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18897 字 3個月前

第二十二章

在朱瞻基心目中,京城是最不可解的一個謎。

從南京寶船爆炸開始,太子一路逃亡,慢慢地看清了兩京之謀的輪廓。朱卜花、郭芝閔、汪極、白蓮教、靳榮、漢王……一個又一個環節浮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能——可是,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京城,卻始終籠罩在一層迷霧裡。

雖然當年靖難,同樣也是叔叔造侄子的反,但燕王朱棣好歹是一方守臣,手握邊軍,坐擁北平大城,與南軍頡頏相當。而如今漢王隻是一個樂安州的藩王,他到底要施展出什麼手段,才能讓洪熙皇帝突陷不豫,讓一乾重臣不置一詞,讓京營、禁軍按兵不動,讓後宮之主張皇後隻能發出一封語焉不詳的密函?

所有的疑問,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漢王在京城到底想乾什麼、能乾什麼?

在這一路上,太子和於謙曾經探討過很多種可能,可都沒有結論。即使是昨葉何加入之後,也給不出答案,白蓮教隻負責南京一個環節,京城的事則完全不清楚。那裡就像是垂下了一麵厚厚的帷幕,把真相隱藏其中。

唯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就隻有從帷幕中提前離開的張泉。

“等一等!先把你的事說清楚!”

這時於謙卻先站出來,用眼睛去瞪昨葉何。接下來要談論的,是宮闈陰私,這個白蓮教的護法還沒交代明白,豈可旁聽與聞。

昨葉何早有準備,她瞥了吳定緣一眼,當著眾人從容說起濟南之事。

她此時講的故事,與講給太子聽的版本一般無二。於謙聽到梁興甫已死,不由得大大鬆了一口氣。隻是張泉冷笑道:“你們那什麼佛母,倒打得好算盤。一邊敗了事,便投向另外一邊,當大明宗室是市集上賣菜的嗎?”

昨葉何不慌不忙,整衽下拜:“佛母自知罪孽深重,命我儘力彌補前過。若張侯無意,在此殺了民女,亦無怨懟。反正我教虛實,太子已是儘知,他日登基理政,相信會小有裨益。”

張泉鼻孔裡哼了一聲,在他聽來,這就是威脅。可朱瞻基聽在耳朵裡,卻彆有一番意味。白蓮教因何而聚、緣何而反,他是親身體會過的。昨葉何這一番話,不完全是威脅,倒有幾分勸諫的意味。

想到這裡,朱瞻基擺了擺手:“且不論此前白蓮教如何助紂為虐,本王離開濟南的時候,他們畢竟出力甚多。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具體如何獎懲,待事了之後再議不遲。”

張泉道了聲“是”,不再追究,隻是那一雙犀利目光,始終注視著昨葉何。昨葉何絲毫不以為忤,先衝太子盈盈一拜,說我去夥房找點吃的,然後離開了船艙。

她一離開,氣氛變得稍微鬆快了些。張泉凝眉思忖,似乎在想如何開講。於謙幾次躍躍欲試,但都強忍下去,不好越俎代庖。

“陛下可能還活著。”這是張泉的第一句話。

太子等人都是一喜,可看張泉的神情,卻完全不像慶幸的模樣。

“待我從頭說起。殿下你離京是在五月三日。據當值的小宦官說,接下來連續七日之內,陛下先後臨幸了二十幾位宮人,內官監甚至不及造冊擬號……”

張泉說得很隱晦,可朱瞻基不免有些尷尬。他父親什麼都好,唯獨有寡人之疾,於床笫之間沒有節製,舅舅當著眾人的麵提起這事,實在麵皮無光。

張泉繼續道:“陛下體態肥胖,平時氣虛得很,卻突然如此精力旺盛,不能不令人生疑。據說是一位道人進獻了一味叫作先天丹鉛的丹藥所致。到了五月十一日,內闈未除,陛下突然暈厥於床榻之上,太醫院束手無策,醫案裡隻含糊說是陰症內風。”

這時蘇荊溪突然截口問道:“陛下發病時,喉中可有滾痰之征?”張泉一怔,先看看太子,見他點頭首肯,便回答道:“喉中確實有痰聲,綿綿不斷。”

蘇荊溪道:“這先天丹鉛我略有耳聞,可不是什麼道家仙丹,而是江淮間流行的一味媚藥。其中除了肉蓯蓉、海馬、淫羊藿等催情之物外,還用了斑蝥等烈物。行藥之時,血湧如洪,若是青壯健漢服用還好,若是體態肥大者,極容易因為情誌過極導致氣血逆亂,夾痰上擾,引發中風。”

