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8602 字 3個月前

一時間,千頭萬緒湧入吳定緣的腦中,可他一咬牙將念頭悉數斬斷。現在間不容發,哪裡還容他細細去琢磨。事到如今,隻能憑感覺行事了。吳定緣瞥了一眼天色,低吼道:

“快!去北轅門!”

就在這批人動身離開南邊的同時,蘇荊溪再度登上了位於大明湖北畔的彙波樓。隻是這一次陪著她的不是太子,而是昨葉何。

彙波樓高聳的城牆之上,可以俯瞰整個大明湖乃至濟南城的情形。從這裡能清晰地看到,城區上空綻放出了一十八朵黑雲,如同在一張設色絹本的《清明上河圖》上滴落了一十八點墨汁。從爆炸效果來看,虎硫藥改通號藥的配伍很成功,烈度不大,煙火卻濃重得很,生生營造出一派“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氣勢。

“接下來,咱們就等著看吳定緣和梁興甫的手段吧。”

昨葉何趴在欄杆上,從順袋裡掏出一把新剝蓮子,咯吱咯吱嚼了起來。蘇荊溪好奇道:“蓮子味甘,能除煩止渴、養心安神,不過你連蓮心都吃,不嫌苦嗎?”

昨葉何笑著再次拋進嘴裡一粒:“蓮子外似甘甜,內心實苦。佛母說我教之所以以白蓮為名,寓意正在於此。”

“外似甘甜,內心實苦……”蘇荊溪回味著這兩句話,“可這跟白蓮教有什麼關係?”

昨葉何道:“廟裡那些香燭泥胎,能濟得什麼事?說到底,大家心裡都是苦的,無非是求個心安哄騙自己高興罷了。你說這白蓮教,可不就是個蓮子嘛。”

這坦白的發言令蘇荊溪頗為驚訝:“這都是佛母教你的?”

“是啊,她經常說,世間這一個個人,都是一粒粒蓮心,都苦在心裡。有生皆苦,就算是她也一樣,哪有什麼解脫,哪有什麼徹悟。”昨葉何往嘴裡一粒一粒地扔著蓮子,手速越來越快。蘇荊溪的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其實……你可以直接哭出來。”拋蓮子的動作,驟然停住了。

昨葉何笑道:“我乾嗎要哭?”

“你自己都沒覺察嗎?剛才一提佛母,你嚼得便格外激烈。”蘇荊溪的聲音愈加柔和。

“什麼呀,我隻是嘴饞而已。”

“人心有疾,必現外症,久自成癖。有的人心緒壅滯,便會不停啃指甲;有的人神誌緊繃,便會抖腿不止。你一刻不斷要吃東西,隻怕也是一種心疾早種。容我猜猜,你先前可曾挨過餓?”

一聽蘇荊溪這話,昨葉何“撲哧”一聲大笑起來:“姐姐好眼光。挨餓,我豈止是挨過餓啊,我是從餓殍堆裡爬出來的,連人肉都吃過呢。”她說得輕描淡寫,蘇荊溪卻心頭一撞,感覺被那笑容中暗藏的鋒利剮傷。

昨葉何捏著一粒蓮子,端詳片刻,拋入嘴裡,白森森的貝齒幾下將它切得粉碎。

“我是哪裡人氏,爹娘是誰,早不記得了,隻記得那一年家鄉奇荒,死了好多人。爹媽大概是疼我的,把最後一點糧食給了我,然後都餓死了。我好餓啊,跟著一群人迷迷糊糊跑,鍋底的灰、地裡的土、槐樹的葉子和皮,連蝗蟲螞蟻都吃。都吃光了,可還是餓,怎麼辦?那就吃人唄。開始他們隻是吃死人,後來連活人都吃。我一個皮包骨的小姑娘,就被他們盯上了。臨下鍋,我覺得也好,以後不用挨餓了,沒想到佛母正好路過,順手把我給救了,從此養在壇裡。”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坦白,蘇荊溪有些尷尬。昨葉何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打那以後,我隻要得空了,就想吃東西。我老是害怕,萬一下一刻挨餓了,可怎麼辦?我不想再次體會到那種感覺,所以就拚命吃,儘量把自己塞得飽一點。這大概也是一種心疾吧?隻要我吃得足夠飽,就永遠不會回到當年,永不必再體驗那種記憶——姐姐這回你明白了嗎?”

