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15765 字 3個月前

朱瞻域真心覺得自己很委屈。他從白蓮教手裡拿回指揮權之後,精心在臨清安排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可是折騰了半天,差點捉到一個於謙,太子卻離奇地銷聲匿跡。他又趕到德州,布下一個更精密的網絡,可還是一無所獲。直到眼線從濟南發來飛鴿傳書,朱瞻域才知道,原來太子竟繞路去了濟南,並擺脫了幾支追兵,之後才直奔德州而去。

雖然他不知太子為何要去濟南,可無論如何,總算回到正路上了。可惜的是,朱瞻域趕回德州之時,那條船已出發北上了。可憐他一個大胖子,不得不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把一大半手下甩在後麵,這才勉強趕在閣上閘遇到太子。

這份辛苦,無論如何得跟皇兄說說才是。

狻猊公子擦了擦汗,抬起右手,四指著地,中指伸直,活像一隻烏龜。然後他左手錦扇一拍,哈哈笑著說了四個字。朱瞻基與朱瞻域隔得很遠,聽不見聲音,可一看那手勢,如何不明白這是在說“甕中捉鱉”。

那些閘棍顯然是收了狻猊公子的銀錢,停了水龍。剩下的三尺高度,足以讓滾壩變成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如今海落船在船槽裡進退不能,隻消困上半個時辰,朱瞻域的手下便會全數趕到,屆時就是真正的甕中捉鱉了。

太子雖然憤怒不已,可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這個堂弟的應變能力。他隻身一人趕到閣上,轉瞬間便想出這種攔截手段,一人生生困住了一整條船。

“怎麼辦?”朱瞻基有些焦慮地對張泉道,“要不趁他的手下還沒趕到,我向閣上閘司的官員亮明身份,逼他們重新放水?”

“不必殿下親自犯險。”張泉低聲道,“您先回房間去,這裡有我應付。”

“不行!回去我怎麼安心!你要怎麼做?我看著!”

張泉知道太子犟起來,很難聽勸,便叮囑道:“等一下我自有安排,但殿下你可得扶緊了。”太子有些莫名其妙,不過見張泉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也便沒多問。於謙從遠處跑過來,把太子拽到一根長櫓前。

張泉一邊朝船頭走去,一邊厲聲喝道:“全船注意,聽我號令!”船上的水手似乎早有準備,一半人跑到甲板上來,圍住那一堆堆篷布蓋住的貨物,另外一半人則開始操帆搖櫓。

這條船從德州離開的時候,甲板上就堆著好多東西,可一直沒掀開來看。太子隱隱覺得,這應該是張泉預先安排的手段,可怎麼也猜不出是什麼。

“你們兩個,也抓好,一會兒可誰也管不得!”張泉嚴厲地對吳定緣與昨葉何喝道。他們兩人也乖乖站到太子身旁,一起握住長櫓。

遠處的朱瞻域坐在望台上,饒有興趣地看著甲板上的忙碌。他不明白,都落到這個境地了,還有什麼可忙碌的,難道他們要強行過壩嗎?可這不是一寸兩寸的差距,而是三尺的落差!強行過壩等於頭撞南牆,逃不掉的。

他看看日頭,默算了下時辰,那些手下應該也快趕到了。這閣上閘,想來就是皇兄命殞之地。接下來,趕緊先向父王報喜。隻要他一登基,世子之位……不對,太子之位未必沒有機會。

可朱瞻域剛剛開始暢想,卻見張泉高高站在船頭,看向這邊,唇邊露出一絲譏諷。

他早預料到了我的手段?朱瞻域眼皮一跳。

這時海落船甲板上的那一塊塊篷布,已經被水手拽開,露出裡麵貨物的真容——那是大青磚,是臨清窯燒製的大塊青磚。它們足有數千塊之多,碼成了整整齊齊的十幾大堆。

永樂皇帝修建京城的時候,需要大量青磚,其中大部分產量皆來自臨清磚窯。一直到現在,青磚仍是臨清運往京城的大宗。每條船都會帶上那麼幾方,再尋常不過。

可這又有什麼用?難不成要在船上壘一道城牆不成?朱瞻基和朱瞻域的心中,生出了同一個疑問。

而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他們也得到了解答。

張泉舌綻春雷,吐出一個字:“倒!”水手們立刻開始動作起來。

原來在這些磚堆的底下,多墊了一層篷布。水手們俯身一起去拽底篷的邊緣,拖著整個磚堆開始移動。當篷布靠近船舷邊緣時,水手們用力一抖,整個磚堆便齊齊傾翻到了船外,發出劈裡啪啦的落水聲。

“不好!”

