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8602 字 3個月前

第十九章

“這裡就是白蓮教的佛母總壇啊?”

蘇荊溪仰起頭來,微微發出驚歎。眼前這座其貌不揚的白衣庵,居然隱藏著攪亂兩京五省的佛母,觀感差異實在有點巨大。

不過現在佛母已經不在了,不知這座小庵日後的命運會是怎樣。

蘇荊溪側過頭,看到吳定緣站在庵門口,臉露遲疑,便打趣道:“要我再借你一次銅錢問卜嗎?”吳定緣搖搖頭:“不必了。這件事我沒的選擇,問什麼神仙也是一樣。”

“你這個想法,隻怕連神仙都猜不到。”蘇荊溪感歎了一句,“居然要請白蓮教來救太子。雖說世事無常,可這變化也太大了。咱們離開金陵時,可絕想不到今日。”

“為了償還救命之恩,我彆無選擇。”

吳定緣麵無表情地強調了一句,仿佛怕彆人誤會似的。蘇荊溪笑了笑,並不去說破,至少“彆無選擇”四字,是他真實的想法。

吳定緣和蘇荊溪在濟南府城人生地不熟,去都指揮使司救人勢比登天。兩人商量了一圈之後,吳定緣尷尬地發現,自己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找白蓮教援手。

白蓮教在濟南經營這麼多年,根基深厚無比,調動的資源也極多。更重要的是,佛母身死大明湖這件事,讓他們與兩京之謀的幕後黑手徹底決裂。從那一刻開始,白蓮教必須另謀生路,吳定緣相信昨葉何這種現實的人,會做出最理智的決定。

唯一可慮的,是她恐怕會趁機提出條件。一想到佛母臨終前的遺囑,吳定緣就一陣頭疼。可為了把朱瞻基救出來,他也隻能迎難而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放鬆,正要一腳邁進庵中時,忽然“吱呀”一聲,大門從內側被拉開,探出一個比門神麵相還凶惡的大腦袋。

蘇荊溪雖有心理準備,可看到梁興甫,還是“啊”了一聲,朝後退去。吳定緣第一時間擋在她麵前,側臉小聲道:“不打緊,他暫時不會動我們。”

果然如他所說,梁興甫並沒有暴起傷人,也沒念叨那些要“報恩”的胡話,像傀儡一樣僵硬地把門打開,示意兩人進去。

看來佛母臨終的約束還真管用,隻是不知用的什麼法子,吳定緣暗自揣度。

他們走過廂房前頭,看到廂門微微半開,佛母的屍體正停在裡麵,被一張麻布覆著,吳玉露虔誠地跪在旁邊誦經不止。對白蓮教來說,佛母之死絕不能公開,所以注定不會有祭拜之儀。吳定緣甚至懷疑,他們會不會隨便找個土坑直接埋掉算了。

他正猶豫,要不要去跟妹妹說兩句話,這時無梁殿內轉出一個俏麗女子。她看到吳定緣和蘇荊溪並肩而立,先是一怔,旋即欣然出迎。

“這不是蘇大夫嗎?怎麼連你都來濟南了?”昨葉何親熱地挽起蘇荊溪的手臂,好似閨中密友一樣。蘇荊溪不動聲色地抽出手臂,看了眼吳定緣:“還不是怕他被人害了?人心詭詐,不得不防。”

昨葉何道:“姐姐看得這般緊是對的,男人就好比牆頭浮草,一口風便醉倒了,哪裡分辨得出麝香狐臭。”

蘇荊溪笑道:“你這名字,才是牆頭草。昨葉何,昨葉何……不就是生在屋頂瓦隙之間的瓦鬆嗎?”

“咦?這是佛母給我起的,我還覺得挺好聽呢,原來還有個典故?”

“我在醫書裡讀到過,這昨葉何也喚作瓦鬆、厝蓮、屋上無根草。入秋乃花,冬前即凋,乃是命薄之物。而且它隻生於舊屋破垣之上,長於覆瓦直梁之間,天性寒磣,終究入不得花圃。”

“這麼說,這草竟是一無是處嘍?”

