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1840 字 3個月前

張泉抬起頭來,朗聲笑道:“狻猊公子你不熟北直隸水文,不知漕河到了武清地界,有一條無定水。此水常年淤塞,不堪作漕路之用,但在五月暴雨之季,跑跑輕船是沒問題的。沿此河向西,可直溯茨尾河而到良鄉。”

“良鄉?”

良鄉位於京城西南方向的房山,朱瞻域迅速在腦海中勾畫出一幅輿圖。

很顯然,這是一招極其絕妙的聲東擊西之計。太子逃離南京之後,走的一直都是漕路,所有人都下意識認為他一定會沿衛漕、白漕、通惠河一線,從東南方向入京。誰想到張泉竟虛晃一槍,繞到西南方向的良鄉進京,徹底跳出了他布置的層層包圍。怪不得青州旗軍在運河邊上走了幾趟都找不到人。

“我的人一直跟著海落船!它可沒變過航線!”

“船不變,不代表人不變。沒聽過祖茂換幘救孫堅的故事嗎?”張泉麵色輕鬆,戲謔了一句。

楊士奇看了一眼呂震,也站出來道:“幸虧張侯神機妙算。爾等追去東邊的時候,我已接到報信,從西便門離開,去良鄉接太子駕了。”

朱瞻域胸口一陣發悶,本以為占得先機,沒想到卻被張泉算得死死的。虧他還覺得萬無一失,卻沒想到從一開始便陷入誤導。尤其是吳定緣搶棺拚死朝東便門跑,更強化了這個誤導,讓他壓根沒想過去堵京城西邊的城門。

他恨恨看向被壓倒在地的吳定緣,突然發覺,這家夥也是一臉驚訝。難道他們事先根本沒商量過?難道吳定緣也一直以為太子會從東南邊進城?

原來你也不過是枚可悲的棄子!

朱瞻域略帶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再望向台下,卻看到太子的神情頗為古怪。剛才朱瞻基還滿懷仇恨地與父王瞪視,張泉說完那番話之後,他卻把眼神挪開了,顯得十分心虛。

有古怪……朱瞻域心想。

這時站在一乾重臣前麵的於謙,又開始大喊起來:“漢王你不快束手就擒,難道還有膽氣對抗皇威天軍嗎?難道還打算負隅頑抗嗎?背負父命、戕殺兄侄、威逼寡嫂、謀奪家產,就算是尋常人家的逆子,犯了這幾條也足以殺頭了,何況你還是個親王!窺視神器,罪不容赦,有悖人倫,惡不見寬!先皇天性仁慈,沒有加以深責,沒想到你怙惡不悛!惡性難移!天地君親師,你對得起哪一個字?”

他的嗓門優勢與才學,在這一刻發揮得酣暢淋漓。義正詞嚴,滔滔不絕,如無數柄長槍大戈,朝著司天台上席卷而去。在於謙的斥責聲中,禁軍諸衛和京營的軍隊都紛紛集結過來,把高台團團圍住。

他們先前與漢王取得的默契,是不參與宮中的爭鬥,畢竟漢王與兩位藩王爭奪皇位,勝負皆未可知。但當太子出現之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朱瞻基的繼承人身份無可爭議,無論出於公義還是私心,這些人都必須毫不猶豫地站在這一邊。

太子一現身,無論是武力還是法統,漢王都再無任何翻盤的可能。呂震早早退到了人群後麵,漢王如今手裡唯一的力量,就隻剩下幾十個守在台階上的青州旗軍。

漢王輸了,他親手編織出了無比宏大的兩京之謀,一度無限接近龍椅,但終究還是輸了,輸得極為徹底。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位藩王一定會發瘋時,漢王卻抬起手,像玩鬨似的丟下一塊石頭來,於謙連忙朝旁邊躲閃,不得不中斷了討伐檄文的噴發。

“瞻基吾侄啊,今天是幾日?”漢王居高臨下問道,語氣異乎尋常地平靜。

“六月初二。”朱瞻基回答,這段時間他對日曆更替極為敏感,記得格外清楚。

“六月初二啊……還真是巧。”漢王居然笑了,“整整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十五年的六月初二,你可知道那一天發生了什麼嗎?”

洪武三十五年其實是建文四年,隻不過永樂皇帝登基之後,抹去了這段尷尬的時間,把洪武年號延長了四年。這段典故在場君臣人人皆知,隻是不知漢王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來,難道是氣瘋了?