蘇荊溪怔了一陣,方才歎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昨葉何擺擺手,她望向大明湖畔那塊濯足石,目光瑩瑩:“人死如燈滅,佛母這一走,就算徹底沒了,說什麼極樂淨土、轉世輪回,其實都是騙人的。人一死,去哪兒也找不到了,就剩下一尊佛像、幾個蒲團。所以我沒什麼可哭的,隻想吃點蓮子,好好嘗嘗佛母說的這世間諸苦。”

昨葉何忽然笑了:“蘇姐姐你可真怪,不知不覺我怎麼跟你說了這麼多……哎,你這麼愛打探彆人的事啊?”

“我是醫師,習慣使然。”

“姐姐這麼會說話,難怪那一班男人被你耍得團團轉,都沒看出來……”

“沒看出來什麼?”蘇荊溪微微眯起眼睛。

昨葉何毫不畏怯地直視過去:“太子北上,是為了奪權;於謙北上,是為了儘忠;鐵公子北上,是為了救家人;我唯一看不清楚的,就是姐姐北上的緣由。無利不起早,姐姐如此儘心竭力,隻怕是彆有所圖吧?”

“那是當然。”

蘇荊溪大大方方承認了,倒讓昨葉何不知該怎麼追問。

蘇荊溪仰起頭,遠望著夜空徐徐散開的煙火:“你說得很對。那一班笨男人大概覺得,女人跟著男人,是再自然不過的,甚至傲慢到沒認真想過,我為何要跟隨他們北上,從來沒想過,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目的。”蘇荊溪說到這裡,略頓了頓,緩緩從唇間吐出一口氣,對昨葉何露出一個微笑,“剛才聽了你的往事,不太公平,我也說一個自己的吧。同為女子,也許你能聽得懂。”

也不待昨葉何表示,蘇荊溪便自顧自講起她與錦湖的往事。這段故事,與她在淮安講給吳定緣聽的並無二致,隻是細節更多:她與錦湖如何相識,兩人如何鑽研藥方,如何外出采藥,錦湖遠嫁京城前後的情緒變化,以及她得知錦湖在永樂二十二年遇害後決心複仇的掙紮……

“所以你問我是否彆有目的,有的。所有參與殺害錦湖的人,都要死。可他們個個身居高位,我費儘心機,才算僥幸殺死朱卜花。其他的人,我隻有護送太子抵達京城,借他之手,才有複仇的可能。錦湖還在黑暗中等著我,我不能辜負她,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包括我自己。”

“錦湖姑娘……真是好生令人羨慕啊。我若得一知己如此,死也無憾了。”昨葉何被這故事震撼得不輕,手中捏著蓮子竟都忘了往嘴裡扔。

“還是你能明白。”蘇荊溪微微一笑,“錦湖這一世,隻與我交好;我這一世,也隻與她親近。若非為她複仇,我早不願在這世上獨活。佛母說有生皆苦,我其實是極讚同的。”

她麵上在笑,可昨葉何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哆嗦,感到一股冷意。不是冰冷,不是陰冷,而是一種哀傷到極致的沉鬱決絕。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

蘇荊溪望向浩渺的大明湖麵,手指輕輕在琉璃瓦上敲出破陣子的調子,口中喃喃。昨葉何不知這是晏幾道的詞,可一字一句聽在耳中,卻與此情此境極是貼切。她不由得也低聲跟著蘇荊溪念起來:

“……絳蠟等閒陪淚,吳蠶到了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

最後一個字念完時,一陣夜風悄無聲息地吹過樓頂。蘇荊溪忽然深深吸入一口氣,修長的手指似乎要去拂昨葉何的臉龐。昨葉何嚇了一跳,渾身一陣僵直。不料蘇荊溪隻是搭住她的手,把那一枚蓮子拈過去,放入嘴中,一嚼之下,果然是苦意盎然。

彙波樓上一時沉寂下來。過了好一陣,昨葉何才幽幽歎道:“我說朱卜花為何死得那麼蹊蹺,原來不是太子或鐵公子厲害,竟是姐姐的手筆。”

南京一戰,昨葉何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明明已追及玄武湖,為何會離奇落水身亡。到今日昨葉何才知道,原來朱卜花從麵生疽病開始,便墮入了蘇荊溪的布局。

沒想到,在宏大的兩京之謀運轉的同時,還有一個小小的、卑微的複仇計劃在悄然進行。而這個小小的複仇計劃,卻令那個大圖謀缺損一角,以致天翻地覆。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為他主子的敗因,大概會懊惱到嘔血吧?”昨葉何現在立場不同了,感歎的語氣也有了變化。

“等一下……”蘇荊溪的瞳孔陡然收縮,她一把抓住昨葉何的手腕,“你再說一遍。”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後麵一句。”

“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為他主子的敗因,大概會……”

蘇荊溪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端倪:“朱卜花的主子?”

昨葉何笑道:“哦,這事姐姐可能不知。朱卜花老是愛念叨,說什麼主君恩重,須臾不敢忘。不過他說的主君,可不是洪熙皇帝。”

“那會是誰?”

“自然是永樂皇帝。”昨葉何道,“等到永樂皇帝一死,他還效忠的君,就隻有一個。”

“是誰?”

蘇荊溪的急切之情溢於言表,她模模糊糊發現己方有一個致命紕漏。她和吳定緣光顧著算計靳榮,卻忘了問白蓮教這一切的幕後操控者是誰。也許他們是下意識覺得,先救出太子,再問這些不遲。

可此時蘇荊溪才發現,那位貴人的真實身份,將對這次計劃造成極大的影響。

昨葉何道:“其實也不難猜。你想想,這大明天下,還有哪個鬨著要當皇帝?”

“漢王?漢王朱高煦?”

“不錯。”

這區區三個字,在蘇荊溪的腦海中激起千層巨浪,無數線頭勾連成一張羅網。她快步趴到城牆邊緣,極力把身子探出去,努力朝著山東都司方向望去。可那邊距離實在太遠,隻能勉強看到燈火閃動。

“快,我們得想個辦法!”蘇荊溪奪路要衝下彙波樓。

昨葉何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

“如果這一切真是漢王朱高煦在幕後主使,那我們都算錯了,算錯了,吳定緣他們,隻怕會有大麻煩……”

蘇荊溪的話沒頭沒腦,可又帶著微微的顫音,似是要被惶恐壓垮。仿佛為了回應她似的,府館街方向,突然比剛才亮了許多,似有無數燈籠同時舉起,如繁星麇集。

在如今的大明,漢王朱高煦是一個極其獨特的存在。

他是朱棣的次子、洪熙皇帝朱高熾的同胞親弟弟。和性格寬和的大哥相比,朱高煦脾氣暴躁,生性凶悍,但他在軍事方麵格外有天分,這一點強過他兄長甚多。如果不出意外,朱高熾會繼承朱棣的燕王之位,而朱高煦估計會以燕藩邊將的身份終老一生。

靖難之役,天地翻覆,太多人的命運為之改變。燕王朱棣起兵南征,他把長子朱高熾留在北平鎮守,卻把朱高煦帶在身邊,獨領一軍。

朱高煦在戰場上大放異彩,儘顯名將本色。白溝河之戰,他親率精騎殺入敵陣,斬殺都督瞿能,令處於劣勢的燕軍順勢反攻;東昌之戰,他帶隊斷後,把朱棣救出了險境。浦子口一戰,朱棣與南軍相持不下,又是朱高煦及時趕到,奠定了勝局。