“也不儘然。”蘇荊溪和煦一笑,“若取來煎熬內服,可以通經破血、下沙利便;若搗爛外敷,可治惡瘡火傷。可見一束植株有用與否,全看它是否放對了位置。”

昨葉何雖聽出了幾分機鋒,可論藥理她怎麼比得過蘇荊溪,一時不知如何回嘴。吳定緣趕緊站到中間道:“咳,說正事。”

昨葉何轉過臉來,笑意盈盈:“你從七聖廟匆匆離開,原來是去找蘇姐姐了,咱倆的事她都知道了嗎?”吳定緣眉頭一皺,覺得這問題有坑,索性直接說道:“我現在需要你們的幫助,去救一個人。”

“誰?”

“太子。”

這個回答倒讓昨葉何吃驚不小,太子居然也來了濟南府城?她媚目一轉,視線從吳定緣身上掃到蘇荊溪,又掃回來,心中已猜出來幾分端倪。

“是靳榮嗎?”

在得到吳定緣肯定的回答後,昨葉何蹙起眉頭,一時陷入沉思。

也不怪她遲疑,現在局勢太過複雜,曾經的盟友變成了死敵,曾經的獵物卻上門來要求合作。這其中的錯綜關係,即使是她也有些拿不準。

思忖再三,昨葉何忽然展顏笑了起來:“鐵公子不必這麼生分。隻要你一句話,教內信眾自然無不遵從。”

吳定緣明白,這是對方開出的條件。若他以鐵鉉之子的身份接任白蓮掌教,信眾的力量便儘可以使用——可這恰恰是他最不想做的事。

“那件事……容我先考慮考慮。”

昨葉何道:“不是我借此要挾。我信眾在大明湖畔膽氣新喪,若沒一個脊梁人物站出來挑頭,怕是這頂帳子撐不起來。”

吳定緣還要勸說,蘇荊溪卻輕輕攔住他,上前道:“靳榮這個人,與你們白蓮教關係如何?”昨葉何憤憤道:“靳榮這個人,一直是我教大敵。自從他擔任了山東都指揮使,清剿一直極賣力氣。佛母當初決心與那位貴人合作,多少也是想減緩靳榮帶來的壓力。”

“可一旦貴人跟你們決裂,他便會毫不猶豫地繼續打壓。所以你們白蓮教的依仗又在哪裡?”蘇荊溪的聲音很和緩,可卻讓昨葉何臉色微微有變化。

“你們白蓮教若要活下去,此時就該有一個決斷了。若還是首鼠兩端,隻怕兩邊都不討好。”

蘇荊溪說得委婉,可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如果昨葉何作壁上觀,那麼無論太子與那位貴人誰獲得最後勝利,白蓮教都將麵臨滅頂之災。對他們來說,沒有選擇或要挾的餘裕,倒向太子是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昨葉何習慣性地在裙兜裡掏摸一下,卻發現裡麵已沒吃的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吳定緣:“鐵公子,這也是你的意願?”

她“鐵”字咬得非常清晰,吳定緣麵色一窘:“救人要緊,其他容後再說。”昨葉何毫不猶豫地屈身一拜:“鐵公子為了聖教存續能放下私怨,顧全大局。我等信眾上下,謹遵掌教法旨!”

吳定緣聞言一僵,他本以為這女人已被逼到牆角,想不到她居然借勢反將了自己一軍。他躲也不是,受也不是,隻好擰著眉頭,強行岔開話題:“說正事。太子進了山東都司的衙門,至今未歸,你們能打聽到他的下落嗎?”

