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3694 字 3個月前

他的嗓音沒有於謙那麼洪亮,用詞也很粗鄙,可沒人顧得上計較這些小毛病。此時即便一聲炸雷在午門前響起,所有人也不會聽見,因為滿耳都是吳定緣後半截的話:

太子還活著,很快回京。

太子還活著,很快回京。

太子還活著,很快回京。

張皇後身子一晃,幾乎一頭栽倒在地;而漢王渾身一僵,四肢血脈像是瞬間凝結;至於那一班習慣先謀後動的重臣,被這句話蘊含的意義直接砸蒙在原地。整個午門廣場,被這一句話攝走了所有的聲音與魂魄。若不是水麵上仍舊泛著無數漣漪,簡直要讓人錯以為這是一幅不會動的工筆重彩畫卷。

四麵八方的目光,如萬箭攢射到這條小船之上。吳定緣抱胸站在船頭,神情平靜,如同站在秦淮河畔觀望城頭落日一般。

他不懂朝政,也不明白宮廷角力的奧妙,更不可能解開這團亂麻——但何必去解?索性一刀劈斷,最簡單不過。午門前的局勢甭管有多複雜,吳定緣隻認準一點:太子一出,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諸位大臣之中,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楊士奇和呂震。這一對冤家對視一眼,居然很有默契地同時站出來,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南直隸應天府捕吏吳定緣,我不是說過了嗎?”吳定緣有點無奈地回答。

這個頭銜令諸多大臣麵麵相覷。應天府?捕吏?一個未入流的卑微小吏,怎麼會和太子扯上關係?這時張皇後從羅傘下衝入雨中,踉蹌著撲到寬台邊緣,嘶啞著嗓子追問:“太子,太子他怎麼樣了?”

吳定緣雙拳一抱,大聲道:“啟稟皇後娘娘,太子在南京沒被炸死。如今他沿著漕河北上,明日即到京城,特派我先來報信。”

“我的兒啊……”張皇後驟聞喜訊,不由得大叫一聲,癱軟在寬台邊上。越王和襄憲王左右擁著母親,聽說大哥無事,也按捺不住歡喜。午門前的對峙局勢,開始變得混亂起來。

“等一下!”

吳定緣的背後,忽然響起一聲如雷巨吼。他回過頭去,終於與兩京之謀的始作俑者直麵相對。此時漢王已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他有一副極顯眼的濁黃大牙,此時左右磨動著,像是要一口把吳定緣吞下去嚼碎。

但喊出聲的不是他,而是世子朱瞻坦。他與父親的相貌一般無二,隻是臉孔略瘦,顯得很是陰鷙:“等一下!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吳定緣看向他:“太子死沒死,難道你們還不清楚嗎?你們從金陵到京城,可是派了不少人阻攔呢。”

“血口噴人!”朱瞻坦冷笑道,“你一條不知從哪裡跳出來的蕞爾狗驢,憑幾句沒實據的空口,就想糊弄皇後殿下與朝堂諸公嗎?”

吳定緣眉頭一皺,“蕞爾”他不懂,“狗驢”卻聽得分明。這時楊士奇開口道:“你既然說是太子派來,一定帶了憑證,可否取出來與我們一觀。”呂震橫了他一眼,惡狠狠地補了一句:“若是沒有,便是欺君之罪,理該淩遲!”

這時張皇後也從激動中緩了過來,她看向吳定緣沒作聲,顯然是默認了其他幾人的說辭。這人橫空出世,不明來曆,不拿出證據來確實難以服眾。

吳定緣笑了笑,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眾目睽睽之下,他緩緩把手伸進懷裡,取出一個油布包,裡麵包著一個竹魚筒。魚筒裡一共有兩封信:其中一封,乃是臨行之前太子手書,內中詳敘了從南京到北京的曲折經曆,還有張泉的附署背書;另外一封,則是張皇後發去南京的密函。

朝中大臣對朱瞻基以及張泉的書法,都不陌生;而張皇後當然更認得出自己發的密函,有這兩封信相互印證,足以證明吳定緣的說辭。而隻要朝中接受了太子還活著,漢王將會徹底失敗。

吳定緣右手高舉著魚筒,左手搖動小槳。船頭推開兩道漣漪,朝著張皇後的寬台劃來。每一個人的視線,都不由自主地被牽引到魚筒上麵,隨之移動。這裡麵藏的東西,將決定大明的未來。

小船剛剛劃過半程,吳定緣心中陡然生出急切的警兆。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遠處響起一聲巨響,隨即吳定緣的右掌被炸得血花四濺。

