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2443 字 3個月前

“那是唐代崔融的一篇賦,專寫瓦鬆的。那一大篇文章我也背不下來,可裡麵有幾句,我也挺喜歡的。”蘇荊溪悠悠邁著步子,輕聲吟誦起來:“進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為人,生不因地。其質也菲,無忝於天然;其陰也薄,才足以自庇……”

“進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為人,生不因地。”昨葉何低頭跟著念道,神情若有所思。

“正是。崔融這篇東西,就是誇讚昨葉何這種草,雖立根卑賤之地,固有芳潔,不去學懸蘿附柏,寧可獨立於泥沙之間——等到了京城,我尋個書肆,抄份全的給你。”

昨葉何歎道:“蘇姐姐你還真是喜歡主動教育彆人,這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人人皆有心疾,我是見獵心喜,總忍不住要診治一番。”

昨葉何突然哧哧一笑:“姐姐這麼賣力地勸我做掌教,其實是舍不得鐵公子吧?”蘇荊溪腳步一慢,偏過頭來:“做不做掌教,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一個旁人,怎好置喙。”

“可你明明就很關心他嘛。”

蘇荊溪看向前方那背影,唇角微翹:“因為他,是我複仇布局中的重要一環啊。”

這一行人走了半日,終於抵達了平原縣城的外頭。他們尋了個茶攤子歇腳,昨葉何去當地香壇討功德捐。太子一直到這會兒才騰出精神來,問吳定緣他在濟南的經曆,又是怎麼策反梁興甫的。

吳定緣事先跟昨葉何與蘇荊溪商量過,在抵達京城之前,最好不讓太子知道鐵鉉的事。所以他隻說漢王嫌白蓮教辦事不力,在大明湖畔射殺佛母。佛母臨終反正,讓白蓮教全力襄助太子登基,以彌補前過,梁興甫也是聽命於佛母遺命。至於吳定緣的身世,則半句不提。

朱瞻基聽完,冷哼一聲,沒發表什麼評論。對一個被白蓮教炸飛整條寶船的太子來說,這個反應已算是很克製了。

“可是,白蓮教為什麼獨獨要抓你來濟南?”朱瞻基不笨,很快便抓到了一個疑問。

吳定緣沒辦法,隻好含糊地回答梁興甫與吳家有舊怨,他腦子有病,非要把吳家全家一個個淩遲超度。總之所有不便解釋的地方,一概推說成梁興甫是個瘋子的緣故。朱瞻基聽完,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家夥的瘋病真不輕,幸虧死在校場了。

“本王向來賞罰分明,白蓮教能不能得寬宥,就看他們接下來的表現了。”太子最終給了一個結論。吳定緣暗自鬆了一口氣,至少他不再糾纏自己來濟南的事。

太子忽然又想起來了,這平原縣是劉備當年做過縣令的地方,想出去轉悠一下。蘇荊溪溫柔而堅決地勸了一句,說殿下箭傷嚴重,不好好休養,這條膀子就廢了。

太子對蘇大夫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一張嘴,他感覺自己隻有俯首聽從的份兒。安撫完太子,蘇荊溪出門去尋藥。朱瞻基怔怔望著她的婀娜背影,卻發現吳定緣的視線,也同樣是落在遠離的蘇大夫身上。他似乎明白了什麼,輕歎一聲,不再說什麼。

這縣裡的香壇實在有點窮,昨葉何找了半天也隻討來一把散碎銀子,正好給蘇荊溪換回一包傷藥,她趕緊給太子敷藥。太子何曾遇過這種窘境,嘟囔了幾句這窮地方,等到蘇荊溪弄好傷口,他們四人繼續朝著德州方向趕路。

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日頭從頭頂稍稍向西偏斜,到了一天之內最燥熱的時候。此地既然叫平原縣,自然是一馬平川,休說山巒密林,就連一棵遮陰的小樹也無,如瀑熱力毫無保留地澆灌到行人頭上,稍走幾步便覺口乾舌燥,頭腦昏沉。

所幸昨葉何細心,問平原香壇多討了兩副裝滿井水的皮囊,四人實在口乾了,便喝上一口。隻是井水也被曬得滾燙,喝下去催發出更多汗來。那騾子耐不住熱,比平時走得還慢,非得小鞭不停抽著才行。

他們走著走著,估摸著快到馬頰河時,忽然看到前方平原上出現了一座淺黃色的城池,不,準確地說,是一片城池。四人再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了:每一座城池的結構都差不多,四麵城牆圍成一個空心正方形,形成一座小小的堡壘結構,城頭有女牆馬麵,南北皆有門。不過這些外牆皆是用夯土堆成,沒有包敷青磚,牆體露出一層層土黃色橫紋,與周圍麥田形成鮮明對比。

