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2799 字 3個月前

白蓮教是沒有能力與這支大軍對抗的,於是蘇荊溪想出一個妙到毫巔的辦法——報官。

她與昨葉何去了濟南府衙,以百姓身份通報了一樁驚天消息:“下午濟南衛在大明湖畔發難,實則是為了謀反做準備。山東都司與白蓮教勾結,暗中集結意欲謀反。剛才濟南城內那十幾處爆炸,正是他們起事的信號。”

這一套說辭可謂是前後照應,天衣無縫,每一個細節都對應得上。濟南知府看到天空升起的那十幾朵黑雲,不信也得信了,這才急忙點齊了三班與鄉勇,出城趕來南大營與靳榮對質。而昨葉何召集了一批白蓮信眾,偽作鄉勇,混入大校場裡來。

朱瞻基與吳定緣同時看了一眼蘇荊溪,無不欽佩。這女人太會撥弄人心了,妙手一拂,正的、反的所有細節便自行拚接,無不貼合心意,如行雲流水般自然。濟南知府這麼一攪局,叛軍的大部分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了,太子這邊壓力陡減。

“看來濟南知府並未參與叛亂,我們要不要去跟他會合?”朱瞻基這次學乖了,謹慎地詢問其他人的意見。吳定緣橫過一眼:“你覺得這些公差和鄉勇能擋多久?”

“呃……”太子一噎。眼前的戰局,衛所軍已取得明顯優勢,他們逼近肉搏距離之內,濟南府的營兵抵擋不住,被逼得一直向後退卻。那幾個鄉勇弓箭隊,更是被攪得亂七八糟。濟南知府在幾個衙役的拚死保護下,眼看要逃出校場去了。

“如今你就算去找濟南府,他們也沒自保之力。叛軍一動手,必是不死不休,就算屠城都不奇怪。”吳定緣一扯馬頭,“你趕緊帶上蘇大夫,趁亂出城為上,時辰還來得及。”

“那你怎麼辦?”

吳定緣道:“我留在這裡。”說完看了一眼蘇荊溪。蘇荊溪知道他心思,他既不願向太子坦白身世,也不想繼承白蓮掌教之職,寧願麵對敵人廝殺一場,哪怕死了也好。她輕輕歎了一聲,正要開口相勸,朱瞻基突然大怒:“本王來濟南就是為救你,你早說要自殺,我當初直接走臨清,省了這許多麻煩!”

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來,眾人一看,居然是梁興甫騎馬趕到。他直接翻身下馬,一手依舊扼著半死不活的靳榮,一手把韁繩交給吳定緣:“你們用這匹,我來斷後。”

“你……”吳定緣實在驚訝。這還是那個要剮儘吳家全員的病佛敵嗎?

梁興甫沉默地轉過身去,把靳榮橫著抱起來,直接雙手抱腿橫掄,赫然把那位指揮使當成了一根長矛。這種殘暴的打法,嚇得追兵們無不躲閃。

“快走!”梁興甫背對著吳定緣喝道。

吳定緣知道不能再耽擱了,他迅速上馬,把昨葉何也順手拽上來,朱瞻基那邊則帶上蘇荊溪。兩騎四人,在信眾的掩護之下,迅速衝去北轅門,恰好比濟南知府退出轅門的時間早上那麼一點。

濟南知府此時烏紗帽也歪了,素金腰帶也斷了,整個人狼狽不堪地逃出轅門。身邊的公差們也是驚恐萬分,幾乎維持不住陣勢。濟南知府此時根本顧不上看那兩匹快馬上是什麼人,他要擔心的是,濟南官府還能不能撐到明天日出。

隨著濟南知府的倉皇潰逃,大校場上的爭鬥慢慢平息下來,隻有梁興甫所在的位置,還在持續著喧囂。那家夥把靳指揮使當成武器來用,這讓衛官們既憤怒又震撼。很多人從鄉勇屍體旁撿起弓箭,隔空放箭,他們不再奢求靳榮還活著,隻希望能搶回一具全屍。

至於梁興甫,就這麼麵無表情地掄著,隻是動作越發生澀。在身中第二十箭後,這尊佛敵終於堅持不住,大手奮力一甩,把靳榮的身軀砸進人群,自己轟然倒地。

幾個衛指揮使急忙趕過去,他們驚訝地發現,那一具躺在人堆裡的血肉模糊的軀體,右臂居然動了一下。

靳指揮使還活著?

不是錯覺,因為他的右臂又動了一下,隨後他伸出食指,斜斜指向北轅門。用嘶啞含混的聲音喊道:“青州!全風!”

