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2845 字 3個月前

吳定緣聽到這裡,臉色越發泛白,連嘴唇都開始哆嗦起來。昨葉何看了他一眼,聲音越發清亮起來:

“紅玉被打入教坊司後,就在富樂院裡操琴。永樂十三年,她在南京城裡無意中碰到一個人,一位故人。”昨葉何有意拉長了聲調,“這人原來是濟南府的一個捕吏,手段高明,心細如發。當年燕軍圍城,他一人乾掉了數十個潛入城中的細作,鐵鉉親手頒下冠帶褒獎,還有意撮合紅玉和他婚配。後來鐵鉉被迫離開濟南時,這捕吏也不知所終。紅玉萬萬沒想到,會在南京城裡見到曾經的故人。”

“這個人,就是我爹?”吳定緣鬆開她的脖頸,手臂完全垂落下去。

“他本來叫作鐘二勇,隻因畏懼被永樂清算,才隱姓埋名,跑來南京冒用了一個淮西遷戶的身份落籍,改叫吳不平。”

吳定緣這才反應過來。難怪他爹罵人的時候,和佛母一樣愛罵“死孫”,這分明就是句山東話啊!

昨葉何道:“他鄉遇故知,本是慶幸之事。可惜無論紅玉還是吳不平,都知道當此形勢,彼此絕不能相認。他們原本打算以後再不相見……”

“沒想到我卻突然冒出來,壞了他們的事。”吳定緣滿口苦澀。當初他以為紅玉跟吳不平之間有私情,一時好奇才會深入調查,沒想到他們的關係卻遠比想象中複雜。

“你這麼一攪局,紅玉覺得頗為蹊蹺。她找了個機會約出吳不平,質問關於你的事,誰知竟問出一件往事來:原來當年鐵家人被押到京師的那一晚,吳不平也悄悄去了教坊司。他不忍見鐵公親眷墮入地獄,可又不敢暴露身份,心中備受煎熬。最終他還是輸給了怯懦,隻敢隔著秦淮河,向教坊司牢房遠遠地磕頭燒紙。可燒到一半,吳不平突然看到,對麵牢房離奇燃起大火,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格柵裡滑出來,撲通一聲掉進河裡……”

“啊,是楊夫人那間?”吳定緣失聲道。

“不錯,正是那一間。吳不平趕緊跳進水裡,把他撈出來,發現竟是鐵公最小的孩子。隻是那孩子先受火灼,再驟入冷河,嚇得閉過氣去。吳不平抱著孩子跑回家去,悄悄請來名醫診治,這才撿回了他一條性命,隻是之前六年的記憶,全都不記得了。吳不平便對外謊稱這孩子在淮西老家長大,剛剛接來金陵居住,從此這孩子便以鐵獅子兒子的名義活了下來——哦,對了,鐵獅子這個綽號,恰好是為了紀念鐵鉉才起的。”

吳定緣感覺腦袋裡有什麼東西炸裂開來,炸散了魂魄,炸散了四肢百骸,炸散了意識。而昨葉何還得意揚揚地繼續說著:

“當我問清楚這樁往事之後,立刻飛奔淮安,去阻止梁興甫那瘋子殺你。還好,還算及時,總算把你囫圇個兒帶來了濟南。”

昨葉何對自己的這個舉動頗為自得,說得眉飛色舞,她抬手一指那個被吳玉露遠遠攙扶開的老太太:“你恐怕已經不認得她了吧?”