這樣的小城池有很多個,彼此相距一裡遠近,連綴成線,隱隱顯露出一座大營盤的模樣。

“莫不是到德州了?”太子在騾子上問。

“不,沒那麼快。”吳定緣皺起眉頭,他一個南京人,怎麼也想不明白,德州和濟南之間什麼時候多了一座軍城。他仔細觀察了一陣:“城頭雜草很多,應該被廢棄很久了。”

昨葉何笑道:“這地方說起來,還跟太子殿下和吳……”蘇荊溪猛捏了她胳膊一下,她才反應過來,及時改口:“……人不知的太宗皇帝有淵源呢。”

“嗯?”太子沒聽出她強行轉折的不自然。

“這地方叫作十二連城,其實是二十多座小城堡,在馬頰河南岸連成一片。當年靖難之戰,南軍都督盛庸為了遮護漕運與濟南城,會同濟南參議鐵鉉在這裡修起一道防線。李景隆的五十萬大軍去攻打白溝河前夕,也是從這一串營壘裡出發。”

一說起這場戰事,太子興致就來了:“白溝河之戰!我記得,那可是堪比官渡、淝水的大捷呢!南軍那些鼠輩,白溝河之後就再沒有北上的勇氣。皇爺爺從此南下所向披靡,敵軍皆是望風而逃,一戰鼎定,可見是天命所歸。即便那盛庸和鐵鉉修起這十二連城,也不免敗亡啊。”

朱瞻基說完之後,奇怪地發現周圍一片沉默,其他三個人似乎露出了古怪的神情。蘇荊溪忽然問了一句:“殿下你對鐵鉉評價如何?”

朱瞻基聽到這個名字,臉色微斂:“南軍諸將裡,也隻這一個有骨氣。”蘇荊溪看了默不作聲的吳定緣一眼,輕輕道:“可惜卻是全家傾覆。”太子嘖了一聲:“皇爺爺行事確實失之苛酷。所以我父皇登基之後,一直說寬嚴相濟,把靖難株連的南臣家眷儘皆赦免,以表朝廷寬仁之情。我記得父皇下詔之前,還問過我意見呢。”

“殿下當時怎麼說?”

“呃……當時我光顧著去鬥蟋蟀,隨口答了一句:他們既然做了錯事,有這種下場也是活該。”

話音剛落,朱瞻基覺得周圍的氣氛更沉默了。他繼續說道:“後來我被經筵師傅好一頓訓斥,說我應該回答:君王垂範天下,若獎掖叛逆,則人人欲為叛臣;褒旌忠臣,則人人願做忠臣。”

他聳聳鼻子,覺得氣氛不太對勁。蘇荊溪雙眸微閃,昨葉何唇邊帶著一絲譏誚,至於吳定緣則背過身去,似乎壓根沒往這邊看。

朱瞻基忽然想起來,紅玉便是靖難時被投入教坊司的。他拍拍腦袋,趕緊找補了一句:“當然啦,我其實也是這麼認為的,隻是沒想好怎麼說罷了。”

他剛說完,耳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這聲音是從眾人身後傳來的,開始很遠,可轉瞬便近了許多。鼓點般的聲音在十二連城之間回蕩,顯得格外急促。

吳定緣眉頭一皺,向身後一望,嘴角不由得抽搐起來。隻見遠處一條黑線正朝這邊延伸,竟是二十餘名騎士正風馳電掣般趕來。

難道叛軍派了不止一支追兵?

這是極有可能的。太子身份太重要了,叛軍應該是撒出去十幾支隊伍,像扔出一張大網覆蓋住極廣泛的區域,這樣才能確保不會遺漏。

“得儘快跑進十二連城!”

吳定緣沉聲喝道,這附近地勢太過平坦,連躲藏的地方也無。前方的連城由十幾座大夯土城堡以及延伸出去的隔牆、土溝、望墩等設施構成,縱橫交錯,布局複雜,去那兒才有一線機會擺脫追兵。

即將進入十二連城範圍時,騎兵隊終於追到了身後。四人都屏息寧氣,裝作兩對趕集歸去的夫妻,低頭朝前徐徐走著。前頭騎兵隻是看了他們一眼,繼續跑去,後麵的騎士們也陸續擦肩而過。

吳定緣心中稍定,略一抬頭,視線與隊伍中的一個人正正對上。

這人鼻梁上包著一大塊棉布,右胳膊用束帶吊著,雙眼淩厲如刀——吳定緣如墜冰窟,這不是在利民溝裡被衝跑的騎兵首領嗎?怎麼他還沒死?