昨葉何道:“掌教垂詢,自當知無不言。”她拍了拍手,叫來門口一個閒人,耳語幾句,閒人連忙領命出去。

“都司衙門裡恰好有我教信眾做庫夫,片刻即能傳出消息。”

昨葉何解釋了一句,然後把兩人請進了無梁殿內,同時把梁興甫也喚了進來。這兩邊死敵,各自端坐在蒲團上,形成了一個奇妙的座次。如今佛母不在了,殿內顯得頗為寥落。

昨葉何先恭敬地上了一束香,然後和梁興甫一起閉目誦起超度經來。其他兩人麵麵相覷,可又不好催問,隻得保持著沉默。

過了約莫兩炷香工夫,終於有消息傳了回來。昨葉何睜開眼笑道:“那庫夫說沒見到太子模樣的人,隻看到靳榮帶著親隨離開都司衙門,聽衛兵閒聊,八成去了南大營。”

“南大營?”蘇荊溪問。

“南大營是濟南衛的駐地,在城南舜田門外的曆山下。”昨葉何道,“既然靳榮去了,太子九成也被押送到了那裡。你想啊,城內有布政使司衙門,有濟南府衙,萬一有消息走漏,都是大麻煩。把太子往濟南衛的軍營一關,那外人再想插手就難了。”

“所以我們得闖進軍營劫人……”吳定緣磨磨牙齒。軍陣不比其他地方,偷不得機取不來巧,想要救人困難極大。

昨葉何笑道:“這件事,還是得請教佛母才好。”她示意梁興甫挪開佛龕,從下麵拽出一摞文簿,抽出幾張鋪開:“佛母在濟南經營了這麼久,居安思危,提前埋下了一些伏手,就是為了應付最壞的局麵——欲救太子,就著落在這些伏手上了。”

吳定緣和蘇荊溪一起望去,第一張紙上是濟南府城的輿圖,上麵用朱砂圈出了三十餘處小圈。

昨葉何解說道:“這裡是濟南府城的三十多處主要泉眼與水井。隻消同時在這些地方投毒,濟南必然大亂。濟南一亂,濟南衛就得出兵來救,我們便能乘虛而入。”

吳定緣大驚:“這怎麼行!會傷及太多無辜百姓。我們是救人,又不是屠城。”蘇荊溪亦道:“這個辦法見效太慢,不妥。”

昨葉何又抽出另外一張,這是濟南及附近區域的大輿圖:“小清河靠近濼口鎮有十幾處閘口,隻要設法毀掉,便可以水淹濟南。當年朱棣打濟南城,就是這麼乾的。”

吳定緣搖搖頭:“不成,不成。”

佛母準備的這些伏手,都是存了同歸於儘的打算,一經發動便玉石俱焚,實在太過苛烈。太子固然要救,可動輒挾持一城性命,吳定緣可沒法接受。

昨葉何似乎早有預料,又很快拿出第三張。這張還是濟南府城輿圖,上麵有十來處濃濃的墨點,分布在城中各處,城東最多,城南與城西次之,城北最為稀疏。

“這是什麼?”吳定緣隱隱覺得有威脅。

昨葉何的聲音充滿揶揄:“你們在南京,應該都見過的。”

吳定緣眼角一抽,登時明白了這墨點的意義。那是讓千料寶船粉身碎骨的巨力,那是可以瞬間橫掃南京官場的火神之怒。沒想到白蓮教在濟南府城裡,也埋下了這麼多火藥。

那些家夥雖然拜的是彌勒佛,骨子裡頭卻是祝融天性。

昨葉何熱心地給每一個墨點做著介紹:“這個點在趵突泉東側的柳井巷內,那裡駐有濟南府的一營戰兵;這個點在府館街的最南端,附近有岱嶽觀和太平寺;這個點在西門糧市與騾馬市之間;還有這個點,緊挨著城南的舜田門,那裡有山東最大的一處火藥工坊。”

一十八個私屯火藥的墨點,緊鄰城中要害,就好像十八支頂在濟南咽喉處的長矛。一旦全數爆開,半個濟南城都會陷入火海。難怪白蓮教在南京玩得這麼駕輕就熟,原來早有經驗。

吳定緣搖頭道:“這比毀閘放水殃及的無辜百姓還要多。”昨葉何把輿圖一攏:“掌教,你這麼仁義,乾脆去貢院考個舉人吧,何必在這裡謀反?”