對於這個屢屢扭轉局勢的兒子,朱棣感到十分欣慰,多次予以誇讚。靖難之後,朱棣登基為帝,甚至考慮過改立儲君。當時朝廷大部分官員極力反對,此事方才作罷,仍由朱高熾留居東宮。朱高煦則被封為漢王。

按照規矩,朱高煦封王之後,應該立刻就藩。可他的藩國遠在雲南,朱高煦對此十分不滿,又自恃功高,便撒起無賴,無論如何不肯離開京城。朱棣對這個兒子懷有愧疚,居然破例準許追隨左右。

漢王的勃勃野心,就在這一次次寵愛與容忍中升騰而起,幾乎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到了永樂十三年,朱棣將其藩國改在青州,他仍不願意去,還私自招募精兵三千作為私府護衛。這一次,漢王的舉動真正觸怒了朱棣,誅殺了他身邊幾個親信,然後將其徙封到了山東樂安州。

永樂二十二年,朱棣死於北征半路,太子朱高熾即位。當時京城瘋傳漢王意欲謀反,窺伺大寶,可一直沒有實據。洪熙皇帝生性仁慈,不願申飭這個頑劣的弟弟,隻好采取懷柔手段加大賞賜,還把他的長子封為世子,其他兒子為郡王,仍舊讓他住在樂安州。

樂安州在濟南的東北方向,大概兩百裡遠近,地瘠人寡,又遠離漕河。大家都覺得,就算是真龍,在這麼一個淺水坑裡也折騰不出大水花,這位藩王應該徹底死心了吧?時至今日,整個天下——包括皇帝——都幾乎快忘記了這位偏居一隅的漢王,也忘記了他從不掩飾的盎然野心。

誰能想到,這位幾乎被遺忘的蟄伏藩王,居然抓住時機,掀起了橫跨兩京的巨大風浪。一條潛龍掙紮著從水坑騰空而起,狠狠咬在大明統緒最脆弱的七寸之處。

先前太子一直以為自己的對手是兩個羽翼未豐的年輕藩王,沒想到,真正的幕後黑手是在靖難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叔父。應對兩者的難度,截然不同。

就在蘇荊溪驚覺誤算之時,吳定緣和梁興甫已親身體驗到了這種“不同”。

他們剛剛衝進北邊的大校場,驟然停住了腳步。眼前的寬闊校場上,密密麻麻站滿了數百名軍人。這些人個個頭戴絳色笠盔,身披鴛鴦戰襖,腿紮行縢,不像準備上陣打仗,更像是馬上要長途行軍的架勢。

雖然人數眾多,可這些大兵站得整整齊齊,一點聲音也無,整個校場竟好似空無一人。吳定緣一踏進來,幾百頂笠盔同時朝這邊轉動。

“不是說……濟南衛都調走了嗎?”吳定緣完全糊塗了,這麼多人從哪裡冒出來的?

梁興甫伸直手臂,朝校場正南邊的大纛一指。吳定緣定睛一看,隻見那一麵“王命山東都指揮使靳”大纛兩側,插滿了長長的幡條旗:有“青州護衛張”“兗州左護衛樊”“登州衛趙”“平山衛董”“萊州衛胡”“膠州千戶所馮”等旗號,足有一二十麵。其中以青州的旗幟最為煊赫。

吳定緣的臉色登時變了。這些旗號囊括了大半個山東境內的衛所,而校場上的這些人,看服色幾乎全是諸衛所的百戶、總旗、小旗等中、下級衛官。這裡有幾百人,意味著此時山東指揮使司的一半主力部隊,就在附近。

至於被火藥爆炸調走的濟南衛,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罷了。

這麼一支大軍悄無聲息地接近濟南,彆說白蓮教,就連濟南府都被蒙在鼓裡。吳定緣意識到,靳榮派濟南衛去大明湖畔彈壓,根本不是太子吸引過去的,他早有預謀,隻是為了掩蓋大軍調動。

吳定緣的視線順著大纛朝旁邊飄去,隻見高高的旗台上,正站著十幾個人。正中那身材頎長的獨眼將軍自然是靳榮,他的腳下躺著幾具屍體,看袍色級彆還不低,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這大概是不願造反的指揮同知或僉事吧?至於身後那一排,應該是附逆的衛指揮使和千戶。

而在大纛的正下方,吳定緣注意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是太子沒錯!