吳定緣暗暗在心裡叫苦。他們為了趕時間並沒更換裝束。彆的追兵未必能認出,可瞞不過纏鬥了半宿的高大為。吳定緣趕緊想要垂頭,可是為時已晚。

高大為的目光,牢牢地焊在了眼前這人的臉上,禁不住一陣狂喜。

他被洪水衝跑之後,在激流中死死抓住了一根伸出溝邊的樹枝。雖然付出了一條胳膊骨折的代價,但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高大為知道自己這一隊已全軍覆沒,便朝著另外一個追擊隊的搜索路線找去。在與另外一隊追兵會合之後,他判斷太子會急於趕路,遂指示他們沿西北大道急速前行,果然在進十二連城之前截住了目標。

“太子在這裡!”

高大為的聲音極為亢奮,整隊騎兵聞聲立刻聚攏過來,很快便將四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眼看要到德州,卻倒在了成功的門檻之前,哪怕再快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朱瞻基輕輕歎息了一聲,心中卻沒多少懊悔。從南大營到十二連城,他們已是儘力到了極致。如此還是被叛軍追上,隻能說是天意不讓他登基吧。

高大為用完好的一隻手抽出佩刀。他不準備把太子帶回去,也不準備說什麼廢話,此地此時一刀殺死,才能徹底斷絕後患。

他強忍著鼻梁骨傳來的鑽心疼痛,舉起了刀,琢磨著該從哪個角度劈下去,才能給太子帶來最大的痛苦。忽然高大為耳朵一動,聽到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這是長箭穿破層層風阻的破空之聲。

這種聲音對軍人來說,意味著極大的威脅。高大為下意識轉過脖頸,想要分辨方向,可在這短短一瞬,羽箭已抵至咽喉,毫不停頓地透喉而入。

這位靳榮麾下的悍將,不敢相信地垂頭看了一眼,直挺挺從馬上栽了下去。

馬隊登時炸開了。其他騎兵們沒明白,怎麼會突然冒出一支羽箭。可沒等他們做出反應,更多的羽箭撲麵而來,一時間又有十幾人跌落馬下,激起一陣塵土。

這時還活著的騎兵才看到,從十二連城方向馳出一彪人馬。為首之人身披月白短袍,頭紮縑巾,手持開元大弓,姿態說不出地矯健挺拔。他在顛簸的馬背上極穩當,雙腿輕夾,袍角翻卷,手中挽弓連珠般射來,左右輪換,每一箭必有一人落馬,宛若李廣再世。

而他身後的隨從們,除一人之外,也紛紛持弓騎射。一時間箭如飛蝗,專朝高位招呼。叛軍這支追擊隊雖說裝備不差,可昨晚趕上大雨,弓弦都被卸下掛在鞍子邊。此時猝然遇襲,他們連重新綽弓掛弦的餘裕都沒有,被打得狼狽不堪。

反觀太子一行,因為沒有騎馬,位置較低,並無一支羽箭誤中。這指揮官的精準操作,令人歎為觀止。

那支隊伍且射且奔,等來到近前,二十餘騎的精銳被悉數殲滅,馬背上光禿禿一片。為首那人看也不看那滿地狼藉,徑直衝到太子麵前,翻身下馬。朱瞻基先是怔怔呆望片刻,旋即發出一聲嘶啞的哭聲:“舅舅!”

那人半跪在地,雙手抱拳:“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吳定緣這才反應過來,這人應該就是朱瞻基的小舅舅——張侯張泉。既然張泉在此,那麼……他轉動視線,果然在隊伍的末尾看到了於謙。

於謙半掛在馬背上,頭巾歪戴,跑得狼狽不堪。他能跟上這支隊伍的速度,沒跌落馬下,已算是奇跡了。看來確實是援軍無誤。吳定緣長長鬆了一口氣,渾身肌肉這才鬆弛下來。隻是他頗覺納悶,張泉、於謙怎麼會來得如此之巧。

昨葉何道:“咱們昨晚動手之前,我飛鴿傳書給了臨清的分壇,讓他們設法聯絡上於謙,讓他來接應。”

“他怎麼會相信你們白蓮教?”

