看看這位點石成金的文章聖手。短短半個上午過去,於謙發現居然頗賺了些鈔銀。他苦笑著把這些交給蘇荊溪收藏,心中不時哀歎,此乃焚琴煮鶴呀,可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辦法,含著淚也要堅持下去。

太子化名是洪望,那麼隻要他聽說有“洪望”在淮安城內擺攤,又“保去京城”,自然能猜出是誰。

等到快接近中午的時候,於謙已經接了十幾單生意,說得口乾舌乏,滿頭大汗,又不敢走開。他看看天色,正想跟蘇荊溪說舀些井水來,忽然覺得袖子一沉。

於謙一低頭,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童在扯自己。他無心逗弄,想掏出一枚銅錢打發掉。那小童卻搖搖頭,說有人想請你去堂屋講學。於謙摸摸她腦袋,說:“我走不開,讓你家大人直接來吧。”小童道:“我家大人說非洪望先生去不可,去了有剛磨的小杏仁吃。”

一聽“小杏仁”三字,於謙腦袋“嗡”了一聲。在圍觀民眾的嗟歎聲中,兩人跟著那小童離開西湖嘴。

小童帶著他們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了一片低矮的棚屋附近。這裡是淮安新城向西擴張的產物,規劃已至,但城牆未及覆蓋。所以名義上算是城內,但與城外村落無異。在這裡居住的,多是清江廠的工匠與淮安附近的佃戶。

於謙和蘇荊溪被小童帶到棚屋內的一處簡陋宅子。他剛一邁進去,立刻覺得不對,隻見堂屋正中擺著一個彌勒佛,彌勒佛下一座白蓮花。四周十幾盞火苗閃動的長明燈,爐子裡有三炷香,有幾個老太太哼哼唧唧地跪在下首,不知在念什麼。

“白蓮教?!”

於謙意識到這是個陷阱,不由得驚叫起來。蘇荊溪迅速拔出發髻中的銅釵,把那小童捉在懷裡。小童被這一嚇,哇地大哭起來。幾個老太太聽見,趕緊起身,卻被於謙死死盯住。

埋伏絕不止這幾個老太婆,對方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於謙腦子裡迅速閃過疑慮,突然看到一個人從後堂轉了出來,一身麻布短衫,那短衫上似還繡著白蓮標記,可再一看那麵孔,不是太子是誰?

於謙“啊”的一聲,百感交集,顧不上太子這身詭異的穿搭,上前就要叩拜。可朱瞻基瞪了他一眼,示意彆聲張。於謙過於激動,猶然未覺,身子還要下拜,幸虧蘇荊溪鬆開小童,用那銅釵子去刺了一下於謙的胳膊,才讓他回過神來。

朱瞻基安撫了一下那小童,然後把兩人帶到後堂,把門窗關嚴實,這才講述起緣由。

原來朱瞻基從逃洞裡離開之後,按照孔十八的指點,來到了他掌管的那一處香壇。太子把銅蓮花一亮,香壇裡的人立刻把他奉為上賓。

白蓮教的香壇管理極為鬆散,隻要有人敬拜彌勒,能聚起十來個香眾,就可以算作一壇。這裡的香壇壓根不知道白蓮教在南京搞的大事,隻是吃齋禮佛,對太子毫無疑心。朱瞻基在這裡痛快地洗了個澡,吃了點東西。

他急於與於謙等人恢複聯係,便請香壇的幾個火工外出打聽,一來二去,便聽到洪望先生街頭保去京城的奇聞,遂讓一個小童過去傳話。

於謙搓搓手,喜不自勝,道:“總之能找到殿下,便是徼天之幸。我去跟方篤說一聲,讓他準備一條盤過壩的快船,咱們儘快登船出發。”

“吳定緣呢?”太子朝他倆身後看了看。

屋子裡的氣氛一時沉重起來。蘇荊溪將他被梁興甫帶走的事講述了一遍,太子霍然起身,道:“病佛敵把他帶去哪裡了?”