吳定緣微微點了點頭,他的神情似乎緊繃到了極限。

“她,就是當年鐵府的一個奶娘。你彆看她雙眼雖盲,可還記得清楚,燕王攻打濟南城那一年,一塊飛石越過城牆砸進鐵府後花園。她正抱著你曬太陽,結果被石塊砸中,她傷了脊背,你傷了右腿,還留下一道疤痕。剛才她確認了那道疤痕之後,我的七巧板總算拚上了最後一塊。原來九成九的把握,如今可以到十成無疑。”

吳定緣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最後的裁決。

“你是鐵鉉鐵鼎石的第三個兒子,你本不叫吳定緣,而是叫鐵福緣。”

這個名字化作一陣勁風,吹散了一個又一個謎團。難怪我一見紅玉,便覺得莫名親切,原來我小時候本就是她來照顧的……難怪我一見火光,就要抽風,八成是在教坊司火災中落下的病根……難怪我爹一直慣著我……難怪紅姨抵死不肯說出真相,這個秘密若是泄露出去,隻怕所有人都性命不保……

真相吹跑了迷霧,同時也撤去了塵封已久的保護。深藏在記憶深處的恐懼再度蘇醒,化為絲絲縷縷的劇痛,在吳定緣的頭蓋骨下蛛網般蔓延開來。二十多年的時光,他一直惶惑於我是何人,如今真相終於揭曉,帶來的卻不是釋然,而是更強烈的折磨。他抱住頭,發出痛苦的呻吟,幾乎要被衝擊摧垮。

昨葉何注視著抖成一團的他,突然道:“你們鐵家星流雲散,隻有你得以正常地成長起來。吳不平也罷,紅玉也罷,所有知情者都一直在默默地保護著你,真是令人羨慕。”

“可你卻殺了他們!”吳定緣陡然昂起下巴,仿佛用怒吼才能甩脫那無邊的痛苦。

昨葉何撫住額頭:“那時候你我各為其主,何況我可沒故意殺鐵獅子,我還指望利用他做事呢。至於紅玉,吳公子,不對,鐵公子你冷靜想想,我既知道了你的身世,又怎麼會去傷紅玉的性命?”

這一語,令吳定緣恢複了些許清明:“我是不是鐵鉉的兒子,跟你們白蓮教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你們要查這件事?為什麼要保護我?”

唐賽兒拍拍昨葉何的肩膀,示意接下來讓她來說:“小抹子,這你還不明白嗎?鐵鼎石在山東何等人望,他的兒子若是站出來,足以號令群雄,收攏人心,我聖教便可以更上一層樓了。”

“跟你們合作?先把我爹的命還回來!”吳定緣吼道。自己是不是鐵鉉之子,尚無實感,但吳不平去世前的慘狀,可是一直牢牢印在他心裡,這都是白蓮教欠下的血債。

唐賽兒盯著他:“吳不平的債,我們自然會給你個交代。但你是鐵鉉的兒子,不幫我們也還罷了,難道還要去保那個太子不成?”

吳定緣神情一滯。他這才反應過來,鐵鉉是被朱棣所殺,而朱瞻基是朱棣的孫子,他與太子之間應該是血海深仇。他之前在金陵、在瓜洲、在淮安的種種努力拚命,簡直就是一個大大的嘲諷。

“小抹子,你是時候認清自己是誰了。”唐賽兒道。

不,不對!吳定緣試圖從混亂的思緒中捋出一條重點。

“太子是朱棣之孫,難道你們合作的那個篡位者,就不是宗室嗎?對我來說,加入哪邊豈不都是仇人!”

唐賽兒長歎一聲:“拜你小子所賜,已經沒有什麼合作啦。我教在金陵獵殺太子的計劃失敗,北邊那位貴人隻怕已動了決裂的心思。”

吳定緣一怔:“決裂?”

“你也看到那位狻猊公子了。他前去淮安接手截殺任務,就是一個最明白不過的征兆。老太太我看得明白,這種皇位之爭,跟莊戶人家爭奪家產沒區彆,不是友盟,那就是死敵,沒有牆頭可以騎。白蓮教辦事不力,遲早是要被滅口的。”

唐賽兒微微苦笑,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所以我讓小抹子你來幫我,不是助那朱家的貴人奪權,而是助我聖教自保——因果這東西,真是奇妙,我教因你而敗,結果也將因你而活。”

這個轉折,實在出乎吳定緣的意料。他緊皺眉頭:“那個貴人,到底是誰?”

