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18897 字 3個月前

可惜這時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張泉沉思片刻,抬手道:“且聽吳捕頭的意思,把她暫時叫進來問話。”

昨葉何很快被喚回,聽到這個疑問,她不由得笑了。於謙板著臉說你笑什麼。昨葉何伸出兩個巴掌,又彎下小拇指:“其實不必問我,你們也猜得出來。龍生九子,各有所好,那狻猊是第幾子?”

在座的人麵麵相覷,於謙掰著指頭數了數:“老大囚牛、老二睚眥、老三嘲風、老四蒲牢,老五狻猊,對,第五子是狻猊!”昨葉何望著他,笑意盈盈,就是不說話。

還是吳定緣先反應過來:“我在金陵時聽過一條流言,說最近一年總是地震,隻因當今天子德不配位,惹得真龍發怒。現在想想,這應該是漢王散布的吧,他是真把自己當真龍了。”

漢王自詡真龍,那他的兒子們顯然就是龍子。朱瞻基迅速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宗室譜牒,很快便鎖定了一個名字:漢王的第五個兒子,臨淄王朱瞻域。

對這位堂弟,朱瞻基沒多少印象,隻記得特彆胖。沒想到,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死胖子,卻給自己起了這麼霸氣的一個外號。

“他能折騰起這麼大動靜嗎?”朱瞻基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朱瞻域比他小五歲,哪裡來的手段在漕河上呼風喚雨?

張泉彆有深意地說道:“湖、江、浙等南三漕我不清楚,但白、衛、閘、河四段北漕的官員,被朱瞻域收買了大半。”他有意停頓片刻,又補充道:“但以我之見,不是朱瞻域手段有多高妙,而是這些人早就對天子不滿,終於被他們等到了機會。”

朱瞻基明白張泉的意思。朝廷遷都南京之後,必然廢漕,北漕河幾萬官吏的安置將是個大問題,牽涉極多利益。朱瞻域或背後的漢王,隻要允諾登基後維持都城不變,便足以撬動人心。

漕河,還是漕河,這條河到底攪動起了多少風浪啊……朱瞻基心想。仿佛為了應和他似的,整條大船忽地一晃,大概是遭遇了一陣強風,眾人都紛紛找地方扶住,半天方才恢複平穩。

“這些人,天天就想著自己眼前那點芝麻粒!全不替朝廷考慮!”朱瞻基憤憤地拍了下艙壁。張泉卻搖了搖頭:“遷都與否、漕河存廢,這件事其實大有可商榷之處……不過這件事今日不議,廷益你繼續。”

於謙繼續道:“我們到了德州之後,聽說當地白蓮教在召集人手,要出城攔截殿下您。張侯當機立斷,帶著那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前來迎候殿下。殿下福緣深厚,幸無大礙,可見天命之所歸。”

最後那半句馬屁,拍得委實有些生硬。不過朱瞻基並沒計較這個:“所以我們現在是去京城?”

張泉道:“德州的漕運衙門,隻怕也已被狻猊公子控製。所以我沒安排殿下你進城,而是弄到一條特彆的快船,直入京城。”說完他拍了拍船幫,露出一個令人寬心的笑容。

眾人再度環顧船艙,逼仄窄小,不知張泉所說的特彆是什麼意思。於謙搶著道:“這船不屬於山東漕運把總,而是遮洋總的船,本是用來走海路的,所以帆形、船底、幫形與尋常漕船不同。”

“海船怎麼會跑來漕河裡?”

這次是張泉接過話題:“本朝自永樂十三年罷了海路之後,這些海船就用不上了,都分配給各地把總,用來運送各種特彆容易傷船的貨物,權作廢物利用,用毀了就扔,也不可惜,喚作海落船。漕河之上,沒人拿正眼去看它們。”

張泉給太子簡單算了一下。此時大概是五月二十八日的酉正時分,從德州徑直北上,經滄州、天津、通州至京城,五天之內要跑六百裡地,時間緊迫得很。不用這種海落船日夜兼程,隻怕還真未必趕得及。