吳定緣知道昨葉何說得在理。濟南這麼一炸,勢必大亂,他們再集結人手突襲南大營,救出太子的可能性超過九成。可是,這與白蓮教在南京所為有什麼區彆?

兩邊一時僵住了。這時一直沒作聲的蘇荊溪道:“即便是虎硫藥,藥性也不穩定。你們在火點囤積火藥,一存便是數年,難道不怕出意外嗎?”

昨葉何回答:“這一十八處地方,硝石與硫黃平日裡不做混合,而是按比例分置在草袋裡。需要動手時,會有信眾現場調配好,再放入密閉的木桶中引爆,前後不用半個時辰。”

“那你們怎麼控製時間,讓它們同時爆開?”

昨葉何轉過身去,從佛龕下又掏摸出一樣東西。這是一團鬆木屑,用魚膠黏成球形,昨葉何從香爐裡拔下一根線香,插進鬆屑球裡,亮給蘇荊溪看。

兩人恍然大悟,不由暗讚佛母的手段。這結構極為簡易:先把鬆球放入火藥桶中,再點燃外插的線香。待得線香燃儘,引燃富含鬆油的木屑,便可以點爆火藥。如此一來,隻要算準線香長度,便可以控製爆炸時間了。而且它能自行運作,人員可以提前離開,不虞被波及。

蘇荊溪接過這個巧妙的點火裝置,翻看了一下,遞給吳定緣,然後問道:“我對火藥不太了解。除了虎硫藥,軍中可還有彆的配伍?”

吳定緣對這方麵很熟:“有大炮用的虎賁緊藥,一般配的是杉灰;有長短銃用的慢藥,配的是輕煤灰,還有柳枝藥、茄楷藥、飛鴉藥,等等,得有幾十種吧?”

“有那種煙氣盛大而烈性弱一點的配伍嗎?”

吳定緣低頭想了下:“有倒是有。我見過龍江船廠那邊配過一種通號藥,跟爆竹差不多,響聲如雷,炸開的煙氣持久不散,專為鄭提督的船隊在大洋上聯絡配的。”

蘇荊溪眼睛一亮:“配方你知道嗎?是否需要額外添加什麼材料?”吳定緣道:“火藥嘛,無非是一硝二硫三炭,不用什麼旁的。不同的藥性,調整這三樣東西的比例便是。”

蘇荊溪道:“咱們的目的是什麼?不是殺傷民眾,是擾亂靳榮和整個濟南府衙的視線。隻要現場稍微調一下火藥配伍,讓它從虎硫藥變成通號藥就行了。隻要煙火旋起,聲勢煊赫,便足以奪人心神,卻不必有雷霆之威。”

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吳定緣和昨葉何同時鬆了一口氣。昨葉何道:“那鐵公子你把藥方寫出來,明日我傳達給負責看火的信眾,提前製備。”

“不行!”吳定緣急道,“今晚我們必須動手,不然來不及了。”

若明日太子還滯留濟南,斷然趕不回去京城,一切皆休,白蓮教投靠太子也會變得毫無意義。

昨葉何略一沉吟,說那我得親自去安排人手、調配火藥。至於突襲南大營救人這部分,你們就跟梁興甫商量吧。蘇荊溪起身道:“我跟你去,配伍我也略懂,能幫上點忙。”

昨葉何自然知道她的用意,可也沒拒絕:“有姐姐這位杏林聖手在,自然事半功倍。”說完她深深看了吳定緣一眼,與蘇荊溪匆匆離去。

無梁殿裡,如今隻剩下病佛敵一人麵對著吳定緣。少了彆人在中間轉圜,這兩個人一時間無比尷尬。吳定緣一度懷疑,他會不會趁機出手,把自己乾掉。

可梁興甫此時卻像一隻上了年紀的老虎,雖然威嚴猶存,可那股滔天的殺意卻斂至無形。吳定緣皺眉道:“醜話前頭說。這次跟你們聯手純為救人,你與我吳家的恩怨,單開一本賬,咱們另外算。”

梁興甫沒理睬他,信手拿起佛母的掃帚,在泥土地麵上畫出一個簡圖。

這是南大營的衙署結構,雖然隻是寥寥幾筆,但內裡情形一目了然。大營分成南、北兩個區域,分設兩門。南轅門內是簽押房、武成王廟、演武廳、廚工布甲諸庫等地;北轅門內則是旗台、中軍台、馬廄以及一個大大的校場。

吳定緣低頭去看灰塵裡的簡圖,在心中推演片刻,複又抬起頭來:“軍營中駐紮著多少人馬?”