根據於謙的分析,這個縱貫兩京的大陰謀背後,隻可能是朱瞻基的兩個弟弟,不是越王就是襄憲王。可惜情報不足,始終無法得出結論。雖然這對如今的吳定緣來說,已無意義,可他還是忍不住想知道。

“如今說與你知也不妨,那貴人便是……”

唐賽兒剛說到一半,全身卻猛然一僵。吳定緣驚駭地發現,老太太腳邊的地麵上,赫然多了一支長箭。這支利箭長約二尺,黑鏃四棱,分彆刻著四須血槽,而黃褐色的箭羽是用桂竹筍殼做成——這是狼舌頭箭,隻有大明軍中精銳才用得起這種貨色。

這是從哪兒射過來的?

吳定緣正要分辨方向,卻見唐賽兒臉色驟然扭成鐵灰顏色,整個人向前踉蹌了半步,捂著胸口仆倒在地。

突然,吳定緣心中生出一陣強烈的不安,連忙就地一趴。下一瞬間,嗖、嗖、嗖,三支箭影擦著他的頭皮飛了過去,沒入水麵。如果吳定緣再晚反應那麼半息,便會被射成刺蝟。

突如其來的危機,反倒驅散了吳定緣的惶惑與混亂。他奮力抬起頭,朝著大明湖畔望去,隻見無數百姓正東奔西逃,柳枝散落了一地。有身披軟甲的大隊官兵衝到湖畔,要麼舉刀斫砍,要麼遙遙放箭。看那服色,似乎是山東衛所的人馬,更確切地說,是濟南衛旗兵。

吳定緣眼力極好,他很快發現這些官軍不是在隨意屠戮,他們有明確的目的,就是抓出隱藏在人群中的白蓮信眾。他看到不止一個信眾試圖從柳林外逃,可惜不是被飛箭穿心,就是被亂刀砍殺。一時間哭爺喊娘,喧嘩四起,現場就像一個炸了坑的螞蟻窩。

昨葉何躲在太湖石的背後,急切地衝這邊探出頭:“佛母如何?”吳定緣看了一眼,佛母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隻有脊背在微微起伏。長箭沒射中她,但似乎觸發了某種心疾之症。可惜蘇荊溪不在,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

“官兵怎麼會突然來大明湖?是你們走漏了消息?”吳定緣大聲問道。

昨葉何道:“不可能,今天佛母來大明湖的事,除了她隻有我知道,連梁興甫都不清楚。”

吳定緣再朝那邊看去,發現官軍動向確實蹊蹺。如果他們是衝著佛母來的,現在應該有一隊重兵直奔這裡抓人才對。而實際上,官軍的注意力並沒有額外關注到這邊,剛才那幾箭隻是恰好掃過來罷了。

看來官軍本意是對付白蓮教不假,卻不知道最關鍵的佛母也來到了大明湖畔。

這場襲擊來得突兀離奇,但當務之急不是搞清楚原因,而是先儘快脫離這個危險地帶。吳定緣環顧四周,看到在窄堤的另外一邊,梁興甫和吳玉露矮身躲在木輪車後頭,暫時都還算安全,而自己的那個奶娘不見了蹤影,八成已嚇跑了。

吳定緣苦笑了一聲,他一點也不想跟白蓮教有什麼瓜葛。但形勢逼人,等官軍注意到這邊,且不說自己,吳玉露隻怕是難逃一死。為了妹妹,隻能勉強跟白蓮教聯手一次。

他注視片刻,心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便對昨葉何講了幾句。昨葉何震驚於這計劃的大膽,但她是個極有決斷的人,立刻判斷出這恐怕是唯一的出路。

“你在這裡好生看護佛母!”