張泉似乎對漕河極為熟稔,無論地名、水程、船次閘類,都張口就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位任職多年的漕官。聽完他的解說,朱瞻基也便放下心來。不過他細細一算,忽又起了憂慮:

“今天已是五月二十八日,整整十天過去。不知父皇與母後如何……”

“你父皇昏迷期間,全靠往嘴裡滴入粥水續命,不知能撐幾時。我們隻有儘快趕到京城,才能見分曉。”張泉堅定地拍了拍他肩膀,“殿下你記住,你還活著,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優勢,也是兩京之謀最大的破綻。”

有了舅舅的鼓勵,朱瞻基才精神複振,可又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他們自從離開濟南以後,還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張泉便對蘇荊溪道:“蘇大夫是吧?太子肩上有傷,麻煩你早點帶他去休息吧。”蘇荊溪微微垂首:“民女自當儘心竭力。”

於謙和她兩人攙著太子,去了後艙。至於吳定緣,早早靠著艙壁睡著了。這讓本想跟他談談的張泉隻好放棄,吩咐人把他抬出去,然後在案幾上攤開一張漕路圖,繼續鑽研路線。

不提吳定緣那邊睡得多香,這邊於謙和蘇荊溪把太子扶入最寬敞的一間船艙,裡麵桌案、床榻無不齊備,連熏香都提前備下了。於謙從懷裡掏出那香爐,隨手擱在桌子上,蘇荊溪則替太子除去外衫鞋襪,靠在床頭,再去細細給傷口敷藥。

說來也怪,從前太子對這種近距離接觸甘之如飴,坦然受之。可自從他在濟南校場上袒露了心聲之後——儘管隻是對吳定緣,而不是蘇荊溪——現在再看到蘇大夫,卻無比緊張。

兩人此時麵孔相距很近,太子能感覺到她熱乎乎的呼吸,聽到她聲音的每一處起伏,看到寬額之上凝出一滴晶瑩的汗水,聞到那一雙素手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幽香,甚至當蘇荊溪轉頭之時,還會有幾絲發縷輕輕劃過,令他的皮膚表麵有絲絲癢癢的快感。朱瞻基讀過佛經,這一刻他覺得佛祖概括得實在太精確了:色、聲、香、味、觸、法,每一種誘惑都那麼動攝人心。

太子覺得自己的心臟咚咚跳得厲害,又怕蘇大夫覺察到異狀,隻能拚命抑製。蘇荊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殿下,你的肌肉繃得太緊了,這樣我沒法處置。”朱瞻基不敢直視她的雙眸,隻好把臉轉到一邊。

“都怪吳定緣那個蠢材。”他惱火地想。當初在校場上他主動袒露了心意,如果吳定緣也喜歡蘇大夫,他便會徹底放棄,不作彆想;如果吳定緣說沒興趣,他便要設法把蘇大夫娶入宮中,縱然不是皇後,也必是貴妃。

誰知吳定緣那個蠢材回答得十分曖昧,是與不是,沒個準話。這讓朱瞻基再麵對蘇荊溪時,簡直不知該以什麼方式相處。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蘇荊溪已結束了今日的包紮,略叮囑了幾句,站起身來。那股香味,一下子便消散掉了。朱瞻基心中歎息,看來又錯失了一個好時機。

可當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蘇荊溪沒像往常一樣徑直離開,而是站在床頭絞著雙手,難得露出些許惶恐。朱瞻基心中陡然又生出一股莫名的希冀,難道說……他連忙抬手道:“蘇大夫,你是有話要對本王說?”

“是……”蘇荊溪的聲音有些畏怯,全不似之前的直爽大方。

於謙見狀,趕緊說我去外頭看看船行狀況,蘇荊溪卻對他道:“於司直請留步,此事你在場比較好。”於謙嚇了一跳:“後宮之事,外臣何敢與聞。”

“於謙!”朱瞻基惱羞地大喝了一聲,把床頭的藥壺直接丟出去,砸到距離於謙腦袋隻一寸的艙梁上,又滾落在了地板上。於謙俯身把藥壺撿起來,莫名其妙地看向蘇荊溪。

“蘇大夫你說。”太子儘力平心靜氣,可語氣裡卻有種遮掩不住的失落。她既然叫於謙留下,顯然要說的事情與男女無關。

蘇荊溪略帶緊張地整了下頭鬢,跪在了地上:“適才張侯說起天子病情,讓民女想到一件往事。可要說清楚這件往事,便涉及欺君之罪。”