太子沒有被捆縛,可他整個人垂著頭,一副引頸待戮的麻木神情。身後十來名親兵把手按在佩刀柄上,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儼然是打算隨時殺他祭旗。

一滴汗水從吳定緣的額頭緩緩沁出,順著鼻梁滑落。

形勢真是沒法再糟糕了。之前吳定緣還能憑借武勇以及地形之利,與追兵周旋。可眼前校場是一片開闊地,幾百員叛將環伺。彆說去旗台救太子,他們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難比登天。

吳定緣正飛快地想著破解之法,忽聽耳邊傳來一聲低吼。他悚然一驚,急忙轉頭看去,隻見梁興甫大步衝了出去。

隻是一念之瞬,那山巒般的身影便狠狠地砸入敵陣之中。

病佛敵最可怕的一點是,在發瘋時仍擁有犀利的眼光與冷靜的判斷力。像這種蠻象中箭似的瘋魔狀態,看似魯莽,卻是這時最好的選擇——趁敵勢未整,先發製人。

隻見他揮動粗壯的手臂,或砸或撞,或推或捶,一瞬間便把周圍的十幾名衛官打倒在地。軍人們猝不及防,硬生生被他砸出一條路來。

在人群之中,這頭巨象爆發出了極其狂暴的力量。那些武勇漢子上去一批,被打飛一批,再上一批,又被乾倒一片,簡直比野草還孱弱。明明人數懸殊,軍將們卻被他一個人打出了眾不敵寡的窘境。在他麵前,幾乎沒有一合之將,骨裂與慘呼聲此起彼伏。

洶湧的浪頭一次又一次拍擊著巨礁,每一次都徒勞粉碎。而這座巨礁在承受海浪的同時,居然還緩緩朝著海中移動,幾乎要碾出一條血肉通路來,朝前推動了十幾丈距離。

整個大校場被他這麼一攪,變成了一個被捅的馬蜂窩。昏暗的燈籠無法照亮全局,近處的被打得苦不堪言,遠處的卻還不明就裡,隻能憑直覺往裡邊擁來。每一個人都身不由己,每一個人都試圖搞清楚狀況,一時間叫喊、怒罵、呻吟彙聚成了巨大的嗡嗡聲。

吳定緣隻怔了片刻,意識到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他轉身示意身後那三十個白蓮信眾快退,然後一掂鐵尺,貓腰鑽入人群。

這個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梁興甫身上,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機。他一個人足夠了,犯不著讓信眾們送死。至於靠近旗台之後,怎麼從靳榮和十幾個親兵手裡救下太子,車到了山前再說不遲。

在沉重的壓力之下,吳定緣拋開所有的猶豫,發揮出了十二分的專注。他心無旁騖地朝著前方那座高高的旗台前進,時而低頭側走,鑽過人潮一瞬間顯露的間隙;時而輕握鐵尺,把幾個投來狐疑目光的衛官敲暈。他甚至還從地上撿起了一頂笠盔,往頭上一扣,更不容易被人覺察。