朱瞻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向於謙做了個不要插嘴的手勢。

“在那一年的六月初一,先皇率軍進至浦子口。當時我軍形勢一片大好,隻要渡過江去,金陵便可收入囊中。可盛庸與徐輝祖還在頑抗,他們在浦子口設下伏擊,竟困住了先皇的中軍。那一場仗打了足足一天一夜,先皇始終不能脫困,幾乎要答應議和北歸。若真如此,所有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到了六月初二,本王和靳榮帶著一千番騎趕到,死死頂住了南軍的攻勢。”

漢王講起這些事來,變得神采奕奕。

“先皇得知我趕到之後,大為喜悅。他說我已經精疲力儘了,但我兒子還可以繼續打下去。我正要率眾廝殺,先皇拿起節鉞,敲了敲我的背,又說了一句話:‘勉之,世子多疾!'”

講到這裡,漢王的調門突然升高,像是發泄似的,聲嘶力竭地大喊:“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

這件皇室秘辛,之前沒人知道。諸多大臣、軍將麵麵相覷,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連朱瞻基的麵色都為之變了變。

“你要加油啊,你大哥身體不太好。”

眾人都是朝堂混出頭的,都聽得出來,永樂皇帝這句話的意思,可真是太深了。

“當時我非常振奮,打起仗來如同添加了無窮的力量,一口氣擊破了南軍的防守,打開了局麵。靖難之役最終功成,都是我的功勞!那是父皇給我的獎勵,是我應得的。”漢王的情緒亢奮起來,“這是一句多麼危險,又多麼有誘惑力的勸勉啊。若沒有這句話,我也就安心去做一位藩王,舒舒服服地度過此生。可父皇偏偏要這麼說,他解開了我心中的鎖鏈,放出了猛虎!”

漢王回過頭去,用手指彈了彈那具棺材:

“從那以後,每一次見到兄長,我腦海裡都在盤旋著這一番話,無法驅除,無法忘掉。從世子多疾,等到了太子多疾,從太子多疾,等到了天子多疾。我知道,有瞻基你在,就算天子病崩,我也沒什麼希望,可父皇的那一句話,卻不肯輕易消失。這二十三年來,它每晚都會在我的腦海裡盤旋。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簡直如魔怔一般,讓我夜不成寐。

“你們這些大臣,都彈劾過我,說我暴戾恣睢,說我橫行霸道。可你們有誰去深究過,到底是誰把我折磨成這樣的?”漢王近乎咆哮地捶著棺材蓋,“這一切,都要怪你的皇爺爺!他既無改嗣之心,為何又給了我一個希望!給了我希望,為何又要將其斷絕!他放出了我心中的猛虎,任由它咆哮,卻不喂食,如果我不做點什麼,遲早會被這句話折磨瘋掉。我能怎麼辦?猛虎無人喂食,就隻能自行下山,擇人而噬!”

明知大局已定,朱瞻基還是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剛才那一瞬間,漢王的眼神綠油油的,真的就像一頭噬人的餓虎。

“二十三年前的六月初二,本王的人生徹底發生了改變。今天也是六月初二,這個折磨,也該到頭了。”

於謙忍不住叫道:“你以為這麼說就能得到寬宥嗎?”漢王淡淡看了他一眼:“我隻是在教導我的侄子,本王到底是個什麼人,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朱瞻基望著自己這位叔父,百感交集。從確認了漢王是幕後主使開始,他便懷著滔天的恨意,無數次在腦海裡想象該如何殺死這個奸賊。如今大仇即將得報,可他卻沒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被一種極複雜的情緒所籠罩。

漢王說完這些,像卸下了一副重擔。他側過身子,瞥了眼瑟瑟發抖的朱瞻坦,走到朱瞻域麵前,親切地撫了撫他的背部:“瞻域,你的心情,為父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我這二十幾年來,就是這麼過來的。我原來一直壓製著你,就是怕一句話說錯,讓你跟我一樣受煎熬。看來我錯了,早該放你爭上一爭,也許今日局麵未必如此。”

朱瞻域肩膀一震,似乎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慈愛。

“雖然已經遲了,但本王還是得說。你,才是我心目中最合適的世子人選。請你原諒為父出於私心,沒能早點告訴你。”

一聲低沉的嗚咽,從渾身顫抖的朱瞻域口中傳出。他抱住漢王的大腿,號啕大哭起來。漢王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好了好了,彆哭了,咱們父子同死,也算是一樁團圓。”

“不!我們還有機會!”

朱瞻域突然抬起頭來,一抹淚水,一下子把漢王的隨身短匕從腰間抽出來。趁漢王一怔的空當,他衝到吳定緣旁邊,揪著頭發將他拖至高台邊緣,匕首在咽喉上一橫:

“太子,你若不放我父子離開,今日他就要死在你麵前!”

朱瞻域的這個舉動,讓台下“轟”地議論開來。漢王皺著眉頭道:“你這又是何苦……一個捕快而已,又能威脅得了誰?”朱瞻域緊抓匕首,咬住嘴唇:“不搏上一搏,怎麼知道!”