“嗯?”朱瞻基覺得這話有些古怪。

“原來民女還心存僥幸,可聽完張侯講述,發現不說不成。帝位之爭茲事體大。若因一人之私而壞殿下大事,那便太不分輕重。所以……所以……”蘇荊溪似乎說得很艱難,“所以民女願在這裡坦誠一切,甘願承受任何責罰。”

說完她深深一拜。朱瞻基看了於謙一眼,於謙會意,趕緊從艙門探出去看看,然後把門關好。

“民女這一次跟隨殿下上京,其實是彆有目的。”

於謙注意到,朱瞻基的臉頰抖動了一下。這一路上,幾乎每個人都彆有目的,他對這個詞已是聞之則厭。蘇荊溪道:“殿下可還記得,我毒殺朱卜花的事?”

“記得啊,你不是說是為了給一位手帕之交報仇嗎?”太子一驚,“難道……是騙我的不成?”

“不,那是真的,隻是並非全貌。我當初起意毒殺朱卜花,是為了給手帕之交報仇不假,可她的仇人,卻並非隻有朱卜花一個。”接下來,她緩緩說起了錦湖的故事。這一次,她講得比前兩次都詳細,就像瓦子裡說書一樣,娓娓道來,抑揚頓挫,仿佛已在心中講過許多遍一樣。說到後來,聲音微微顫抖,似是內心情緒難以抑製。

無論是朱瞻基還是於謙,都不記得曾見過蘇荊溪如此情緒流露。

“永樂二十二年,錦湖身死京城。我聽到這消息,已是年底。我痛哭了數場,發下誓言,一定要為她報仇。所以我陪同殿下上京,非是儘忠,其實是存了複仇的私心,巴望能獲得殿下信賴,好教那些害死錦湖的大人物為她殉葬。”

朱瞻基拍拍榻邊,情緒很是激動:“為友複仇,何罪之有!來來,他們都是誰?本王給你做主,一並殺了。”蘇荊溪搖搖頭:“當此危急存亡之秋,借用殿下的權勢已是逾矩,民女豈能節外生枝,乾擾了大事。”

於謙比朱瞻基更冷靜一些,皺著眉頭問道:“此事雖然不妥,但也不是什麼緊要關節,說是欺君之罪有些過了——這與張侯今天講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蘇荊溪苦笑道:“我年幼時,因為體質虛燥,經行腹痛不止,每一次發作都似死過一番。當年初入師門,並無一個熟人,隻有錦湖主動跑過來悉心照顧我這麼一個黃毛丫頭。當時她已學了一年有餘,遂試了個方子給我煎服,我一服之下,居然病症全消。從此我倆便成了無話不說的手帕交。她對於藥石配伍見解極深,極有天分,見我屢受病痛,遂發下一個宏願,要調配出幾個婦科雜病金方,教天下姐妹少受些痛楚。”

於謙不明白她怎麼又說起婦人病來,正要開口,卻被一臉嚴肅的朱瞻基攔住。

“我對這個願望是極欽佩的,倘若成了,可真是功德無量的活菩薩。於是我與她一起潛心研究,不是鑽研藥典,就是外出尋藥,配成了方子便在自己身上試,試完了還會記錄下來。錦湖把這些藥方彙集起來,起了個名字叫《閨中備要》。後來錦湖遠嫁京城,把底稿留在我這裡,相約逐年增補。”蘇荊溪講到這裡,雙眸看向朱瞻基,聲音轉為嚴肅:

“這本《閨中備要》乃是我與她的試作,其中不少藥方並不完備。其中有一個未成之方,叫作四逆回陽湯,本意是回陽救逆、助病人安魂定魄。我們為了讓它更適用於女子,便做了改良。這時恰好碰到一個急性中風的老太太,接診時已是口斜眼歪,氣息忽強忽弱。錦湖做主,試了這個未成之方,結果老太太氣息與脈象倒是穩定了,可全身無一處能動,喚也喚不醒,猶如木僵之症,過了四日才徹底故去。病人家屬倒沒說什麼,我與錦湖卻嚇得不行——顯然這方子隻能回陽,不能救神,那中風老太太被吊回了性命,代價卻是五感俱失,無知無覺,猶如一具活屍。回過頭想,隻怕那老太太最後是被活活餓死渴死的……”

聽到這裡,朱瞻基和於謙的臉色全變了。這四逆回陽湯,聽起來與續命奇方幾乎一樣。

“這方子與其說是治病良方,倒不如說是害人的劇毒。錦湖和我商量了一回,隻在《閨中備要》裡略做描述,卻不敢寫下配伍。適才我聽張侯講述,才驚覺洪熙皇帝的醫案症狀,與那老太太一樣。這才要趕緊向殿下坦白。”

朱瞻基急道:“你是說,錦湖到了京城之後,把藥方泄露給漢王了?”蘇荊溪搖頭道:“錦湖心性慈悲,絕不會把這種害人的方子流傳出去。”

“那漢王是怎麼得到這方子的?

兩京之謀最核心的關鍵,在於洪熙皇帝不能死,也不能生。這在尋常狀況下,是絕難實現的,但續命奇方撬動了一線可能。說它左右了大明的命運,絲毫不為過。如果它就是四逆回陽湯,那麼來源就極其可疑了。

蘇荊溪有些惶惑:“民女剛剛方才覺察,未及細思。”朱瞻基眼角卻要裂開:“這還用怎麼思?錦湖沒對外人說,不代表她不會說給夫家!她到底嫁到誰家去了?”

蘇荊溪猶豫再三,吐露出四個字:“富陽侯府。”朱瞻基一聽這四個字,直接從榻上直起身子來。

說起來,這富陽侯也算是勳貴中的奇葩。第一家主叫作李讓,本是一個指揮同知之子,隻因容貌俊俏,被朱棣的次女永平郡主看中。一位藩王的郡主居然要下嫁指揮同知之子,這事哄傳整個北平,著實給勾欄瓦子裡提供了不少談資。

朱棣雖然脾氣大,可也拗不過女兒,勉為其難地同意了。沒想到靖難一起,這位吃軟飯的駙馬爺卻表現得頗為亮眼,先在端紮門內拿下了建文帝在北平的心腹,然後又跟著朱棣打了白溝河之戰。更重要的是,建文帝以他父親的性命要挾,讓李讓投降,被他拒絕,結果導致李家一族被殺。

靖難之後,朱棣念及李讓的遭遇,封了他一個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爵至富陽侯,並賜了子孫世襲誥券一卷。可惜李讓在永樂二年就去世了,隻有一個兒子李茂芳襲爵,跟母親永平公主在京城相依為命——論起來,朱瞻基還得管現任的富陽侯叫表哥。

富陽侯府人丁稀少,在勳貴諸家中沒什麼存在感。不過太子敏銳地注意到,當年李讓也參與過白溝河之戰,那麼他會不會和靳榮、朱卜花一樣,從那時起就跟漢王有勾結?要知道,永平公主跟二哥朱高煦的感情,可要比跟大哥朱高熾好得多。

那麼,會不會是錦湖嫁給李茂芳的兒子之後,無意中把四逆回陽湯泄露給了李家,然後永平公主又轉給了漢王,因此引發了漢王的野心勃發?

朱瞻基忽然想起一件事。永樂二十二年的八月份,李家不知怎麼觸怒了洪熙皇帝,家裡的誥券被收回燒毀,幾乎被攆出京城。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所以永平公主才倒向漢王?