“靳榮是山東都指使,下轄十衛四所,分布在山東各地。他在濟南的兵力,是濟南衛六個百戶和自己的親軍。”梁興甫徐徐道。

“你們在濟南能調動的力量有多少?”

梁興甫伸出指頭:“三十人。”

大明湖畔的突襲,令白蓮教在濟南的香壇陷入很大混亂。佛母不在,倉促之間,昨葉何與梁興甫能調動三十個有戰鬥力的信眾,已極不容易。好在火藥爆炸至少能吸走濟南衛三分之二的兵力,他們勉強能有一搏之力。

吳定緣撿起一根小枝,在塵土裡勾畫:“嗯,既然如此。我們便把人手分作三隊,最好改換成百姓裝束,尋個借口先混進去,等外麵爆炸聲起……”

一隻大手猛然襲來,打斷了他的話。吳定緣以為梁興甫突然又要犯病,急忙後退。誰知大手隻是在他麵前一晃,把那小枝奪了過去。

“不要搞那些花頭。一旦濟南城四麵火藥爆炸,濟南衛必然會從北轅門出兵進城維持秩序。不要分隊,直接從南轅門殺進去,殺儘守衛,找到牢房帶出太子,離開大營便是。”

這計劃真是簡單粗暴……可吳定緣也明白,事起倉促,越簡單的計劃反而越容易實現。可他略一琢磨,又有一個疑問:

“若濟南衛覺察有異,返回大營,我們怎麼應付?”

“我會守在北轅門,他們一個也彆想過去。”梁興甫淡淡回答。

對這一句話,吳定緣竟發不出絲毫質疑之聲。

轉眼又是幾個時辰過去,濟南白晝的喧囂,隨著金烏西墜而慢慢平靜下來。

泉城的晚霞燦然是出了名的,每到暮時,它便如一匹浸飽了五彩染料的絹布,從容舒卷開來,侵占了大半個天空。城中的七十二眼玉泉汩汩地流瀉著,每一條涓流都映出一小片酡紅色的霞光,有若七十二條斑斕的長束錦帶,在城中交錯奔流,把濟南城裝點成一座色彩盈動流轉的大彩樓。

一到這時候,城中居民都會扛著大小木桶,前去家裡附近的泉眼打水。他們相信,沁染了霞色的泉水是從天上借來的仙氣,喝了可以讓人延年益壽。不過這水一定要當場映著霞光喝下,如果拿回家去,就不靈了。

此時在城中的趵突泉附近,居民們在三個泉池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等著分一口霞泉銀水。畢竟是當年出過孔聖人的地方,大家都彬彬有禮,排列有序,並沒人吵鬨。隻是不免有些竊竊私語,說的都是中午大明湖的事。

突然,一聲巨大的轟鳴憑空炸起,如同旱地裡落下驚雷。泉池裡的水波猛然一顫,皺起無數波紋。那些守在旁邊的居民,驟然被震得呆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呆愣愣如同石像。

直到“撲通”一聲,一個柏木桶跌落到泉池中,大家才如夢初醒,紛紛轉頭朝傳來爆炸的方向看去。眼前的景象,讓他們更加震惶。隻見廣會橋附近的一處民房上空,升騰起一朵漆黑如墨的雲花,這雲花一邊扶搖直上,一邊向外層層翻卷,如羅傘開張,遮天蔽霞,一霎時天光便黯淡下來。