於是,在那頭狂象踐踏著兵鋒的同時,這條黃鼠狼悄無聲息地滲入軍陣深處。

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

吳定緣距離旗台越來越近。他已可以看到整個台基的夯土層麵,可以看到有粗大的木製支架交錯其上。視線稍微再抬高一點,支架前方搭著一道寬斜梯,向上一直延伸至旗台的平頂。

截止到目前,還沒有任何人發現他的存在。吳定緣握緊了鐵尺,手心微微有些潮濕。他已經有了盤算,等一下左腳先踏上斜梯,然後用力蹬一下,爭取在雙腳兩次交替之內躍上平台。

不能直接去救太子,那會被十幾個守衛亂刀砍死,吳定緣的目標,是靳榮。

擒賊先擒王,吳定緣沒讀過杜工部的詩,可道理都是相通的。隻有挾持住靳榮,才有可能把太子弄出來。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吳定緣的左足邁上了斜梯,腿肚子的肌肉急速收縮,身子微微朝右邊傾斜。下一個瞬間,他左足用力一踏,整個人迅速上移了三尺,隨即右足前伸,準確踏到了向上四階的位置。與此同時,左腿毫不停滯地向上擺動,再一次上躍四階,整個人一下子躍到了平台上方,景象一覽無餘。

此時靳榮正朝梁興甫鬨事的方向看去,眉頭緊皺,獨眼裡全是迷惑。在他身後,幾名小衛官正在拖動同知和僉事的屍體,在地板上留下長長的幾道血跡。在更遠處,十幾名親兵緊張地按住刀柄,如臨大敵。至於太子,則背靠著“王命山東都指揮使靳”的大纛,萎靡不振。

吳定緣的視線掃過太子麵孔的一瞬間,他的記憶仿佛被吹開了一層塵土,原來模糊的畫麵變得清晰起來:一個身著龍袍的男子站在昏暗的牢房門口,負手望著牢裡縮成一團的驚恐母子。在躍動的火光照映下,那張猙獰的麵孔不斷有著細微變化,一會兒是朱棣,一會兒是朱瞻基。

在這麼一個最不合適的時機,吳定緣卻豁然明悟:於謙說過,朱瞻基與朱棣禦影極為相似。他一見到太子會頭疼,懼怕的並非太子,而是那一夜的永樂皇帝!

與明悟同時出現的,還有那熟悉的疼痛感。吳定緣此時正躍在半空,突覺頭疼欲裂,右腳一下踩空。所幸他反應迅捷,急忙伸出雙手死死扒住旗台邊緣,才算沒跌下台去。

可這麼一頓,也喪失了突然性,把自己暴露在靳榮麵前。

靳榮這才注意到眼前的古怪:一個身穿灰麻短褂,頭上卻戴著笠盔的怪家夥,居然想要趁亂爬上旗台。他獨眼一轉,看了眼遠處仍在旋渦中搏殺的梁興甫,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靳榮慢慢踱步到平台邊緣,蹲下身子,饒有興趣地盯著吳定緣。吳定緣雙臂猛然運力,想一把勒住他脖頸,一起拖下台去。

可惜他不知道,眼前這位都指揮使當年可是屢獲先登之功,那是靠實實的血肉廝殺換來的。

吳定緣一動,靳榮也動了。他雙手一展,正好扣住對方雙臂的關節處,十指一捏,疼得吳定緣忍不住叫了一聲。靳榮不為所動,就這麼硬生生捏著吳定緣的胳膊,把他整個人拎起到平台上。

任何一個人,被這麼捏住關節往台上提,都會極為痛苦。靳榮將吳定緣摔在地上時,他已疼得青筋綻起,蜷縮在地上動彈不得。

靳榮飛起一腳,踢飛那一頂笠盔,想看看這膽大包天的襲擊者到底是誰。他未及端詳,大纛那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是你?”

靳榮側頭看向太子,語氣裡滿是好奇:“原來是殿下的熟人?”

朱瞻基站在大纛之下,整個人的呼吸都粗重起來。那個躺倒在地的家夥,不正是“篾篙子”嗎?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蘇大夫居然找到了他,然後他跑來救我嗎?