昨葉何看了眼一旁的蘇荊溪,帶著淡淡的譏誚和敬佩道:“蘇姐姐說於謙那人極為忠義,若聽到主君下落,不暇細思便會赴難。所以我讓分壇假意泄露出消息,說太子將至臨清,所有白蓮教徒要出城截擊。於謙不信正話,卻對反話深信不疑,自然會設法出城救援。”

吳定緣忍不住笑了起來,蘇荊溪這一招實在高妙,正話反說,對人心把握得太準。蘇荊溪淡淡道:“我原本隻是想多一手接應,卻沒想到真成了救命稻草。”說完她看向被太子攙扶起身的張泉:“也沒想到,於司直居然真找到張侯了。”

吳定緣隨著她的眼光望過去。這位傳聞已久的張侯當真是風度翩翩,細眉挺鼻,長臉窄頤,一看便是位溫潤君子。麵相黝黑的朱瞻基跟他站對麵,真看不出來兩人是親舅甥。

朱瞻基抱著張泉,放聲大哭。他自離開南京以來,一邊狼狽逃亡,一邊惦念京中父母,心中苦楚蓄積已久,此時見到親人,再也繃不住情緒了。張泉把他抱在懷裡,麵浮苦笑,隻好撫著外甥脊背連聲道:“殿下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這時於謙才歪歪斜斜地趕到現場。他一見太子,先是大喜,正要走過去,卻被蘇荊溪一把拽住:“於司直,你有些眼色,讓他們舅甥待會兒。”於謙“哦”了一聲,正了正衣冠,趕緊走到這邊來。

“小杏仁,彆來無恙。”

於謙一聽這稱呼,臉色一僵,重逢的喜色幾乎給凍住了。他咳咳幾聲,故作嚴肅道:“吳定緣,你可拖累太子不淺!”

吳定緣打量了他一番,這個小行人雙眼吊著眼袋,胡須糾連,麵色比之前憔悴了不少。可見自從淮安分彆之後,於謙可是一刻沒閒著。又得避開狻猊公子的攔截,又要設法聯絡張侯,還惦記著前往濟南的太子的安危,壓力可一點不比他們小。

“拖累什麼?太子自己要去救我,又不是我求他的。”

於謙眼睛一瞪,正要發作,卻看到蘇荊溪旁邊多了一個女子:“這位義士……不,義婦是?”

能跟隨在太子身邊,一定也是忠臣,於謙覺得這是很合理的推斷。吳、蘇二人沒吭聲,倒是昨葉何大大方方下拜:“民女是白蓮教右護法昨葉何,拜見於司直。”

於謙開始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要抬手回禮,手抬到一半,才發覺不對。什麼?白蓮教?右護法?他像被火鉤子捅了一下似的,驟然跳開,要向太子示警。早有防備的吳定緣上前一步,按住他肩膀:“小杏仁,先彆蹦躂。”

於謙驚疑不定,呼吸急促:“白蓮教……你竟然勾結白蓮教?”吳定緣嘴角微微一撇,不知該怎麼解釋才好。昨葉何不失時機地說道:“白蓮教之前鑄成大錯,如今迷途知返,願將功贖罪,護得太子平安歸京。”

於謙雙眼依舊瞪著昨葉何,還是蘇荊溪勸道:“個中曲折,稍後再說,總之現在太子已經安全,於司直不必驚慌——有我和吳定緣在此,難道你還不放心嗎?”

“你們倆……也不好說!”於謙兀自強辯,可肩膀沒有剛才顫動得那麼厲害了。

那邊太子已經哭過一通,紅腫著雙眼鬆開舅舅。張泉注意到他肩上的箭傷,有些心疼地歎道:“我看那些騎兵,都是山東都司的旗軍,莫非靳榮也反了?”

“正是。”朱瞻基點頭。他忽然想到什麼,推開舅舅,走到於謙跟前。於謙麵容一緊,也趕緊挺直了身軀。

“微臣未能隨扈王駕,罪該萬死。”

“本王不聽於司直你忠言勸諫,幾乎釀成大錯。”

兩人同時開口,然後俱是一怔,都露出尷尬神色。於謙一直覺得太子親自去濟南涉險,是自己未能儘責之故;而朱瞻基在濟南錯信靳榮,才發現於謙不許自己表露身份,實是金玉良言。

這一對君臣同時致歉,沉默地對視片刻,都不知該怎麼接下去。這時張泉站出來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們先隨我回德州再議不遲。”

跟隨張泉和於謙來的騎士們已清理完戰場,沒留下一個活口。吳定緣注意到,他們的裝束與統一服色的旗兵不太一樣,雜七雜八,有破舊的鴛鴦戰襖,有窄袖紅胖襖,有的是一襲麻布交領短衫,有的乾脆用虎皮圍住小腹,露出半個裸身——與其說是軍隊,毋寧說是一群草莽。