“全風”是軍中術語,意思是拋下輜重,全速前進。幾個衛指揮使都是多年部下,立刻醒悟:靳榮是讓這次叛亂的核心力量——青州旗軍即刻開拔,奔赴京城,按原計劃去支援漢王;其他衛所旗軍則去追殺太子,他若不死,叛亂則全無意義。

至於濟南知府,跟這兩件事比不過是癬疥之疾罷了,不必去管。

幾個衛指揮使直起身來,凜然遵命。“撲通”一聲,靳榮的手臂這才落到地上,徹底昏迷過去。

在有了明確命令的情況下,山東都司的效率極高。過不多時,一支足有兩百人的飛騎急速離開校場,散開四周,蹄聲如雷,幾乎踏破了濟南城外的慌亂夜色。

而此時太子一行剛剛衝到濟南城東的齊川門外。

齊川門又叫老東門,城外地勢平闊,放眼望去皆是豐饒麥田。如今已是五月底,正是夏麥將熟的時節,隻見麥浪滾滾,密覆壟上,隻有一條筆直官道橫插其中,視野沒有遮擋,一覽無餘。偏偏今夜月色皎潔,可以讓人遠望三四裡之遠。這對追擊者來說,頗為有利,所以四人不敢做任何停留,沿著官道一路狂奔。

當兩匹馬奔過一處叫作馬山坡的小丘時,昨葉何和蘇荊溪幾乎同時叫道:

“停住!”

二人急收韁繩,兩匹馬緩緩停了下來。蘇荊溪按住朱瞻基的肩膀,語氣嚴重:“殿下你必須立刻處置傷口,否則命都沒了。”

朱瞻基握著韁繩,臉色奇差。馬背上太過顛簸,他的肩頭傷口又湧出大量鮮血,再跑下去,隻怕追兵未到,他就得失血而死。

“你為何要喊停住?”吳定緣看向昨葉何。

“老東門外全是開闊地,最高的地勢也就是這個馬山坡。咱們這麼跑下去,不出半個時辰就會被青州旗軍的騎兵追上,不如去麥子地躲一躲。”

吳定緣眉頭緊皺地環顧四周,現在可真是兩難。若舍棄馬匹鑽進麥田,倒是可以躲過追擊,但也斷絕了趕路的可能。眼看一過子時就是五月二十八日,太子再有耽擱,決計趕不回京城。

追兵和時辰,雙重壓力讓他們的選擇變得極少。

“你對濟南附近熟悉,有什麼辦法?”吳定緣問。

昨葉何咯吱咯吱嚼著蓮子,不說話。吳定緣額頭青筋一綻,知道她什麼意思,可如今根本不容猶豫,隻得低聲喝道:“這是命令,快說!”

“謹遵掌教法旨!”昨葉何一拱手,然後向北方一指,“濟南城的東、西皆是平原,田畝縱橫,南有曆山,都有大道。而北麵因為有一條小清河,再加上大明湖常年向城外排水,水網密布,形成一大片沼澤,極少有人通行。當年朱棣打濟南城,都是繞過城北,從東、西兩邊進攻的。”

吳定緣不知道她是無意提起,還是故意挑起一根刺。他強行壓抑住心中的不悅:“你是說,我們現在應該繞行北邊,穿過沼澤?”

“不錯。我猜太子原來的打算,是趕到德州去搭乘漕船吧?”

“是的。”

“德州在濟南西北,大約相距兩百裡。繞行城北沼澤,是我們唯一的選擇,沒的選。”

吳定緣“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昨葉何忽然低聲道:“掌教,你救出來的是朋友,但往京城跑的可是太子。接下來如何處置,你可得仔細想清楚。”

“到京城再說!”吳定緣惱怒地擺擺手。

昨葉何眼神往那邊一飄:“太子外憂內患,掌教你得有個心理準備。”吳定緣順著她的眼神看向旁邊。隻見蘇荊溪蹲在路邊壟頭,正折下幾杆麥子用火石在燒。他麵孔一板:“你不必懷疑蘇大夫,她的事情我知道,與太子無關。”

“她這人滴水不漏,與掌教倒是無話不說。”昨葉何曖昧地笑了笑。吳定緣的語氣又加重了一點:“你不要去……”

“不要去什麼?”

吳定緣想了半天,沒想到什麼合適的詞兒,末了不耐煩地一捶馬鞍:“總之彆亂來!”