台下的眾人先是一驚,旋即都放下心來。用誰脅迫不好,選了這麼一個小人物,跟一位犯了謀篡大罪的藩王相比,孰輕孰重,顯而易見。看來漢王一黨真是窮途末路了。

可大臣和軍將們慢慢發現,氣氛不太對。太子一直沒有吭聲,就連那個慷慨激昂的於謙,也突然啞火了,原地憋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呂震見機最快,湊上前來勸道:“太子殿下,還請儘快下令進剿!臣願親冒矢石,為主分憂!”太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從喉嚨裡扔出一句:“滾開!”呂震像是猛然撞到一根石柱,臉色急遽變化,先是漲紅,又變鐵青,與慘白交替閃現。

斥退了呂震,朱瞻基斜過頭,看了眼身旁的蘇荊溪,淡淡道:“蘇大夫,你把頭簪拔下來了?”蘇荊溪“嗯”了一聲,仍舊攙著他的手臂。

“萬一我不管他死活,狠下心來進攻。你是不是打算用這簪子頂到我脖子上,脅迫朝廷退兵?”

“嗯。”

朱瞻基有點生氣,他索性一抬下巴,亮出脖頸:“那你抓緊時間,本王隨時會後悔。”

蘇荊溪握著頭簪還沒有動,於謙卻跑到太子麵前。他二話不說,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殿下,臣請罪。”

“你又怎麼了?”

“臣見小我而忘大局,顧私誼而忘公義。本該赴社稷之危,舍己討賊,卻妄生錯念……”

“彆說廢話!”

於謙漲紅了臉,極其艱難地開口道:“臣懇請殿下,保下吳定緣一命。若於國事有所妨礙,臣願一力承擔罪責!”說完他從懷裡掏出那個小香爐,輕輕擱在地上。

朱瞻基看看於謙,又看看蘇荊溪,氣惱得笑起來:“你們兩個王八蛋,把我當什麼了?我是堂堂大明太子,馬上就是皇帝了。這時候放篡位的逆賊離開,天下人會怎麼想?”

於謙滿臉羞慚,知道事不可為。蘇荊溪正要有所動作,朱瞻基俯身撿起那殘破的香爐,輕輕歎了一聲:“你們當我是太子,我自然不可能為了一個區區捕快而廢了國家大事;可那家夥從來沒真把我當是太子,我聽得出來,哪次叫殿下他都不是心甘情願的。”

“殿下……”

“他隻把我當朋友,那我也隻能以朋友的身份來回應了。”

朱瞻基甩開蘇荊溪,踉踉蹌蹌地朝前走去。他這一路上,肩上箭傷反複發作,再加上最後一段進城的路程趕得極為匆忙,到現在已是強撐而已,感覺隨時會倒地。可是此時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拒絕的威嚴,令其他人都不敢靠近。

朱瞻基徑直走到高台底下,抬起頭來:

“叔父,瞻域,你們把吳定緣放了。本王答應今日放你們出城。咱們朱家自己的賬,回頭再算。”

他說得平淡,可因為周圍太過安靜,反顯得格外洪亮,在司天台周圍久久回蕩著。

這一句話掀起了軒然大波。包括楊士奇和張泉在內,無不大急。折騰了這麼久,眼看可以徹底鏟除奸賊,怎麼能放虎歸山呢?可太子絲毫不為所動,挺直了身軀,等待著回應。

就連漢王自己都不敢相信,太子居然為了這麼個小人物,願意放自己離開?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朱瞻域,後者把短匕稍稍放鬆了一些:“兒臣說過了,這家夥絕非一般人。”

朱瞻域試圖看穿對方,但吳定緣一直麵無表情,就連聽到太子為了他而放棄追殺漢王,都殊無喜色。但朱瞻域恍惚看到他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滑出三個字:“大蘿卜……”

“大蘿卜?”

朱瞻域不是南京人,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但聽起來不是好詞。以他的經驗,似乎隻有自家幾個兄弟年幼時一起玩耍,才會如此嘲笑對方。

這時漢王已經喊道:“你敢對著洪武爺的神主牌位和你父親的棺材起誓嗎?”