昨葉何叮囑了一句,從太湖石後矮著身子衝了出去。她冒著被官軍再次狙擊的風險,飛快地跑過窄堤,走到木輪車前。梁興甫聽她說了幾句話,沒有多言語,雙臂一抬,竟把那一輛木輪車生生抬了起來。

梁興甫就這麼斜舉木輪車,如同舉著一麵巨大的木盾。吳玉露和昨葉何躲在他背後,朝著太湖石這邊迅速挪過來。等到眾人會合之後,吳定緣看了梁興甫一眼,麵無表情地把計劃說出來,然後把唐賽兒背在身上。

他這麼做,倒不是關心佛母生死,而是防止梁興甫突然發瘋。這瘋子一心要把吳家都超度去西天,唯一忌憚的大概隻有佛母。背上她,就有了一個擋箭牌。

梁興甫什麼都沒說,雙臂一振,舉著木輪車步入湖水之中。隨即吳定緣背負唐賽兒,隨著昨葉何和吳玉露也一起跳進湖水之中,湊到梁興甫身旁。

這個木輪車的結構非常簡單,車廂主體是一個敞口棗木方框,下麵裝著一個木輪。梁興甫把它倒反過來,如同一頂大帽子扣在眾人頭頂,又像舉了一把碩大的油傘。剛才洗腳的時候,吳定緣已知道大明湖這一帶的湖水不算深。他讓所有人的身子都泡在水裡,儘量隻露腦袋在水麵,然後吩咐梁興甫把車框向下壓,讓主體緩緩浸沒在水中。

倒扣的車廂裡存有一定氣息,足夠這幾個人一時之需。他們涉水徐徐前行,外人根本看不到人影,最多隻會看到湖麵上有一個倒置的小木輪和若隱若現的車底。何況大明湖上荷葉接天,更不易被覺察。

這個法子,還是吳定緣小時候從吳不平那裡聽來的。行軍之時,若碰到水流湍急的淺河,軍漢們就喜歡把皮舟倒扣在頭上,四人一隊,泅涉而過,謂之“龜排”。小孩子好奇,吳定緣召集一群夥伴去秦淮河裡試,差點全被衝跑。吳不平氣得夠嗆,鐵尺舉起來要抽,最後長歎一聲,還是放下來,轉身挨家挨戶去給人道歉。

一想到此節,吳定緣心中又是一痛,對車廂裡這幾個白蓮教骨乾的恨意更重。吳不平對他有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這個殺父之仇真真切切,不會因身世而有所減輕。

若不是吳玉露尚在,他一度想乾脆掀翻車廂,跟這些人同歸於儘算了,省得許多麻煩。可一想到鐵鉉與紅玉,他又對永樂皇帝湧起怒意,想要假手白蓮教向他報複,可這一報複,就會牽扯到朱瞻基,一想到那一尊兩人共誓的小香爐,他一下又茫然了。

此時車廂倒扣在水下,視野之內一片黑暗。在這麼個逼仄狹窄的空間內,每一個人的呼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如觀肺腑。時斷時續的是佛母;抽泣慌亂的是吳玉露;粗重起伏的是梁興甫,他承擔著九成以上的重量;昨葉何的鼻息倒是節奏穩定,不見半點紊亂。

而吳定緣的呼吸像是一個泄了氣的風箱,輕重不一,忽長忽短,儘顯心中重重矛盾。

此時大明湖畔的混亂有增無減。這一次官軍似乎下了大決心,打算要把白蓮教一舉鏟除。他們隻要見到稍有可疑之人,便立刻開弓射出,連警示都不發。弓手身旁還有大批短刀手與矛手,像篦子一樣,從曾公堤一直梳到天心水麵亭,連一隻螞蟻都不放過。