昨葉何抿著嘴道:“謹遵法旨。”然後又往嘴裡丟進一枚蓮子。

這時蘇荊溪已站起身來,喊他們兩個人過去幫忙。隻見她雙手捧起一捧新燒的麥稈灰,吩咐昨葉何撕下自己馬麵裙的一條內襯,讓吳定緣撕開太子的衣服。待得傷口敞開,她便把灰一股腦兒抹上去——這雖非止血良方,但算是此時最好的急就選擇。緊接著,她又用那條內襯做了簡單的包紮,把太子肩頭仔細裹住。

蘇荊溪的手法迅捷利落,十根素白的長指仿佛隻是一拂,一切便已妥當。也許是心理作用,包紮完之後,太子的臉色也好了不少。

吳定緣把繞行城北的建議說出來,其他兩人沒什麼意見。於是四人再次上馬,從馬山坡轉到北向,斜斜奔著西北方疾馳而去。

明月當空,把眼前官道上的一溝一坎照得很清楚,馬匹的速度可以放得很快。而且這條路幾乎相當於從城東繞行城北,有遠處的城牆作為參照,幾乎不會跑錯。

月下的濟南城牆頗具神秘之感,一條三丈五尺高的青磚長垣橫亙於左,像一條臥在齊魯大地上的眠龍。它每隔百步便有一座高高矗立的敵樓,正似龍背上的棘突一般。遠遠地與城牆平行跑動,感覺永遠都不會跑到儘頭似的。

若於謙在此,大概能即興吟出一首七絕。吳定緣沒那個好雅興,他想的是,如果他們能直接看到城牆,說明追兵也能直接看到他們。月下的平原,對逃亡者來說是最麻煩的。

因此他在前引導,儘量讓馬匹沿著起伏小丘的反向行進,避免暴露身影。這兩匹馬一前一後,很快便跑到了濟南城東北角的延長線上,開始轉向西側。

一轉過去,吳定緣明顯鬆弛下來。倘若追兵還在東邊的話,那麼城牆會形成絕妙的遮蔽,能爭取到更多時間。

他們又跑出去大約十幾裡地,官道不知何時已悄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痕跡模糊的小路,說不上是獸徑還是人走出來的。地麵的質感也變得不同,逐漸從乾土地變成濕地,馬蹄踏上去會有水漬浮現。

地麵越走越軟,視野裡開始出現一片片的蘆葦、野慈姑與淡紫色的千屈菜,遠處還有一串串水泡子與縱橫交錯的溪流,空氣裡的水汽味道愈加濃重。這裡應該就是昨葉何說的城北沼澤了。

這附近的地勢微微向下凹陷,北有小清河,南有大明湖,兩大水源都朝這裡輸送。難怪朱棣當年攻打濟南,要繞開北方,這種地形對攜帶輜重的軍隊來說,簡直是噩夢。

吳定緣勒住馬匹,把昨葉何換到前頭坐,自己的雙臂從她兩側伸過去,再次握住韁繩。這樣一來,可以讓她指點路徑,不致誤入深處陷進去,隻是行進速度大受影響。

昨葉何對這一片區域很是熟稔,她一邊隨手指示著方向,一邊嘴裡還不閒著。吃到爽快,她索性往後一靠,背貼著吳定緣的胸膛,頗為愜意。馬背上不好躲閃,吳定緣隻得由她靠著,時不時回頭看上一眼。

後頭的騎乘位置也換了。蘇荊溪在前握住韁繩,太子則單手扶在她背上,以儘量減少震動。蘇荊溪正在把濟南城裡的種種緣由說給太子聽,她看到吳定緣回眸,微微點了下頭,表示不會講出鐵家身世。

吳定緣轉回頭來,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知梁興甫現在……是否逃出來了?”

“也許跑了,也許死了,全看佛母怎麼保佑唄。”昨葉何對這位護法,似乎並不怎麼關心。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吳定緣的語氣有點尷尬。病佛敵和自己仇深似海,可自從佛母死了之後,他極其突兀地從勁敵轉為強援,甚至主動犧牲斷後。這個前後轉變太過劇烈,他實在無法理解。

昨葉何輕鬆道:“因為佛母臨終遺命,讓我倆來輔佐你啊。”

“不,應該不隻是佛母遺命的緣故。”吳定緣說不清理由,但就是有這麼一種感覺。他努力回憶著之前的細節:“梁興甫衝進大校場之後,我聽到有人喊出他的名字,結果那些衛官的反應,就像被乞丐打折後腿的野狗子,嚇得都快尿了——難道他們之前就打過交道?”