蘇荊溪搖搖頭。朱瞻基濃眉一皺,又看向於謙:“你不是認識那個姓方的推官嗎?能不能讓他全城搜捕梁興甫這個巨寇?”

於謙也搖了搖頭,道:“若讓刑部分司搜城,勢必會牽扯出殿下的真實身份,太過弄險了。”

“啪”的一聲,太子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麵上,道:“你這是見死不救!梁興甫跟吳定緣家裡是死敵,落到他手裡,還能有活路嗎?啊?!”於謙垂下頭去,卻堅持道:“吳定緣遭難,臣亦痛銘五內。隻是眼下時辰緊迫,殿下潛藏身份趕去京城才是最大的事。不然奸佞稱帝,生靈塗炭,又豈是一家一人之苦?”

於謙說得一點都沒錯,可朱瞻基胸口一團悶火,陡然爆發而出。他飛起一腳把圓凳踢翻,道:“藏!藏!藏!你為何總讓本王潛藏身份!難道這漕路之上所有官員都是叛賊,隻有你於謙是個忠臣嗎?”

“殿下,臣不是說過嗎?我們賭不起,倘若有一人……”於謙還要苦口婆心勸,卻被蘇荊溪給攔住了。

她知道太子秉性衝動,這時講大道理,隻會火上添油。蘇荊溪這邊按住於謙,那邊對朱瞻基柔聲道:“殿下息怒,吳定緣臨被擄走之前,特意叮囑過我,讓太子莫要管他,儘快返京……”

朱瞻基怒道:“不管他?隻怕等我到京城,他骨頭都爛完了!”

蘇荊溪輕輕歎了一聲,把吳定緣的身世,以及吳家與病佛敵之間的恩怨,講給兩人聽。太子先前在水牢裡聽過前一半,於謙則是第一次聽。兩人聽完之後,都大為震驚。原來“篾篙子”背後,居然還隱藏著這樣的曲折。

“他所行之事,所過的生活,都是在悄無聲息地作踐自己,自我毀滅。我疑心他死誌早萌。”蘇荊溪的情緒有些激動,可語氣仍保持著克製,“但這一次不一樣。他說他無可在乎之人,死便死了,聽起來和平日一樣自暴自棄。可我行醫多年,知道那隻是掩飾。他真正做出這種抉擇,是因為他仍有在乎的東西——請殿下察知。”

“當啷”一聲,那隻小香爐從於謙懷裡跌落在地,滾到太子腳邊。朱瞻基俯身把它撿起來,在手裡摩玩了一番,見到上頭血跡斑斑,不由得雙肩一垂,勉強把火氣抑住,道:“那,我們何時出發?”

於謙抬頭一喜,然後趕緊低下頭,說:“我這就去跟方篤聯係。”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香壇。朱瞻基坐回到椅子上,有些頹然,見死不救的愧疚像一具石鎖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蘇荊溪趁這個機會,趕緊為朱瞻基處理箭傷。這幾日太子雖然折騰不休,傷口倒是愈合得不錯,眼見那該死的箭鏃即將拱出頭來了,這時更不可掉以輕心。

正處置到一半,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咣咣的敲門聲,本壇的管事走了進來,賠著笑臉說:“能不能請貴客借些鈔銀來,突然來了急用。”

太子知道孔十八這個香壇沒有事產,全靠窮人互相守望,這會兒有急用,八成是誰家死人或者生病了。他慷慨地一揮手,把於謙上午賺的那十幾貫寶鈔與散碎銀子送過去,管事千恩萬謝,說:“等公中有錢了一定奉還。”

太子表示不必還了,順口問了句,是什麼急用?管事說:“是用作功德捐。”又解釋了一句,“一般上壇的護法去各地辦事,佛母會發一道法旨,請當地香壇予以協助,要麼出人,要麼出錢,這個貢獻可以攢成功德,便叫作功德捐。”

“難道最近有護法來淮安了?”朱瞻基眼睛一眯,覺得有些不對勁。

“昨天就來了,還下個法旨,讓淮安城裡各壇信徒去四大王歇廟。不過,他們要的是丁壯,本壇都是老弱病殘,便沒派人去。今天人家又來派功德捐,我們便不好回絕了。”