不過從天心水麵亭向西,搜捕兵力明顯減弱,因為這一段不屬於“真武誕辰”的插柳範圍,去的百姓相對比較少。沒人注意,在湖心亭與扇麵亭之間的浩渺湖麵上,一個小圓頭忽上忽下,不時還露出一條背脊,不動聲色地橫跨,仿佛一條江豚在波光粼粼的湖波裡遊玩。

不光是官兵們沒注意,就連原本在北邊彙波樓上的兩個人,都沒注意到這個小細節。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濟南衛的動作上。

“蘇大夫你看,果然是靳榮的兵!”朱瞻基興奮地喊道。

從這個高度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濟南衛的大軍分作三股,從東、東南以及南三個方向圍攏而來,毫不留情地清掃著大明湖畔。從他們的動作來看,絕非敷衍了事,顯然上峰是下了死命令的。

可朱瞻基觀望了一陣,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怒氣衝衝道:“我書信裡明明隻提及佛母,搜捕就是了,誰讓他們搞成了亂打亂殺,傷及那麼多無辜。”

他在淮安已知道,大部分白蓮教眾隻是互助的窮苦人家,看到官軍如此殺戮,突然有些後悔這麼莽撞。朱瞻基一拍欄杆:“靳榮可靠,確鑿無疑,咱們趕緊去找他,讓他停手!”說罷轉身噔噔噔就跑下樓去了。

蘇荊溪跟在後頭,雙眉始終微蹙。她對於太子的計劃持保留態度,可一時也沒什麼能駁斥的。她隻能一步步緩緩走下台階,希望能借此爭取到時間,再仔細盤算一下。

“蘇大夫,你怎麼這麼慢,快點!快點!”太子站在彙波樓的樓梯下,不耐煩地催促道。

“殿下,你的箭傷還沒好,不可動作太劇。”蘇荊溪拖延著說。

太子摸了摸右肩:“昨日上藥時,我都能摸到箭鏃頭啦。你不是說再堅持兩三日,它便會自行脫落嘛。”

“越是這時候,越要謹慎。”蘇荊溪借著這短短的空當,腦子裡已盤算了一圈,開口便道:“殿下您玉佩已丟,要如何說服靳榮,您是太子?”

朱瞻基哈哈大笑:“蘇大夫不必操心此事。靳榮這個人我很熟悉,當年曾在永樂爺麾下聽用,靖難時在白溝、浦子口立過功。我在京城見過幾次,他肯定認得我。”

“朱卜花亦是近臣,跟殿下更熟悉。”

“永樂十八年的山東白蓮教鬨事,靳榮也參與了鎮剿。何況你看他對白蓮教下的這個狠手,豈能跟朱卜花那個狗賊相提並論!”太子怫然不悅。

蘇荊溪注視著朱瞻基有些激動的眉頭,沒再勸下去。自逃亡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獨立籌劃,若是繼續質疑下去,隻怕會觸碰到太子那脆弱的自尊心。於是她垂下手來,柔聲道:“既然如此,請恕民女暫時不能隨扈東宮。”

太子一怔,旋即一股怒意湧上來。我不納你的諫,你就撂挑子不乾嗎?蘇荊溪一撩額前的細發,笑道:“殿下誤會了,民女隻說暫時離開,可沒說一走了之。”

“為何?”

“這一次您去見靳榮,能有幾成把握?”

“沒有八成也有九成。”

“就是有一成危險,亦不能輕忽。民女自請留在外麵,實是為殿下多留一條路。倘若其心可用,則諸事皆宜;倘若碰到那一成可能……殿下也不至於孤立無援,我至少能趕去德州,請張侯跟於司直前來救駕——殿下萬金之軀,須備萬全之策,容不得半點疏漏哪。”

聽到蘇荊溪這一番苦心,全是為了自己的安危,朱瞻基立刻大為感動,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蘇大夫你,你可真是,真是體貼本王。”他見蘇荊溪臉頰微紅,想要把手掌抽出來,不由得又握緊了幾分。