朱瞻域從望台上跳起來,他知道張泉要乾嗎了!他揪住旁邊一個管閘的小吏吼道:“快!快開泄水閘!”小吏慢條斯理道:“這可不便宜。”朱瞻域急忙道:“你要多少,我過一會兒都給你!”小吏翻翻眼皮:“適才公子是先結的賬,這個規矩可不能壞。”

朱瞻域暗暗叫苦,他隻身趕得太急,身上沒帶太多財貨。剛才為了賄賂閘棍,他把手腕上的瑪瑙珠串、頭上的金抹額和腰間的玉佩全交出去了,現在身上除了那把錦扇還算值點錢,其他沒了。

其實隻要稍等半個時辰不到,大隊人馬就到了,要多少有多少。可這個小吏斷然不肯賒欠,非要交了錢再辦事。朱瞻域剛才還在慶幸這些小吏的貪黷,這會兒卻無比痛恨起來。

就在他與小吏拉扯的同時,海落船的水手們已快要完成卸貨了。一塊塊篷布被拖曳,一堆堆沉重的青磚落入水中,濺起了大小不一的水花。隨著大船重量的迅速減輕,那根長長的竹竿又開始向上移動,拍打起一隻隻石黿的腦袋:

四丈一尺,四丈二尺,四丈三尺……

朱瞻基捏緊了拳頭,忍不住叫起好了。難怪這些磚堆不擱進貨艙,而是放在甲板上,原來是為了方便推下水。張泉顯然早預料到過閘會有波折,所以埋伏了這麼一手。萬一有人故意要卡水位,海落船可以通過卸掉磚塊,迅速抬高吃水,一躍而過滾壩。

而這也正是張泉馬上要做的。

桅杆和船腹兩側的水手們早已蓄勢待發,一待問黿的竹竿越過四丈三尺,立刻扯帆搖櫓。朱瞻域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那條海落船渾身一顫,然後緩緩朝著高位船槽開進去。

他現在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向滿天神佛祈禱,期待張泉算錯了深度,讓船底在滾壩上撞個粉碎。

可惜事與願違,這條卸去了幾千塊青磚的大船,吃水淺了許多,尖尖的船底輕盈地蹭過滾壩的弧形頂部,毫無阻滯地進入高位船槽,前方即是通往京城的一片坦途,再沒什麼力量能夠阻止。

那個船閘小吏也看得瞠目結舌。他本來想漫天要價,沒想到那船主居然玩了這麼一手。彆說自己少收了一大筆賄賂,光是事後清理船閘底下的碎磚,就是好大一場勞役。小吏正要破口大罵,突然身子一歪,猛地被朱瞻域推倒在地。

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朱瞻域已經邁過他的身體,撒腿朝著高位船槽旁邊的通道跑去。

這條通道是方便工匠檢修上下船槽用的,狹窄而陡峭。他一個胖子居然無比靈活,像一隻蜥蜴攀上牆縫似的,幾下就攀到了上方。

這上頭除了槽渠、閘關、龍尾之類的輔助設施之外,還有一個正對船槽的土台子。台子上架著一尊長約六尺的單箍碗口鐵炮,黑黝黝的炮口高高仰對天空——這是閘上專用的信炮。閣上閘的首尾相距太遠,所以一般開閘放水,都是通過這尊信炮來協調。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炮手正靠著炮床吃飯團,不防朱瞻域衝到近前,毫不猶豫飛腳一踢,直接把他踢昏過去。朱瞻域喘著粗氣,先看一眼海落船,它還在緩慢地從壩上往下挪。這個階段不能滑落太快,否則光是垂落的衝擊力就足以崩散船體了。

朱瞻域露出一個惡毒的笑容,把炮床前方的木端子一腳踹開,本來高仰的炮口立刻下落,變成平射姿態。然後他撥開昏迷的老炮手,從其身下拎起三包火藥,一股腦兒塞進炮膛內,想了想,又加了兩包,然後抄起搋棍,用力捅進去搋實。緊接著,朱瞻域又拿起一柄小火叉,打開引信口刺破最底下的一個藥包,再穩穩插入一根火撚子,關上火門。

這一係列裝填行雲流水,就算京中神機營,都難得如此麻利。朱瞻域一個藩王之子,居然對操練火器如此熟練,可見平日裡漢王對兒子們的教育,早有規劃。

其實這尊火器本不是信炮,而是正經八百的野戰大炮。永樂皇帝五次北伐之後,裁撤了一批軍器,這門火炮遂被移到閣上閘口,作為信炮來用。朱瞻域想把它變回原來的火炮,還需要最後一樣也是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彈丸。

信炮隻需要發出響聲,無須破敵,所以炮台上隻備有一包包硫火藥,卻無彈丸。

朱瞻域掃視左右,看到旁邊閘關附近豎著一杆通信的水旗,它的旗杆正插在一方挖出孔洞的杵形小石礅上。他衝過去拔掉水旗,雙臂環抱石礅,運足力氣把它一步步挪到火炮前頭。幸虧這石礅個頭很小,邊緣又被打磨得比較圓滑,可以直接塞進炮口。

當朱瞻域滿頭大汗地做完最後的準備工作時,遠處的海落船即將滑下滾壩的最後一段斜坡,尖底在水中切出兩片水花,巨大的船身穩穩從炮台前方的水域掠過。

這個距離,根本不用擔心瞄準的問題。炮台旁有現成的火盆,朱瞻域用一束稻草點燃撚線,這才一屁股滾到旁邊的漕渠裡,累得大口大口喘息。

撚線是麻紙搓成的,還事先蘸了火藥,所以燒起來非常快。當火頭順著最後一截撚子鑽入炮膛,先是一瞬間的沉寂,隨後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