他話沒說完,昨葉何突然抬起手:“接下來向左,沿那排赤楊樹往前走。”此時月亮不如先前那麼明亮,逐漸有雲彩遮擋。隻能依靠昨葉何的判斷。吳定緣按照指示拽動兩側韁繩,調整方向,昨葉何這才接回剛才的問題:

“山東都司剿白蓮教剿了這麼多年,那些衛官可沒少在梁興甫手下吃苦頭,記得他的威名不足為怪。”

吳定緣皺眉道:“可聽靳榮的口氣,他與梁興甫二十多年前就相識了。”昨葉何忽然回過頭,抿嘴笑道:“掌教,說起來這事與你也有點乾係。”

“怎麼又……”

吳定緣心頭一跳,今天揭露出來的真相有點多。不過他咬了咬牙,沒有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這是我聽佛母說的啊,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那會兒還沒我呢。”昨葉何先解釋了一句,“二十多年之前,梁興甫本是個盤踞梁山一帶的山賊。當時的參政鐵鉉親自帶兵去剿匪,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把這悍匪收服,從此成了鐵鉉的貼身侍衛,隨他去了濟南。”

“居然是我生身父親的貼身侍衛?”吳定緣心中一驚,這也太諷刺了吧?

昨葉何很享受這個反應。她微微眯起眼,繼續道:“燕王謀反之後,鐵鉉不是死守濟南城嗎?其間數次城池幾乎失守,都是梁興甫奮不顧身衝上去殺退燕軍。於是這家夥暴得大名,連當時的南軍總帥盛庸都對他讚賞有加。盛庸特地寫信給鐵鉉,把這位猛將借到帳下。在後來的東昌之戰,梁興甫一人獨闖燕陣,殺死榮國公張玉以下九員北將,威震山東。”

原來他倆當年在東昌戰場上交過手。靳榮的部下衛官大多是靖難舊部,對梁興甫的恐怖是有著切身體驗的,怪不得他們聞名喪膽。

“後來呢?”

“後來南軍還是敗了唄。燕王打過揚子江,進了金陵城,連盛庸都投降了。可梁興甫不肯隨盛庸歸順朱棣,便跑回山東投奔舊主,結果恰好看到鐵鉉一家被抓去了南京。梁興甫途中數次相救,奈何燕軍戒備森嚴,無法得手,最後眼睜睜看著鐵鉉身受磔刑。”

說到這裡,昨葉何伸出指頭戳在太陽穴,嘴裡猛地一嚼蓮子,“嘎巴”一聲,很是清脆。“他受的刺激太深,從那以後,這個人的腦袋就壞了。”

吳定緣悶頭聽著,感覺周圍的氣息越發潮濕起來,隱隱有些悶。他抬起頭,剛剛還是星疏月朗的晴空,已變得有些陰霾。

“他腦殼怎麼個壞法?”

“他這個腦子裡的病吧……按佛母的說法,是他無法接受鐵鉉一家受刑的事實,所以必須找一個理由,讓自己心裡能好受點。嗯,就好像你老婆偷了人,這時有個算命的說綠帽子能擋血光之災,你知道是謊言,但心裡便平衡多了——能明白嗎?”

“我不明白!接著說梁興甫!”

“梁興甫從南京回到山東,重新落草為寇。也不知怎的,他居然在濱州進了白蓮教,恰好就在林三的壇裡燒香。林三為了安撫他,說鐵鉉受的是屍陀密法,要通過極度痛苦逼出身毒,隨血肉割舍,才會乾乾淨淨飛升法界,免受輪回之苦。”

吳定緣臉頰微微一抽,這正是梁興甫要剮自己時說的那一套理。

“林三本是出於好意,隻想讓梁興甫翻過這道坎兒,接受現實。誰知道那家夥的腦子真是壞了,覺得這飛升之法既然這麼好,得幫所有親近的人都超度了才是。那幾年他在山東,可沒少剮人,還都是鐵鉉散落在各處的舊部。”

昨葉何說得輕描淡寫,吳定緣卻聽得不寒而栗。

“到了永樂十八年,佛母不是起事了嘛,把他招過去當左護法。為了讓永樂皇帝顧不上山東,佛母告訴梁興甫,鐵家尚有遺孤,在南京城裡等著超度。梁興甫立刻趕了過去,在南京城大鬨了一通。我後來聽他自己說,遺孤沒找到,卻在冶城山上碰到一位舊人——昔日濟南城的捕快鐘二勇,現在改名叫吳不平了。吳不平念及舊情,冒大風險救下梁興甫。沒想到那家夥腦子又犯了病,非要超度吳不平一家。