朱瞻基毫不遲疑,把那小香爐擱在身前,一手撫膺,一手高抬:“我朱瞻基對天、對祖宗和先皇發誓,今日放漢王一眾離開,敕歸樂安州就藩,如有違背,天打雷殛。”

這不是赦免,隻是寬限他歸藩待罪而已。漢王也不指望這種罪過得到赦免,隻要能順利回去就好。

待朱瞻基發完誓之後,漢王總算放下心來。他環顧四周,對殘存下來的青州旗軍說道:“你們辛苦一場,都快快散去吧。投降也成,脫甲也好,莫耽誤了自家性命。”這班士兵扔下武器,齊齊跪倒:“我等性命,早已交給靳將軍。甘願跟隨殿下回山東,雖死不退。”

漢王有些感動:“好,好,我會設法把靳將軍也送去樂安州。咱們當年在戰場上一起出生入死,現在死在一塊,也不枉同袍一場。”

他講起這話來,全無避諱。楊士奇和張泉遠遠聽去,互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本來全勝的局麵,居然因為這麼一個小人物,又有了起伏。這下子除了漢王,最死硬的一批戰士也跑去樂安州了。他日就算去進剿,又要多費一番手腳。

可太子已經起誓,君無戲言。兩人隻好發出命令,讓禁軍與京營都散開,讓出一條離京的路來。無論如何,這一場圍繞著皇位的離奇紛爭,總算能夠告一段落了。

青州旗軍陸陸續續沿著台階走了下去,漢王把洪武皇帝的牌位擺在兄長棺材的上頭,跪倒在地鄭重一拜,然後也準備朝台下走去。

朱瞻域見禁軍沒有動手的意思,微微鬆了一口氣,放下短匕,對吳定緣道:“我能不能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吳定緣睜開眼睛,不置可否。

“你到底是什麼人?”

吳定緣淡淡道:“我是鐵鉉的兒子。”

聽到這個回答,朱瞻域一雙小眼倏然瞪大。此前的種種疑問,飛速在他的腦海裡接續、相連,幾乎拚湊出一幅完整的圖像。

“竟然是你……”

話未說完,旁邊一個黑影猛然衝了過來,雙手在朱瞻域背後狠狠一推。朱瞻域全無防備,直直從高台邊緣朝外跌去。他情急之下,試圖要去拽吳定緣,卻連帶後者也失去平衡,兩個人雙雙從高台摔下去。

台下的朱瞻基、蘇荊溪和於謙同時“啊”了一聲,一起上前。這司天台高七丈有餘,肉身從上麵摔下去,就是梁興甫也必死無疑。

可是下落之勢何其迅捷,他們剛剛挪動腳步,就聽到“噗”“噗”兩聲沉悶的撞擊聲傳來。朱瞻基離得最近,他一瞬間覺得喉嚨發乾,心跳加速,兩條腿登時抖得走不動了。幸虧於謙從身後扶了他一把,否則真可能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蘇荊溪看也不看太子,飛快地衝到那兩個人墜落之處。她見到狻猊公子趴在地上,頭顱摔裂兩半,兩隻眼睛朝著相反方向斜去,鮮血淋漓下極為可怖。吳定緣因為墜落稍遲,一半身子壓在了朱瞻域的身上,雙目緊閉,生死不知。

蘇荊溪輕輕拿起他右腕去探脈搏,可手抖得太厲害了,無論如何都掐不準。她毫不猶豫,用頭簪在自己大腿上一刺,血光四濺。劇痛暫時衝散了惶恐,令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施救。

在高台之上,一陣狂亂的吼叫聲傳下來,竟是世子朱瞻坦的聲音。

“我才是世子!聽見沒有!我才是!”

隨後傳來一聲響亮的耳光聲和漢王的怒吼:“孽畜!”朱瞻坦像著了魔似的,手舞足蹈,就算是父親的耳光,也無法抑製他的狂躁:

“你不是想把我的頭銜給他嗎?你現在給啊!給啊!看看死人怎麼跟我搶!哈哈哈。”

漢王氣得直哆嗦,想要抬手去打,可朱瞻坦大笑著站在洪熙皇帝的棺材上:“你把我這個弑殺兄弟的逆子活活打死好了!”

一聽這話,漢王猙獰的神情僵住了,他頹然放下手掌。

“也罷,也罷。”

他也不去看朱瞻坦,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下司天台。那背影一瞬間竟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氣神,儼然如晚秋枯葉一般。

“棠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疲憊的吟誦聲在夜空中響起,說不上是感慨還是諷刺。漢王一步步走下台階,聲音繚繞在司天台周圍。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

台旁的幾棵大槐樹上,不知何時落滿了烏鴉,呀呀地叫著。洪熙皇帝當年教他的《棠棣》全篇,原來漢王一直都背得出來。至於他此時是吟給誰聽,卻沒人知道了。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兄弟鬩於牆……兄弟鬩於牆……”

隨著漢王的離去,吟誦聲也逐漸消失。那七丈有餘的青森高墩,依舊漠然地矗立於黑夜中,直望星空。

無論是台基下那具破裂的屍身、釘在台墩上的碩大軀體還是台頂那具棺材裡開始腐爛的遺體,無論是失魂落魄的老人、昏迷的年輕人還是手舞足蹈的瘋子,都不能讓它有分毫改變。

它的使命,是觀測星辰運轉、預測人間福禍,所以絕不為兩者所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