他的右掌在南京時曾被蘇荊溪刺傷,後來雖然恢複得不錯,但畢竟新傷初愈。此時一枚彈丸炸入掌心,將筋絡肌腱攪了個粉碎。五指無可抑製地鬆弛下來,那一個魚筒朝著洪水裡直直跌去。

吳定緣想要去接,可根本來不及抓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它落入水中,幾下便失去了蹤影。

周圍所有人同時“啊”了一聲,萬萬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吳定緣毫不猶豫,立刻扔掉船槳,不顧右手已殘,整個人猛然躍入水中。

洪水雖深,畢竟隻是臨時漲起,水中沒那麼多雜物。他很快便在下麵摸到了一枚圓筒物事,大喜過望,可一撈出水麵,卻是心中一涼。隻見魚筒的蓋子沒了,裡麵灌滿了渾濁的沙水。他單手無法抽取裡麵的東西,隻得朝著寬台上奮力一扔。

魚筒劃出一條弧線,徑直落在了張皇後腳邊。她急忙俯身撿起來,顫抖著雙手朝魚筒裡看去,心下一片冰涼。那兩封至關重要的信箋都是生宣寫就,吸水性強,隻這麼一會兒工夫,便被泡成了兩團糊在筒壁上的半黑紙糜,彆說,連從筒裡取下來都難。

張皇後想要把它弄出來,可又怕徹底搞壞。尖細的指頭在筒口彷徨良久,始終無法下手。她瘦削的臉頰迅速褪色,上天怎麼如此殘忍,先給了一點希望,再殘忍地在她眼前掐滅。一股磅礴怒氣,從她的胸中升起:是誰敢如此大膽!

在不遠處,另外一條小船在洪水中飛速接近寬台。船頭是一個錦袍胖子,雙手抬著一把餘煙嫋嫋的手銃,剛才那一銃即是他發出來的。這胖子感受到了皇後的怒意,施施然轉過頭來,放下火銃,跪倒在船頭:“微臣臨淄王朱瞻域,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一聽這名字,大部分人還沒反應過來是誰,漢王已是喜上眉梢,大牙磨動,暗暗叫了一聲好。而他身旁的世子朱瞻坦,見到魚筒被毀先是大喜,隨後發現動手的竟然是自己的五弟,那歡喜神色還沒來得及收回,便與隨後湧出的嫉恨撞出一片尷尬。

“你護的什麼駕!禁軍呢?你們都在乾什麼?快把這個在午門之前襲擊太子信使的狂徒抓起來!淩遲處死!”張皇後憤怒至極,幾乎口不擇言。

朱瞻域不慌不忙,叩首大聲道:“臣先前在漕河之上追查戕害太子的凶手,此人至為可疑。臣尾隨一路到了京城,可惜晚了一步。眼見他假借太子之名,欲接近皇後殿下行刺,臣示警不及,隻得舉銃阻之。隻要您與兩位親王無恙,臣甘受責罰。”

他說得大義凜然,冠冕堂皇,一時間周圍的重臣們都有些動搖。吳定緣畢竟來曆不明,在魚筒書信證實之前,誰也沒法下定論他是太子一方的。朱瞻域匆忙趕來,一見疑犯靠近貴人,情急之下先發矢阻止,道理上是能解釋通的。

張皇後怒道:“你若生疑,為何不先射人,卻去射魚筒!”朱瞻域搖頭苦笑:“臣射藝不精,有愧列祖列宗。”

從朱瞻域射擊的位置到吳定緣,差不多有個百步之遙,火銃射偏一點實屬正常。至於怎麼會恰好偏到右手魚筒,這隻能歸結為巧合了。

這時漢王也開口喝道:“你這個孽子,我不是教你在家讀書!怎麼又跑去漕河了?”有了父王墊話,朱瞻域立刻接道:“啟稟父王,兒臣在樂安州聽聞南京慘事,極為不安。恰好靳榮遣人送來書信,說有可疑之人在漕河活動。兒臣便自作主張,要為兄長報仇!”他演技很好,此時抬起頭來,雙眼居然跳動起複仇的火焰。

“太子在南京遇害,他一個山東都指揮使,相隔千裡,怎麼輪得著他發現線索?”楊士奇站出來質疑道。

“皇後殿下、父王,還有朝堂上的袞袞諸公,你們難道還沒想到嗎?”朱瞻域抬起頭來,掃視一圈。呂震不失時機地高聲道:“難道……是白蓮教佛母?!”