不知誰先發了一聲喊,打水的百姓轟散四逃,連哭帶喊。可他們並不知逃去哪裡安全,壯丁扛著桶,老人扯著孩童,小販推著獨輪車,商賈捂著頭巾折扇,無頭蒼蠅一般四處衝撞,反而讓恐慌如漣漪一樣散播開來。到了最後,就連看守泉池的官差們都扔下繩牌,跑得不知蹤影,趵突泉前隻留下一片狼藉。

幾乎是在同時,濟南各處都傳來劇烈的震動。從府館街到騾馬市,從貢院到孝感泉前,一十八朵挾著火光的黑雲團團升起,像十八尊魔神矗立在泉城上空。那種黑雲蔽日的恐懼,簡直如洪太尉放走的妖魔一般凶獰,令居民們驚恐萬狀,紛紛奔走驚呼,闔城陷入紛擾。

濟南城內一共有四套衙班,主管城內事務的曆下縣衙、司掌周邊四州二十六縣的濟南府衙,以及主理山東全境的布政使司與都指揮使司。此時城內突現大亂,曆下縣衙不敢決斷,急報濟南府,濟南府又請示布政使司。

布政使司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暴亂嚇壞了,這種規模的襲擊,敵人一定還有後續動作,非出動軍隊不足以防備,於是一張牌票送到了山東都指揮使司,請求濟南衛即刻彈壓。

不出半個時辰,南大營的北轅門隆隆打開,濟南衛的兵卒列隊出陣,迅速奔赴城中各處,以防備可能出現的襲擊。

北衙大門前的一處小巷前,一個賣棗的販子正慢慢收拾著攤子。他不時斜眼旁觀,暗中計數,每過去一百,他就在木車上畫一條線。等畫夠了六條線,他直起身子,推著車子迅速離開。

過不多時,在另外一個方向的南轅門,一群背著大小包袱逃難的人群逐漸接近了門口。衛兵們都在議論十八處爆炸的事,還沒顧上爬杆挑燈。暮色中他們根本看不清這些百姓清一色都是年輕後生,更發現不了他們背上的包袱皮大多是長的。

在亂哄哄的喧鬨聲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率先走到轅門口。趁衛兵沒留意,他伸出左拳頭狠狠地搗向其中一人小腹,右掌同時捏住另一人咽喉。隻是轉瞬之間,兩個衛兵便喪失了戰鬥力。

其他幾名士兵大驚,剛要抽刀向前,身後突然冒出一群百姓。他們摘下包袱皮,露出明晃晃的短刀與短矛,毫不留情地刺了出去。隻有一名士兵僥幸避開了襲擊,第一時間朝營內逃去,可他剛跑出去數步,便被柱後一把突然伸出的鐵尺抽中,哀號一聲,登時暈倒在地。

吳定緣收回鐵尺,心中微微有些快意。這是靳榮的親兵,靳榮是朱棣的手下,朱棣是鐵鉉家的仇人,他痛下狠手,多少也能算是報上一點點仇。

他轉頭回望,轅門口已經沒有站著的士兵了,隻有梁興甫矗立在衙門正中間的台階上,有如一尊敦實黑塔。

“動手吧!”吳定緣不想跟他多說。

梁興甫雙臂撐住門板,靠著腰腹之力狠狠向前推動。他脖頸處有青筋綻起,隻聽軸樞處發出吱呀聲,竟把兩扇沉重的大門生生給推開了。

吳定緣第一個閃身衝入,然後是梁興甫,那三十個白蓮信眾也蜂擁而入。他們對南大營內部結構事先都做了一定了解,毫無遲疑,直奔牢房方向而去。

吳定緣和梁興甫衝在最前,一旦看到前方走廊上有人阻礙,無論是親兵還是文吏,都是直接打翻,繼續向前,後頭的信眾們會做後續處理。中途有幾個反應快的親兵,想要退回廂房裡,卻被信眾們敲開窗欞猛撒石灰,然後將水囊丟進去。逼著他們要麼出來決戰,要麼在裡麵活活嗆死。