他覺得真相簡直呼之欲出。

朱瞻基正要拍桌子說要徹查,蘇荊溪勸道:“四逆回陽湯的來曆乾係重大,待陛下登基後再查不遲。但若此時旁生枝節,以致蹉跎大事,民女就真是萬死莫贖了。”

於謙對此大表讚同:“蘇大夫所言甚當,目下還是以返回京城為第一,我看此事暫時不宜聲張。”

朱瞻基“嗯”了一聲,把怒意勉強壓下。他已不是剛到南京的那個愣頭青了,如今上京之路危機四伏,勉強去追查藥湯來源,既無可能,也無必要,勉強糾結隻會自亂陣腳——趕得及登基,什麼都不是問題;趕不及登基,也便顧不得這個問題了。

“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你我三人知道就行,不要外傳。”

“那張侯那邊?”於謙問。

朱瞻基猶豫了一下:“舅舅正忙著規劃水程,彆給他添亂了。”

兩人皆凜然稱是。朱瞻基抬眼看到蘇荊溪依舊跪在地上,麵露恓惶,心中不由得一軟,起身去攙她的雙臂:“藥湯本是無情之物,害人的是漢王,不是藥湯。蘇大夫你能坦誠相告,足見用心,起來吧,本王赦你無罪。”

太子的雙手一碰到蘇荊溪的臂彎,頓覺溫熱綿軟,心中壓抑已久的一縷情愫幾乎噴薄而出,簡直想立刻把她摟在懷裡,好好撫慰一番。可這時蘇荊溪已順勢起身,後退一步,低聲說耽誤殿下您休息了。

朱瞻基很是失望,可於謙在旁邊瞪著,他又不便多說什麼,隻好抬抬手,說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錦湖這事,本王不會忘記。蘇荊溪先謝了恩,又查看了一下太子的傷口,才離開艙室。沒過數息,她忽然又回轉過來。朱瞻基還未及歡喜,她已開口道:

“殿下,有件事我忘記說了。”

“嗯?”朱瞻基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那一位喝了四逆回陽湯的老太太,除呼吸、心跳之外,肺腑臟器無不漸次衰竭。我與錦湖推測過,即便每日灌以粥水,也維持不了太久生機,十日計為大限。”於謙大驚,扯住蘇荊溪責怪她現在說這個乾嗎。她回答道:“我已犯欺君之罪,豈能再有所隱瞞?”

朱瞻基顫聲道:“可還有真正還陽的可能?”蘇荊溪不敢隱瞞,垂頭道:“除非藥王複生。”

對麵半天沒有動靜,蘇荊溪略略抬起額頭,卻見朱瞻基平靜地揮一揮手:“本王乏了,你們也早點歇息去吧。”於謙擔心地看了他一眼,可最終還是微微躬身,然後和蘇荊溪一起踏出了艙室。

艙門一關,屋子裡陷入一片黑寂。朱瞻基怔怔端坐在原地,望著窗外一縷月色不發一詞。洪熙皇帝從五月十二日開始服湯,現在已是五月二十八日。按照蘇荊溪的提示,現在的天子恐怕不是不豫,估計在大醮之後便已然駕崩。

奇怪的是,聽到這個噩耗,朱瞻基的內心並沒有多大波動。這一路過來,隨著漢王的陰謀逐漸清晰,他對天子駕崩這事其實早有了心理準備。隻是他覺得特彆疲憊,疲憊到不想去推演京城此時的狀況。

他僵硬地重新躺回在硬榻之上,突然覺得月色實在刺眼,便把窗擋放下來,然後將被子扯過頭頂。可奇怪的是,明明睡意沉重,眼皮都耷拉下來,神誌卻難以安眠。無數思緒像緊箍一樣勒住頭頂,忽放忽縮。

太子閉了半天眼睛,又“唰”地睜開,無助地探出頭朝周圍望去。此時船艙裡極為安靜,隻能聽見外頭嘩嘩的水聲與水手巡夜的腳步聲,更襯出室內的壓抑與寂寥。太子瞪了一會兒逼仄的頂棚,好像置身於一具無知無覺的棺槨之中。這莫非就是死亡的感覺?四周的生氣在迅速遠離,溫度也在下降,五月底的天氣,他卻感覺回到了飄雪的塞北,連魂魄都要凍結住了——父皇現在應該就是這樣的感受吧?

太子翻了個身,重新拽起被子蒙住腦袋。不一會兒,被窩裡傳來隱隱的啜泣聲。那尊於謙留下的小香爐孤獨地立在桌子上,不帶半分煙火之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