白蓮教發祥於山東,結結實實地造了幾年反。後來雖然被朝廷壓製了下去,可佛母開枝散葉,全國皆有信徒。這些重臣精於政務,對這個極為敏感,一聽說是白蓮教所為,頓時覺得合情合理。

朱瞻域一指吳定緣:“寶船行至南京時,正是因為船上混入白蓮教徒,伺機引爆火藥,以致儲君山崩。而這個人,極可能是白蓮信徒中的護法一流,身負任務闖入午門。”

他說的這些細節,與諸多大臣收到的消息幾無區彆,一時間連張皇後都有些動搖了。楊士奇眉頭一擰,他一看呂震那張遮掩不住的得意嘴臉,便知事情一定有蹊蹺。可魚筒既毀,他著實難以回護,隻好開口道:“吳定緣,你可有什麼要辯白的?”

吳定緣站在小船上,捂住汩汩流血的右手,任憑大雨潑澆:“太子明日即可到京,你們多等一天不就得了?”

張皇後在寬台上盯著這個有些憊懶的家夥,他的眼神裡沒有驚慌,也沒有遊移,平靜得好像午門前的這些變故他一點都不在乎。不知為何,她一看便知道這個人沒有撒謊,這麼多年了,無論宮裡朝內,她還沒見過如此單純的眼神。

“多等一天?”她在提出疑問,語氣卻像是尋求肯定似的。

“是的,多等一天而已,你們可以把我關起來,等著看到底誰在撒謊。”

張皇後轉向其他人,楊士奇率先表示讚同。都耗了這麼久,也不差這一天。其他大臣也紛紛點頭,呂震卻跟他唱起了反調:“這人一拿不出身份證明,二說不清白蓮信徒。他說多等一日,諸位便多等一日,萬一背後還有更大的陰謀,我等可就是幫凶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呂震提高了嗓門,“白蓮教徒,個個悍不畏死。我來問你,倘若他們在京城欲做一件大事,隻欠一日便可布完局麵,送一個死士過來拖延出殯。出了事你能負責?”

兩邊眼看又要吵起來,這時朱瞻域又開口道:“以臣之見,這一天必是白蓮教拖延之策。”

漢王佯罵道:“衝撞禦前的罪過還沒算清楚,誰讓你開口!”呂震不失時機接過去:“你為何這麼說?可是有什麼證據?”

朱瞻域把船劃到三個寬台的中心點,四方拜了一圈,盯著吳定緣大聲道:“因為太子確鑿已然身亡,所以他說太子明日返京,必是彆有所圖,不可中了奸賊的圈套!”

楊士奇冷笑道:“他說太子歸京沒證據,你說太子身亡,可有確實證據?”

“寶船爆炸,東宮全員身死,諸位貴人府上不也都收到消息了嗎?”

“那些消息彼此矛盾,有說太子被炸死的,又有說太子回皇城的,一片混亂。你憑什麼說太子確鑿身亡?我要的是直接證據,不是道聽途說!”

楊士奇豁出去了,在這個節骨眼上,無論如何也得咬定太子沒死,否則局麵將不可翻覆。可他看向朱瞻域時,卻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出一絲得意,仿佛早就在等著自己這句質疑。

他暗叫不好,還未想該如何反應,朱瞻域從懷裡拿出了一塊物事。

這物事乃是一塊青蓮雲形玉佩,小孩巴掌大小,上鐫“惟精惟一”。不過在大雨淋漓之中,大家隔得太遠,看不清楚細節。朱瞻域高舉著這一塊玉佩,劃著小船接近張皇後所在的寬台。當經過吳定緣身邊時,朱瞻域得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後把玉佩恭敬地交給張皇後。

張皇後一拿到玉佩,下巴便哆嗦起來。不是因為不熟悉,是太熟悉了。

這一塊“惟精惟一”玉佩,乃是朱棣北征時賜給皇太孫朱瞻基的,寓勸勉向學之意。朱瞻基將其貼身掛著,從不離開。無論宮中朝外,都很清楚這玉佩來曆。張皇後一上手,便能判斷出絕非贗品。遠處諸位大臣雖然見不到細節,但看到張皇後的反應,無不麵色大變。

這塊玉佩,此時卻落在朱瞻域手裡,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難道……太子是真的死了?在場眾人閃過同一個念頭。

楊士奇一振袍角,急聲道:“光是一枚玉佩,如何能證明太子安危?或是失落了也說不定!”他拿眼光去看張皇後,卻見她瘦弱的身軀晃了幾晃,直挺挺地向後仰倒過去。那一頂華貴雍容的九龍九鳳冠,從她的頭頂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珠鈿登時四處散落。

鳳冠這一摔,牽著楊士奇的心意也猛猛一墜。

張皇後是洪熙皇帝這一係的中流砥柱,若她就此倒下,這邊將再無能與漢王抗衡之人。楊士奇舔了舔乾澀的唇角,還要昂頭繼續抗辯:“這玉佩到底是什麼來路!”