朱瞻基眼神一動,便對管事說:“請壇老去打聽一下,護法是做什麼大事,需要功德捐。若真是有機緣,我這裡多襄助一點也不妨。”管事大喜,捧著鈔銀趕緊出去打聽了。

屋子裡隻剩下兩個人。蘇荊溪一直悉心按摩著傷口,全程一言不發,可朱瞻基知道,這姑娘冰雪聰明,必然從剛才的談話裡看出了些什麼。不過,他並不擔心蘇荊溪說破,因為她總是最能理解自己心思的。

想到這裡,朱瞻基心口暖意複生。當她的纖纖玉指再一次按在肩傷前麵時,太子忍不住抬手將它握住,指尖膩滑,心中為之一漾。可惜蘇荊溪的手沒做任何停頓,在傷口周邊輕柔地按拂一圈,然後迅速移走。朱瞻基的手懸在半空,有些尷尬,隻好順勢抬起手,學著吳定緣的樣子握緊拳頭一晃。

不到半個時辰,於謙跑回來說:“船都安排好了,是上好的進鮮快船,午時即走,直抵京城。”看他麵色漲紅未褪,八成是方篤被他給吵煩了,勉為其難地給了他一封薦書。

於是,太子、蘇荊溪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跟著於謙匆匆離開。就在他們走出香壇之前,管事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對著太子耳語了幾句。朱瞻基“嗯”了一聲,沒做任何表示,隻是讓於謙再拿些寶鈔出來給他。

在一群老太太嘟嘟囔囔的誦經聲中,他們返回西湖嘴,沿著淮安河下的車馬道跨過漕河,來到清江口。

清江口乃是淮安的漕河樞紐,這一帶幾乎沒有綠植,河岸完全被鱗次櫛比的商鋪、工坊與大小碼頭填塞。行船至此,無論是盤壩過水還是走清江浦新河,皆要在這裡重新裝卸,然後滑入淮河。

昨天晚上的事故,似乎並未造成多大影響。各色尺寸的騾牛車子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團成一個個小旋渦。短褂力夫們一擁而上,在船主的呼喊聲中卸下各自的貨物,往船上扛去吊去。甲板上的船工們跑來跑去,一邊挨著漕吏官員的嗬罵,一邊操弄船舷、放下跨板,還不忘跟旁邊的船隻拋去幾聲臟話。

若換作昨天之前,朱瞻基隻覺滿眼混亂不堪。可如今在這一片狼藉嘈雜中,他似乎看懂了一絲混亂中蘊藏的秩序。這規律看似縹緲,卻切切實實地驅動著事情運轉,如同眼前的河流一般,泥沙俱下,粗糙渾濁,始終昂揚地向東奔流而去。

他們很快在最靠前的橋棧儘頭找到了那一條進鮮船,它的船頭高高豎起一塊“奉內府進鮮回避”的杏黃色旗牌,這意味著漕河最高的通行權。

於謙把方篤的薦書交給船頭,順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擔心地問船頭說:“這天氣會不會耽擱出行?”船頭猛拍胸脯,說:“一會兒肯定得有場大雨,但五月本來水少,能多下點雨是好事,隻會讓船行得更快。”於謙大喜,可一抬頭,發現太子在蘇荊溪的攙扶下,已踏進了客艙。

五月二十二日的午時一到,進鮮船準時開出清江口。過不多時,它從最後一道淮陰船閘滑入寬闊的淮河乾流,揚帆朝西而去。

果然如那船頭所言,進鮮船剛駛入淮河,天色便徹底暗下來。陰雲迅速凝成墨團,有巨大的雨滴敲打在船頭,洇成一個個水圈。很快雨滴連綴成片,雨片又彙合成水簾,無數簾幕自天穹同時垂下,把這一條船連同船內的人,都籠罩在一片煙波水澤之中。

大部分人都躲到船艙裡麵去,船頭隻有一個人影久久佇立,似乎被這雨霧所困,說不出地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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