“殿下,你的箭傷還沒痊愈,不可用力。”蘇荊溪低聲道。太子隻好鬆開,恨恨道:“等把吳定緣那家夥救出來,他可得好好感謝我們。”

他們離開彙波樓之後,直奔山東都指揮使司。濟南府城的衙署大多分布在城東,聚集在西門大街以北的府館一帶,與大明湖幾乎隻有一街之隔。朱瞻基和蘇荊溪刻意繞開最混亂的曾公堤,直奔府館而去。

此時府館街上沒什麼行人,反倒是報信的飛騎一個接一個。奇怪的是,路麵雖說墊著一層細細的黃土,卻絲毫不見揚塵。濟南泉多,街道兩旁都挖有壓塵引渠,可以時時灑水,把浮土蓋住。這在普遍缺水的北方很是罕見,也隻有濟南府這等得天獨厚的地方,才能如此奢靡了。

兩人走了一段,先看到山東布政使司、督糧道、鹽運司、濟南府衙等一連串官署。到了府衙隔壁,前麵可以看見一處八字開的轅門,門前豎著五方大紅門旗,想找錯地方都難。

蘇荊溪忽然放緩了腳步,衝路旁的一個茶水棚一指。朱瞻基一點頭:“半個時辰之內,我來這鋪子裡找你。若是半個時辰還沒動靜……”他停頓了一下,掏出那枚銅蓮花來,遞給蘇荊溪:“你知道該怎麼做。”

交代完這些,朱瞻基徑直走到轅門口,門兵見這人一身粗布衣衫,連聲嗬斥要趕他走。朱瞻基把手一背:“去跟你們指揮使說一聲,就說太子在這裡等他。”

門兵嚇了一跳,他做了這麼久守衛,還從來沒見過如此霸氣的訪客。太子?他打量了一番,覺得這人八成是腦子有病了,連忙從旁邊架子上摘下佩刀,滿是警惕。朱瞻基見他蠢呆呆的,不耐煩與他多囉唆,索性大聲喊道:“靳四!快出來!”

這一聲喊出來,門兵嚇得差點沒拿住佩刀。靳榮在家裡排行第四,隻有親近的長輩才會喊他一聲靳四,外頭幾乎沒人知道。這個穿著破爛的黑臉小廝,從哪裡知道的自家大帥的小名?

“跟你說了,我是太子,快讓靳四來接駕。”朱瞻基又重複了一遍。

門兵再蠢,也看出來了這人來頭不凡。至於是不是吹牛,那不是他這種小卒子能定奪的。於是他趕緊把朱瞻基帶進轅門。轅門裡頭是一個極大的旗台,上豎一幅殺氣騰騰的闊絹坐纛,上書“王命山東都指揮使靳”字樣。

門兵跑進後頭衙署去通報,讓朱瞻基一人站在大纛下方等候。此時已近午時,陽光辣人。朱瞻基卻不閃不避,身子挺得筆直,下巴高抬。自從流亡以來,他一路隱姓埋名,變換身份,委實憋壞了。他決定這次與靳榮相見,要明明白白地以太子之尊站立於此。

老子有雲:“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原來東宮師傅們講解這句時,朱瞻基還似懂非懂。現在他總算能明白了,太子這身份若不是曾失去過,他還真體會不到其貴重。

沒過多久,隻聽轅門內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先是十幾名手執直刀的甲兵,然後是同等數量的矛手,他們衝到轅門之後,先散開一個大圈子,把周圍隔絕開來。隨即親軍們簇擁著一個長臉漢子,如眾星捧月一般走出來。他下頜一部長髯,鼻梁高挺,如果不是右眼隻剩下一個淺窩的話,可稱得上是儀表堂堂。

“靳四!”朱瞻基喊道,忍不住上前迎了一步。

誰知靳榮臉色嚴峻,根本不去看太子,左臂一抬,沉聲喝道:“左右,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