莫非張泉是說動了哪個山大王?吳定緣心想,他看了一眼蘇荊溪,知道她也看出來了,遂點了點頭。

這批追兵雖然全滅,但遺留下來不少馬匹。太子總算可以扔下那匹騾子,其他人也各自分得一匹。彆的裝備全被那批好漢瓜分了。張泉點齊人馬,喝令返回,這幾十騎護送著太子一行,匆匆穿過十二連城,朝著德州飛馳而去。

剩下的幾十裡路,對這批精銳馬隊來說瞬息即至。天色擦黑前,他們便已抵達了德州外城。不過張泉並未進城,而是繞城半圈,來到城池西北角的外河灣。

跑著跑著,朱瞻基隱約聽到有嘩嘩的水聲。他借著最後一絲夕陽抬眼望去,隻見前方是一條匹練般的寬闊長河,河麵上船隻穿梭交錯,河岸兩側覆滿了黑壓壓的建築。

那是一棟棟獨立的二層房屋,形製一般無二,都是穿鬥結構、懸山天窗。若是單體,並不算起眼,可它們的數量極多,密密麻麻地緊挨在一起,如同印匠排版好的泥活字釘,彼此相挨,接簷連梁,看上去蔚為壯觀。

朱瞻基意識到,這裡應該就是漕河貨棧,他又回來了。

其實他去南京時曾經路過這裡,不過那時候太子大部分時間都在船艙裡玩鳥鬥蟲,並不關心外麵的景色。

張泉在一旁解釋說,從臨清到天津這一段漕河,被稱為衛漕,而德州恰好就在衛漕的最中間,是個極重要的樞紐地段,貨物轉運量巨大,就連碼頭都要分成兩處:一處上碼頭,一處北廠碼頭。他們此時去的,就是北廠碼頭。

這裡原本是野草豐茂的野原,洪武年間整修運河,裁彎取直,在這裡新開出一條河道,在河灣東岸修起一座衛城,裡麵修滿了一片片轉運糧倉,號“北廠”。江南、湖廣、山東、河南等地的漕糧都彙聚於此,統一運去北直隸乃至京城。

令朱瞻基驚訝的是,張泉抵達北廠之後,並沒有去漕運衙門,而是徑直從糧倉旁的小碼頭下馬,然後登上了一條五百料的雙桅尖底船。

這種船在漕河上並不多見,多是跑海運的,永樂年間已禁止民間私建,不知張泉從哪裡尋來的。這船船體極破舊,很多地方已糟爛不堪,看著好似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廟一般。上船的除了張泉與太子之外,隻有於謙、吳定緣、蘇荊溪、昨葉何以及寥寥十幾個護衛,至於其他騎手們,則向張泉一抱拳,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這行程真夠急的,可太子再一想,時日無多,不這麼急肯定趕不回京城。

眾人剛剛在船艙裡坐定,就感覺大船一晃,正在被緩緩推離碼頭。水手們在甲板上跑來跑去,解纜的解纜,操帆的操帆。吳定緣和太子都注意到,甲板上堆著許多堆東西,不過都用苫布蓋著,看不出是什麼。

按說行船應該少裝貨物,跑起來才快。而且就算裝貨,也該塞在船腹的貨艙裡,堆到甲板上多不方便。不過張泉沒顧上解釋,他正忙著發號施令,操控大船起航。

他們也不好去詢問,乖乖鑽到船艙裡去等候。朱瞻基找了個地方躺下,蘇荊溪幫他再檢查了一遍傷口,不由得眉頭緊蹙。本來這傷口快要痊愈,結果被太子狠狠拔出箭鏃,弄爛了血肉,再加上昨天那一通折騰,隱隱顯出一圈紅腫,這是要發膿瘡的征兆,情況不是很妙。她摸摸太子的額頭,似乎開始發熱。

“殿下現在感覺如何?”

朱瞻基含含糊糊道:“還好,還撐得住。”

蘇荊溪知道他不問清楚肯定不會睡,隻好臨時搗了一些藥糊,先讓朱瞻基服下。一直到大船平穩地駛入運河乾道,朝著北方行去,張泉才滿頭大汗地回到船艙。

“京城到底發生了什麼?”朱瞻基不顧虛弱,急不可待地問。

船艙裡的光線很差,隻點著黯淡的幾盞燭燈,映得張泉麵孔陰晴不定。他用一塊濕手帕擦擦額頭的汗,沉聲道:“殿下你躺下,聽我慢慢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