可這話的聲音,連他自己都感覺中氣不足。呂震得意地瞥了楊士奇一眼,去問朱瞻域:“楊少傅的疑問也有道理,你從哪裡得來這物事的?”

“這是五月二十二日在淮安一個白蓮教徒身上搜檢而來,臣知道是太子之物,這才急忙送來京城。”

漢王喝道:“畜生,怎麼走得這麼慢!為何不早送來!”朱瞻域跪倒在地,放聲大哭:“兒臣因為調查真凶,一路被白蓮教徒追殺,幾乎九死一生。全靠靳都指揮使撥來一支兵馬,把兒臣一路護送到京城,不想還是沒趕上為先皇送終。”

在場之人,心頭無不大震。不是被漢王家五公子的孝心感動,是因為這番話裡透露出來的驚人信息:靳榮的山東兵,竟然到了京城了?

朝中原來保持大體平靜,是因為諸衛禁軍嚴守中立,漢王與張皇後都停留在禮法爭執上。但靳榮麾下的山東衛所兵,可是鐵杆的漢王舊部,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京城,這意味可大了。

想當年靖難之役的一開場,建文密旨給北平布政使張昺、都指揮使謝貴,讓他們前往燕王府邸,逮捕朱棣。當時謝、張二人明明掌握著北平明軍主力,沒想到朱棣早早集結了八百私兵,一待二人進府便一舉撲殺。可見有一支自己能掌握的武裝力量,是多麼重要。

漢王會不會故技重演,用這支力量把忠於前朝的大臣們也殺死在午門之前?誰也不好說。

太子玉佩的出現,張皇後的暈倒,如今再加上山東兵進京的消息,讓午門前的均勢徹底被打破。仿佛被人事所感應似的,一陣劇烈的狂風突然吹過紫禁城,掀飛了所有的羅傘,甚至讓飄搖的雨勢順著風向扭轉,如同一條矯矯水龍浮現於皇城之上。

所有人都狼狽地抬起手去遮擋,所有人都強烈地感應到,這天,要變了……

朱瞻域跪在雨裡,雙手卻不自覺地前撐支起,心中豪氣橫生。這一番局麵,乃是憑他一己之力翻轉過來的,說是一舉定鼎也不為過。而反觀他那位兄長,隻會緊跟著父王,無所作為,怎麼有臉做世子?做太子?

朱瞻域微微抬起頭來,與朱瞻坦四目相對,後者怨毒深刻,前者卻露出一絲無上的快意,甚至還有一絲憐憫。

漢王對於自己兩個兒子的心態毫無知覺,他整個人正處於一種極度的亢奮狀態中。經年的隱忍,橫跨兩京的漫長籌謀,這一切終於接近尾聲。中間雖諸多波折,但畢竟他才是笑到最後的人。漢王磨動牙齒,鬆了鬆烏角腰帶,露出素袍下的一抹赤色來。

這是最後一次穿它了,接下來,就可以換上明黃顏色了。

這時呂震的聲音,從風雨聲中傳了出來:“天色有變,大行皇帝得儘快出殯才成!”

他雖然沒指明讓誰挽車,但答案是明擺著的。漢王傲然望向那邊,兩位小藩王趴在暈倒的母親身邊,正嚶嚶地哭著。沒了張皇後站出來,這兩個孩子什麼也做不了。至於那一群大臣,他們更沒資格再來質疑。

引龍,挽哀繩,舍我取誰?普天之下,還有誰有資格跟我一爭?

朱瞻域恰到好處地把小船開過來,載上漢王。朱瞻坦也想跟過去,漢王卻淡淡道:“你在這裡等著。”朱瞻坦一怔,朱瞻域已經把船劃開了。

小船晃晃悠悠,朝著停放龍的那一座寬台遊去。漢王在船頭挺直了身軀,睥睨四方,每近龍一分,身上的威壓感便洶湧一分。

為了不讓洪水淹沒棺槨,海壽他們帶人在龍下麵堆了好多磚石木架,堆得猶如一座小山。小船停靠在了寬台邊緣,朱瞻域知道父親需要獨享這一段美妙的時光,便留在了船上沒動。

漢王從船上走下來,下意識仰頭望去一眼。山頂上那一具暗黃色的帝王棺槨近在咫尺,“大行皇帝梓宮”的銘旌在高高招展,甚至可以看清側麵那金絲楠木特有的細致紋理,何其華貴!但無論多麼華貴,它終究是給死人用的囚籠。蓋子與棺身之間那一條薄薄的縫隙,是誰也無法逾越的天塹。

“兄長,我給你親自送去陵寢,那把椅子,就給我吧!”