蘇荊溪於藥石一道極為精通,她這麼一解說,眾人心中如明鏡一般,這毫無疑問是針對洪熙皇帝施的手段。張泉歎道:“錦衣衛第一時間拿下做薦人的小宦官,再想去捉拿那個叫玄元子的道士,可他卻早已死於自家道觀之內。”

蘇荊溪搖搖頭,不再言語。

張泉繼續說道:“先天丹鉛的事,死無對證,可天子還得救。到了五月十二日,太醫院向張皇後以及幾位大學士宣布天子大漸,脈象持續衰弱下去,呼吸時斷時續,已是回天乏術。大學士們商議儘快召回太子,以定人心。可就在這一天,漢王突然出現在了紫禁城內。”

朱瞻基心中一凜,原來叔叔竟早不在樂安州了。

“本來藩王無詔離藩,乃是大罪。可漢王打的旗號,是來拜祭他與皇帝的生母仁孝皇後,沒人敢攔。他一進宮,便直入欽安殿,趴在皇帝床榻邊大哭了一通,然後怒斥周圍人等,說你們為何束手旁觀,難道要謀害我親兄長?”說到這裡,張泉冷笑一聲,“其實誰都知道,漢王口是心非,可他占著大義,大家也不好說什麼,幾位大學士決定靜觀其變,看他耍什麼花樣。”

“可這時候,漢王拿出了一張藥方,說這是續命奇方,可以救回兄長。這可真是大大出乎了所有人意料——要知道,救活皇帝,他還是得乖乖回去當藩王;救不活皇帝,那弑君之罪就得扣到他頭上了。漢王何時這麼兄友弟恭,有棠棣之德了?”

張泉說著說著,自己先搖了搖頭,繼續道:“當時張皇後和幾位大學士,誰也不知該如何應對,躊躇不決。漢王一拍胸脯,說我皇兄危在旦夕,你們這些人居然還瞻前顧後,這樣好了!我立下軍令狀,這藥方若真治死皇兄,我為他殉葬,總行了吧?

“在漢王的強烈壓力下,張皇後和幾位大學士姑且死馬當活馬醫,允他一試。沒想到一試之下,這續命奇方居然真的奏效。”

朱瞻基聽到這裡,忍不住“啊”了一聲,差點直起身來。這時蘇荊溪皺起眉頭道:“這續命奇方是怎麼寫的?”

張泉搖頭:“這個卻不知道了。但藥效是有的,天子脈象、呼吸、心跳俱回,隻是……”說到這裡,他一陣苦笑:“隻是陛下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連眼皮都抬不起分毫,整個人有若一尊活泥塑。”

張泉沒往下說,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一位皇帝陷入這種狀況,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

他不能理事,不能決策,沒法表達任何意見,可他偏偏還活著。沒人敢宣布駕崩,沒人敢張羅繼位之事,萬一天子又醒過來呢?這可是犯極大忌諱的事。可以想象,欽安殿內會陷入一片尷尬的僵局。

“這個時候,漢王又說話了。他說這續命奇方分作內、外兩方。外方用藥石,隻能治標,讓天子維持呼吸;內方則是一種叫作顯見北辰大醮的科儀,須請身負氣運之人誠心祈禳,內外合用,才能讓皇帝徹底恢複神誌。”

“什麼叫身負氣運之人?”

“太師張輔、少師蹇義、少傅楊士奇、少保夏元吉、少保黃淮,以及太子少師呂震、太子少傅楊榮、太子少保吳中、金幼孜!”

這一長串名字聽下來,朱瞻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洪熙皇帝即位之後,搞了一個“三公三孤三師”之製,恢複了九個榮銜,頒發給身邊的心腹之臣。除了遠鎮雲南的太傅沐晟、遠鎮寧夏的太保陳懋不在,洪熙一朝的三公、三孤、三師全在欽安殿上了。

漢王點名要這些重臣,等於將整個中樞一網打儘。

“我叔叔是想借口祈禳,隔絕朝廷諸臣與父皇的聯係?”朱瞻基眉頭一挑,他也讀過史書,這樣的事例實在見得太多了。

張泉輕歎:“你說錯了。漢王的要求正好相反,他讓這份名單上的人留在欽安殿不得離開,說要用顯見北辰大醮借用他們身上的氣運,近身為天子加持。”

這不是要隔絕天子與朝臣,這是要把整個大明的核心決策層都與外界隔絕啊。朱瞻基驚歎於叔叔的野心:“那班大臣難道會乖乖聽命?”