這一聲轟鳴,造成了兩種效果,一是炮膛承受不住過量火藥的壓力,轟然炸裂;二是那個長條石礅乘著這股膨脹之力激射而出,以極快的速度跨越了整個水域。儘管炸膛令石礅完全偏離了射擊線,但巨大的船身彌補了精度的不足。

隻是短短的一錯眼,石礅便像撕破一層窗戶紙一樣鑿穿了海落船的左舷,以無比蠻橫的氣勢衝碎一層層船腹隔板,把裡麵攪了個亂七八糟。這條海落船原本用於大洋航行,船底是尖底形製,本不適用於內河。大炮開火之時,它恰好正要落下滾壩斜坡,被這麼一衝撞,尖底不穩,船身登時劇烈搖擺起來。

船上的所有人都沒預料到這次襲擊,紛紛東倒西歪,不少人直接跌倒在甲板上。就連船頭的張泉,都不得不狼狽地扶住舷杆,才算勉強站穩。

吳定緣、朱瞻基和於謙幾人一直握著長櫓,在搖擺中保持住了平衡。可就在他們暗自慶幸之時,一聲女子的尖叫卻從左舷傳來。

“蘇大夫?”

吳定緣和朱瞻基同時分辨出聲音,印象裡蘇荊溪還從來沒這麼失態地叫過。兩人顧不得對視,同時鬆開長櫓,朝著左舷撲去。

他們抵達左舷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原來那個石礅擊中的位置,恰好是蘇荊溪所住的船艙。她一直自責欺君,閉門不出,卻沒想到禍從天降。不幸中的萬幸是,石礅沒有正麵砸中她,而是穿艙而過;而萬幸中的不幸是,船身的劇烈搖擺,居然把她從炮彈砸出的窟窿裡晃了出去。

他們兩個奔過去的時候,恰好看到蘇荊溪落水的一瞬間。身後的於謙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哎”,兩個人已毫不猶豫地躍下船去,跳進水裡。

在船頭剛剛恢複平衡的張泉看到這一幕,急忙喝令停船。旁邊水手說現在還沒徹底下坡,貿然停船會有風險。張泉卻一腳踢過去,大吼一聲:“下錨!”水手們沒奈何,隻得搬起沉重的錨頭,往水裡拋去。

本來這條海落船正在下移,先被炮彈橫空擊中,然後又被錨頭猛拽驟停,好像一匹瘋馬被一下子勒住韁繩,整個力道全都反噬到了船身之上,各個部位都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甚至有些小地方發出了破裂聲。

但無論如何,海落船算是勉強停住了。

這時候水裡的情形並不樂觀。蘇荊溪驟受衝擊,已昏厥過去,整個人朝著水下沉去。吳定緣和朱瞻基深吸一口氣,同時朝下潛去。他們兩個此時表現出了驚人的默契,在渾濁的水裡一起搜索目標,很快便一前一後,抱住了蘇荊溪的脖頸與左腿。

可他們的憋氣已到極限,兩人不約而同地高舉雙臂,試圖先把蘇荊溪托出水麵。

站在船頭的張泉看到水麵上許多泡泡浮現,那張溫潤如玉的麵孔幾乎要撕裂開來。這個變化,比意外遭到炮擊更讓他始料未及。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太子居然會不顧安危,跳下水去救一個女醫師。

十來個水手紛紛跳進水裡,不一會兒工夫,便把渾身濕漉漉的三個人重新救上船來。

吳定緣狀態還好,隻是有些萎靡。朱瞻基的狀況卻不容樂觀。他肩上的箭傷幾經反複,現在渾水裡一折騰,再度撕裂,半殷半黑的血水順著繃帶沁了出來。

張泉看到他至少沒死,心中微微一鬆,這才把注意力放到炮台旁邊的朱瞻域身上。朱瞻域已經從漕渠裡爬了出來,一身灰塵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炮台之上,衝張泉笑嘻嘻地比了一個恭送的手勢。

朱瞻域固然沒能阻止張泉過閘,但最後這一炮卻擊傷了船體。再加上剛才張泉強行落錨救人,讓海落船的狀況進一步惡化,它接下來在漕河裡航行的速度,勢必會大幅減緩。

朱瞻域的主力部隊很快就能抵達閣上,屆時沿岸追擊一條傷船,實在是易如反掌。

張泉冷冷地“哼”了一聲,他知道剛才的舉動是飲鴆止渴,接下來的局勢會更加惡劣,但他彆無選擇。

兩個人就這麼對望著,視線慢慢交錯開來。傷殘的大船,終於順利滑入坡底,濺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前方再無船閘,隻有筆直向北、毫無遮掩的一條寬闊河道。恰好一陣好風吹過,海落船抖擻起大帆,奮力提速。

閣上閘的上下船槽與炮台很快便被甩在後頭,化成一道壯觀的背景,炮台上朱瞻域那胖胖的身影,則成為背景中一滴頑固的墨漬。雖然微小,卻難以擦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