漢王喃喃自語了一句,抬步朝著山頂緩緩走去。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牽起棺槨後的哀繩,導引龍出得端門,再去太廟辭祖,帝位歸屬便無可動搖。

他走到龍前,低頭去尋找那根哀繩。這是一根浸了蓖麻油的五股藤絞繩,中間還編入一股白線。繩子末端拴在馬車的尾部,像一條蛻皮的蛇鬆散地盤在車底下,繩頭延伸到另外一端。

若在平時,應該有內官把繩頭遞過來。不過如今情況特殊。漢王便貓下腰,親自去撿那邊的繩頭。可他伸手即將碰到哀繩的時候,忽然發現一隻皂紋翹頭靴子正踩住繩子。

龍旁邊還有人?漢王心中一驚,再要抬眼看去,那靴子已飛起一腳,惡狠狠地踹在了他胸口上。

這一腳力度奇大,漢王頓覺呼吸一窒,身子朝後仰倒下去。這座小山搭得倉促,坡度很陡,他這一仰倒,直接滾落到了寬台邊緣,嘴巴狠狠撞在一處凸角。留在船上的朱瞻域嚇了一跳,他急忙跳下船去攙父王。漢王狼狽地爬起身來,摸了摸滿是鮮血的嘴邊,手裡竟多了兩枚斷裂的門牙。

曾經有相師說,他這一對駢齒是聖賢之相,比如孔子就是這樣的。而現在,這對他引以為豪的駢齒,居然被生生磕斷了,到底是誰?膽敢對大明天子做這種大逆不道之事?

父子倆惱怒地朝上頭看去,隻見一個瘦高的影子站在龍車頂,叉開兩腿,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們。他的右手垂下來,手掌處還滴著鮮血,一滴滴都灑在棺槨之上。

“吳定緣?!”朱瞻域吼道。

剛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張皇後那裡,沒料到這個小賊居然偷偷跑到龍這裡了,打了漢王一個措手不及。

“這人到底什麼來頭?太子陰養的死士?”漢王疑道。朱瞻域搖頭道:“確實隻是應天府的一個小捕快,不過太子沒死,與他大有乾係。”他一邊說著,一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吳定緣這個家夥,到底想做什麼?大局已定,連張皇後都沒辦法,他一個小捕快還指望有機會翻盤?

難道他在拖延時間,等太子趕到?朱瞻域更加奇怪,且不說他已派出兩股青州旗軍精銳,在京津之間攔截圍堵。就算太子運氣逆天逃過追殺,他也絕等不到。周圍那麼多禁軍,幾個呼吸之間便可以把他剁成一堆肉泥。

如此垂死掙紮,意義何在?

從吳定緣的表情上,朱瞻域看不出答案。他也不多想,直接從船上抄起那把手銃,填藥裝丸,動作十分麻利。剛才對準的是右手,這一次該瞄準的是心臟了。早點弄死這隻蒼蠅,不要再耽誤父王奪位了。這個距離,絕不會射偏。

吳定緣也看到了朱瞻域的舉動,他淡定地伸出僅存的左手,在半空輕輕緊握,然後做出了一個簡單的動作。

他抬起長腿,對著龍的車廂用力一踹。

龍乃是移靈專用,所以四邊車廂不需要似尋常大車那樣加固,僅僅隻是用榫卯卡住幾條雕花擋板。被吳定緣這麼一踹,雕花擋板應聲而碎。

這座寬台的坡度很陡,龍車在頂端擺成一個傾斜的角度,隻是車輪被軔石擋住。此時擋板沒了,擱在車上頭的楠木棺材登時失去約束,從車廂徐徐滑出。

這是大行皇帝出殯用的龍棺,不是陵寢裡用的那種真正的棺槨,但也得有兩三百斤。這麼沉重的一尊重物,靠著自身重量朝下方隆隆地滑去,好似一條從乾船塢下水的大舟。

朱瞻域本來已瞄準了吳定緣,一見此物泰山壓頂般朝他們父子撞來,嚇得麵無人色,趕緊收起火銃,抱著漢王朝旁邊的小船上倒去。

隻是一瞬間的交錯,盛殮著洪熙皇帝遺體的龍棺與漢王擦肩而過,呼嘯著砸入水麵。一時間,午門前諸多貴人心中俱是激起了巨大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