“在他看來是報恩,可吳不平自然認為這是恩將仇報,隻好把他攆出南京城了事。梁興甫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所以兩京之謀一起,他便主動要求再下金陵。我綁架了吳玉露,借了他的虎皮,果然鐵獅子一聽女兒落在病佛敵手裡,嚇得立刻乖乖與我們合作……”

昨葉何突然痛哼了一聲,感覺到兩側的手臂陡然勒緊,仿佛要將她攔腰勒斷。昨葉何皺著眉頭嗔道:“掌教你輕點。當時我可不知道,鐵獅子家裡竟真藏著一位鐵家遺孤呢。”

吳定緣稍微鬆開一點,沉聲道:“所以梁興甫態度突變,是因為他知道我是鐵鉉之子?”

昨葉何撇撇嘴:“我可沒敢告訴他,怕他突然發瘋,把你剮了送去跟鐵鉉團聚。”她停了停,又道:“不過估計他自己猜出來了,那家夥除了這個偏執外,其他事上可精明得緊。”

吳定緣在馬上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這個梁興甫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可這瘋子卻在緊要關頭犧牲了自己。到底這是因為佛母遺命,還是因為對鐵鉉那扭曲的忠誠,他們大概永遠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其實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昨葉何道,“佛母生前,是唯一能製住他的人。現在佛母不在了,這家夥便成了一匹不可控的脫韁烈馬,不知何時就會拖著白蓮教跳下懸崖。”

吳定緣眉頭一皺:“你和他同為護法,這麼說未免太薄情了。”

“隻要白蓮教能存續下去,我與他的性命都不重要。”昨葉何淡淡道,她扭動身軀,回身看向吳定緣,“倒是掌教你,得早做決斷才好。”

“呃?做什麼決斷?”

“你是鐵鉉之子,他是朱棣之孫。掌教你接下來到底該如何自處,可得提前想明白。”

“他是我朋友,就這麼簡單。”吳定緣生硬地回答。

昨葉何嗤笑起來:“朋友?太子落難時,自然認這個朋友,他日做了皇帝呢?就算你不想怎麼對他,也得想想他怎麼對你。難道他會把他爺爺朱棣從長陵裡拖出來,讓你鞭屍來報恩嗎?”

她的犀利質疑,讓吳定緣無言以對,隻得把韁繩在手邊挽了又挽。

“等擺脫了追兵再說……”

“掌教你不能總這麼逃避。”昨葉何的聲音變得尖厲,“你仔細想想,從你在扇骨台救下太子開始,每一步都是被動卷入,心不甘,情不願,可曾有一刻是你自己主動要做些什麼?”

吳定緣沉默地駕馭著坐騎,看著前方沼澤的雙眼卻沒有焦點。

“若你還是那個沒出息的篾篙子,也還罷了,但你現在是鐵福緣!眼看距離京城越來越近,掌教你必須早點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誰,真正想做什麼。若還是一味逃避曖昧,在那個龍潭虎……”

話未說完,一隻大手突然捂住了昨葉何的嘴。她本以為是吳定緣被說惱了,可耳邊立刻傳來嚴厲的聲音:“不要出聲!”昨葉何立刻不動了。

吳定緣一勒馬匹,翻身下地。他先揮手示意後方的蘇荊溪停住,然後盯著腳邊那一處小水窪。隻見水麵正微微泛起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很有節奏地向外擴散而去。他毫不猶豫地趴在地上,用耳朵仔細聽了片刻,旋即起身。

“追兵不遠了。都是騎兵,數量至少有兩個哨。”

吳定緣麵色凝重地說,同時憂心忡忡地看向來時的小路。在潮濕的泥地上麵,是兩長串清晰的馬蹄印。即使月亮漸漸被濃雲所遮擋,可在有心人眼裡,這些蹄印還是如火炬一般醒目。

沼澤就是一把雙刃劍,雖然遲滯了騎兵的推進速度,但同時也給他們留下了更清晰的指引。

吳定緣一拽轡頭,聲音有些嘶啞:“這樣下去,我們恐怕沒出沼澤就會被追上。必須把他們都乾掉,才有出路。”

其他三個人麵麵相覷,都不太適應吳定緣這突然的積極。乾掉追兵?談何容易,少了梁興甫,隻剩一個傷員和兩個女子,怎麼去跟人家兩個哨的精銳騎兵拚?

“老鼠急了也會咬貓,汪了水的蔑篙也能紮人。”

吳定緣仰起頭來,此時的天空已是陰雲密布,眼看一場瓢潑夏雨即將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