張泉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大家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可漢王那外方真的把天子救活了,他的內方便沒人敢不信,也沒人敢拒絕參加齋醮——哪個若稍做質疑,萬一天子突然駕崩,豈不就成了他的責任?”

太子沉默下來。他知道這些人不是鐵板一塊,比如呂震與楊士奇就是死對頭,這個節骨眼上誰露出一點破綻,都會被對頭抓住把柄。漢王開列的這份名單,顯然是算準了他們會彼此牽製。

“於是這一班公孤諸臣齊聚欽安殿內,日夜祈禳。就連張皇後以下所有嬪妃,也都謹留後宮,不得輕易走動。整個紫禁城被完全封鎖起來,由禦馬監的勇士營內控,外城的五軍、三千、神機三大京營與順天府也收到指令,封城閉門,非上諭不得開啟。”

朱瞻基先是眼前一黑,若三大京營與禁軍都被漢王收買,大局隻怕沒什麼翻盤的指望了。但他轉念一想,若漢王已掌握了這幾支軍隊,何必還要把青州旗軍北調?何必還要玩顯見北辰大醮的花活兒?

再靜下心琢磨,漢王應該隻是假借為天子祈禳之名,來命令禁軍與京營封城,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挾天子以令諸侯”,並未完全控製。形勢雖然很糟,還不至於太糟。

“這要持續多久?

“漢王給出了承諾,六日之內,天子病情即可見分曉。”

“為什麼一定要六天?”朱瞻基不太明白。

張泉道:“因為他在等你的消息。”

“等我?”

“五月十二日開始齋醮,六日之後,殿下你算算是什麼時候?”

朱瞻基眼皮一跳,五月十八日,那正是他抵達南京之日,也是寶船爆炸之時。張泉陰沉地豎起一根手指:

“天子若在,漢王沒機會上位;天子若駕崩,漢王還是沒機會,因為你是大明太子,繼承順位無可爭議。對漢王來說,唯一即位的可能,是殿下先陛下一步離世,而陛下又無法指定繼承人,法理上他才能爭上一爭。”

“所以叔叔在等我死……”

“是的。他搞出那個顯見北辰大醮,其實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鎖住有資格代發詔書的重臣,不讓他們把你中途召回。等到五月十八日你一到南京,和寶船一起化為飛灰,齋醮便可以停了。屆時你們父子雙亡,漢王便可以用國無長君作為理由,名正言順地要求兄位弟繼了。”

這個可能性一說出來,朱瞻基和於謙同時點了一下頭。他們雖不清楚京城變故,但對兩京之謀的最核心緣由,已有類似的推測。隻是其中有些事,實在無法宣諸口筆。

要知道,按照統緒,洪熙皇帝與朱瞻基若故去,該由越王或襄憲王之一登基,張太後垂簾聽政。但永樂皇帝上位,就是以藩王攻天子,以叔父伐親侄。如今漢王若做同樣要求,隻怕靖難複現。

朱瞻基不免憤憤道:“連舅舅你都看得這般清楚,那些公孤重臣難道就任由漢王施為?”

“不然,不然。”張泉搖頭,“那些人之所以同意參與大醮,也是考慮到能守在陛下身邊,不讓漢王有矯詔的機會。隻是他們並不知道,漢王居然會同時在南京對太子下手。這事若不是我提前離開京城,也是想不透的。”

“對了,舅舅你是怎麼提前離開的?”

“這還多虧了我姐姐啊……”張泉說到這裡,雙目一肅,一時間悲戚、欽佩與感動等種種微妙情緒,浮現在白皙的麵孔之上。

“在欽安殿內,唯一覺察到漢王可能會對你下手的,就隻有你的母親張皇後。可她也要參與大醮,無法離開,隻能趁著京城封禁之前,傳出兩通消息。一通是給我的私信,她知道我常住通州,不受封禁之限,是唯一能傳出消息的人。剛才我說的宮中之變,小部分是事後揣測,大部分是她說與我知的。隻是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居然用皇後鳳印與皇帝親親之寶,發出一通急遞密詔給你。估計考慮到要走官驛,她沒敢把話說得太明顯,隻好在用寶上做了暗示。”