原本已如死灰的心境,悄然又恢複了一點溫度。

“末將本以為,以殿下的品性,應該不會有什麼忠臣呢。”靳榮口氣裡充滿嘲諷,他拎起吳定緣的一條腿,朝這邊拖著過來,“看來我錯了。秦檜還有仨朋友呢,何況殿下。”

靳榮抬起靴子,踏在了吳定緣的胸口,緩緩蹍動。

“殿下你這些忠臣,和您一樣蠢。這麼幾個人,居然敢當著整個山東都司的麵闖進校場救人,真是有勇無謀。”

朱瞻基一怔,“這麼幾個人”?難道除了吳定緣,還有其他人?靳榮很享受這個讓敵人絕望的時刻,他側過身,讓朱瞻基走到旗台旁邊,朝台下的混亂看去。

朱瞻基看到的混亂,已接近尾聲。一個碩大的身影,正逐漸被人潮淹沒。這些衛官畢竟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度過了初期的混亂之後,慢慢打得有章法了。有人攻腿,有人襲背,還有人取來叉刀圍網,去限製那尊殺神的動作。一層層的漁網罩下來,數十把二股叉捅過去,梁興甫戰力再凶悍,也開始露出敗象。

“那個……難道是病佛敵?”朱瞻基有點不敢相信。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吳定緣,可惜後者躺倒在地,被靳榮踏中胸口,根本沒辦法回答。

靳榮見梁興甫那邊鎮壓得差不多了,一捋長髯:“時辰不早了,殿下你抓緊上路吧。這幾位忠臣,索性一並祭了旗,路上也方便伺候著您。”

朱瞻基卻根本沒聽見這句話,他盯著吳定緣,渾身都在劇烈哆嗦著。因為蔑篙子雖然被按得死死的,可右拳卻勉強抬了起來,衝著自己用力一握。久違的震顫,“嗡”的一聲在朱瞻基心中炸裂開來。太子耳邊陡然響起了他們在那尊小香爐前立下的誓言:

“我朱瞻基以此爐為誓,無論劫難幾重,本王絕不放棄,誓回京城,擒拿凶頑,神人共鑒!”

“我吳定緣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會為我爹報仇。”

赤紅色的激情一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將絕望的心霾驅散一空。朱家那執拗的性情,在朱瞻基的血液裡猛然沸騰起來。他緩緩直起身子,捏緊拳頭,瞪向靳榮。

靳榮鄙夷地看著這位將死的太子,都到了這種絕境,擺出這種姿態來做什麼?難道他還能翻出什麼花樣嗎?

“人貴有自知之明,殿下注定不是真龍,還是早早認命的好。”

“我偏不認!”

一聲怒吼,從朱瞻基的喉嚨裡滾出來。靳榮捋著胡髯,像是在看一隻困獸在徒勞嘶鳴。可就在這時,他的獨眼莫名地跳動了一下。在以往的戰場上,每一次他的左眼跳,都意味著有極大的危險臨近。

可這是自家都司的大校場啊,還能有什麼危險?靳榮緩緩看向遠方,那個碩壯的漢子已被密密匝匝的漁網覆蓋,再看近旁,這個意圖襲擊的瘦高家夥被死死按在地上。

他又轉向太子,一個身無寸鐵的紈絝廢物,更不值一提。

那麼危險到底從何而來?

靳榮的獨眼突然又是一跳,在短短一霎,他看到一個極其古怪的畫麵:太子把左手伸進自己的懷襟,似乎摸到了右邊肩頭之上。他臉頰猛一抽搐,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疼痛,然後他的左手重新抽出來,攥緊拳頭,朝自己砸來。

那裡有什麼古怪?為什麼他要做這麼一個多餘的動作?靳榮一時有些恍神,以致沒來得及抬手去防。其實不擋也無所謂,一看那拳頭來勢軟綿綿的,就知道不會有太大威力,砸了又有什麼用?

這一連串疑惑,像飛馬一樣在靳榮腦子裡閃過,直到太子的拳頭砸到了他的左眼——同時也是唯一的一隻眼睛之上。

靳榮感受到的,不是被拳頭擊中的鈍疼,而是一種被銳器刺中的尖痛。這不應該啊,不對,怎麼會是這種痛?他驀然想起,左眼在喪失光明之前所看到的最後景象:那隻拳頭蜷起的中指與食指之間,夾著一枚黝黑的長釘。

不,不是釘子,那是一枚箭鏃,長三寸六分,用於小稍弓的箭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