襲擊者如一把庖丁的尖刃,以無厚入有間,悄無聲息地刺入牡牛的腹心。

吳定緣在心裡不得不承認,梁興甫這個變態在自家陣營的話,那實在是一柄極好用的重錘。短短的這一段路,已經有將近二十人倒在他腳下。任何抵抗,在他麵前都持續不了兩個呼吸,戰鬥效率實在可怕。

看來濟南衛的兵馬確實調空了,留下的人手十分薄弱。他們這對犀利的雙箭頭,很快便殺到了衣甲庫前,按照簡圖,隻要再順邊廊向右拐一個彎,便是牢房的入口了。

這時一陣濃鬱的香氣飄入吳定緣的鼻子,他眉頭一皺,這附近沒有夥房,哪裡來的菜香?他邁步朝前走了一步,突然注意到,在邊廊右側的廊柱下正蹲著兩個人影。

這兩個人敞著短褂子,赤袒著半個上身,肩上披條油乎乎的汗巾,活脫脫兩個夥夫扮相。他們正圍著一個小提灶,嘴裡不住吸溜。

小提灶其實是隨軍攜帶的豎鐵筒,裡頭覆有一圈隔熱陶片。此時筒頂架起一個敞口鼓腹壇子,下頭燒著精炭,香味正是從壇口飄出來的。

這個位置正好卡在通往牢房的路上,繞不過去。吳定緣耽擱不得,便一晃鐵尺,凶神惡煞一樣衝了過去。他快衝到近前了,那兩個夥夫才發現不妙,咂著嘴起身想逃,不留神“咣當”一聲將提灶踢翻,壇子登時摔碎了一地。

吳定緣這才注意到,原來壇子裡是油汪汪的把子肉,一塊塊都拿蒲草繩捆著,繩隙裡浸滿了醬色的肥油。他可沒有品嘗的心情,邁開長腿躍過這一攤油膩,朝著牢房衝去。後麵的梁興甫和白蓮信眾會料理那兩個廚子的。

南大營的牢獄並不大,吳定緣跑了十幾步,便跑到了儘頭最大的那一間牢房。他停下腳步,在向柵欄內張望的同時緊皺起眉頭,準備好迎接又一次頭疼侵襲。

可是意料中的頭疼居然沒有出現,因為牢房裡空無一人。

吳定緣愣了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看了一遍,牢房裡鋪著稻草,牆壁上留著指痕,牆角的尿桶裡散發著腥臊氣味,唯獨沒有犯人。他的雙眼掃過那一層稻草,發現邊緣露出一圈汙黑痕跡——這說明稻草剛剛移動過。

吳定緣臉色一沉,在這個節骨眼被轉移,可不是好兆頭。他突然想到什麼,趕緊回頭跑出牢房。隻見那兩個夥夫被梁興甫按在地上,正要動手滅口。

“等一下!”吳定緣吼道,梁興甫的手停住了。

“太子不在牢裡,問問他們!”

在牢獄旁邊開夥,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送人上路的斷頭飯。而把子肉油水這麼豐足,隻有太子這麼貴重的身份才有資格享用。

梁興甫也做出了同樣的判斷,他像掐兩隻雞一樣,把兩個人輕鬆地捏起來:“說,這頓飯是給誰吃的?”兩個夥夫麵無人色,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數說了出來。

原來他們倆是專門伺候都指揮使的廚子,下午接到靳榮的命令,精心整治了一壇把子肉,要送給牢裡的犯人吃。要知道,把子肉這東西需要慢火熬燉,一來二去就耽擱了一點時辰,那犯人才吃了一口,便被靳榮的親隨帶走了,剩下滿滿一壇子肉,便宜了這倆廚子大快朵頤。

吳定緣問犯人被帶去哪裡了,倆廚子戰戰兢兢搖頭,隻說朝北邊去了,許是進了校場。

一絲不安,爬上吳定緣的心頭。

這個計劃到底還是太倉促了,沒有準備後手。現在太子失蹤,勢必要花大量時間搜查。這時間一拖延,後頭的變數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