“母後……”朱瞻基一想到張皇後苦苦守在半生半死的父皇身邊,外麵強敵環伺,還不忘惦念遠在千裡之外的兒子,眼眶頓時濕潤了。

那封信太及時了,十二日送出,十八日便到了南京。倘若張皇後稍有猶豫,朱瞻基恐怕已死在南京皇城裡了。

“我姐姐從小就是個有主見的聰慧女子,堅毅果決。當此危機之時,若不是她見機傳出這兩則消息,咱們舅甥乃至洪熙一脈都要傾覆。”

張泉掏出一方金絲手帕,讓朱瞻基擦擦眼淚,繼續道:“我離開京城之後,起初不知該如何是好。漢王隻怕早早在地方收買了無數黨羽,我無從判斷誰忠誰奸,便不敢輕易驚動官府。”

朱瞻基聽到這裡,麵色一紅,所幸手裡拿著手帕一擋,張泉倒也沒覺察到異狀。

“當時我急於知道南京的情形,可時辰實在趕不及。我忽然想到,我跟泰州郭純之有飛鴿交往,便飛去一封書信,隱晦地讓他幫我探查一下南京情況。沒想到,太子您居然親自從郭家放飛回鴿,我大喜之下,便急忙沿漕河南下,估算在臨清與你會合。”

說到這裡,張泉笑著看向於謙:“隻是我在臨清沒等到太子你,反而遇見了這位於廷益。他可真是忠直之臣,在臨清漕運碼頭之上,以東宮幕僚的身份公開征募船隻水手,那可真是聲若洪鐘、慷慨激昂,驚動了整個臨清,把敵人設下的暗樁全炸出來了。我恰好也剛抵達臨清,倒是省了相認的麻煩。幾經周折,我把他從敵人的手裡救了出來,兩下交換情報,這才知道殿下那邊的情況。”

無論是朱瞻基還是吳定緣、蘇荊溪,看向於謙的眼神都有幾分心疼。他們沒想到,於謙居然會用這麼笨拙的辦法。可再一想,憑他孤身一人,若想迅速聯絡上張泉,也隻有此法可行。

張泉隻說是“幾經周折”,但敵人是打算在臨清全力阻擊太子,於謙這麼大喇喇站出來,其凶險程度隻怕不輸濟南。

於謙捋了捋胡須,半是赧然半是傲然地說道:“我沒蘇大夫的醫術,也沒吳定緣那麼強悍,索性堂堂正正,行正攻之法。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在臨清公開露麵,一來好讓張侯得知,二來可以令敵人誤會殿下也在臨清,您在濟南的行動壓力或可減少幾分。”

“於廷……於謙你真是……就不怕被碾為齏粉嗎?”

不直呼其名字,實在不足以表達朱瞻基此時內心的情緒。

於謙從容道:“臣在瓜洲之時,看到過彆人在攪石灰粉。當時臣就在想,曆代名臣都自比鳳凰、麒麟,而臣隻要做這清清白白的石灰便夠了,哪怕粉身碎骨,亦不為憾。”

朱瞻基眼眶沒來由地一熱,他想掙紮著起身,去攙攙這個南京城裡的小行人。於謙卻搶先一步,從懷裡取出那一尊小香爐,雙手奉上。太子接過香爐,摩挲著上頭的劃痕,百感交集,忽又遞給旁邊的吳定緣:“你瞧瞧,來,你瞧瞧。”

吳定緣麵色僵硬地接過銅爐,看到自己的血手印猶在,輕輕歎了一聲,輕到隻有他旁邊的蘇荊溪聽得見。

於謙接著張泉的敘述,繼續講道:“我與張侯會合之後,本意想去濟南救援。但張侯認為敵情不明,貿然前往容易壞事,遂按原計劃趕往德州。狻猊公子在漕河上的勢力可真不小,若非張侯交遊廣泛,有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幫忙,隻怕我等中途就得被攔下來。”

“狻猊公子?”太子聽到這名字,有些詫異。

於謙撓撓頭:“這是漢王派來攔截我們的一員乾將,隻是聽聞其名號,卻不知來曆,不過他造成的麻煩委實不小。”這時吳定緣忽然開口道:“我聽昨葉何說過,她們白蓮教在淮安時被奪去了指揮權,就是狻猊公子出麵。”

張泉一雙銳目掃到吳定緣身上,很是好奇。他交遊廣泛,但真沒見過這種喪氣滿滿、意誌消沉的人,可偏偏是這種人,成了太子北歸的最大倚仗。他到底何德何能,讓太子繞路去了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