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XinShuhaige.COM(2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44199 字 6個月前

蘇荊溪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冷冷道:“陛下你還好意思問。若不是我提示定緣去拿洪武、永樂的神主牌位,他早被張泉坑死了。”

“不要轉移話題,你與他私訂終身,是不是也有什麼用意?”

蘇荊溪端詳著朱瞻基的麵孔,忽然笑了:“陛下你果然和彆的皇帝不太一樣。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在關心一個無關之人的情愛之事。”

“什麼無關之人!你可是朕讓給……”朱瞻基突然強行掐斷自己的話,“……對,你說得對,那是個無關之人,與我們都無關。”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組織起語言來:“你如此煞費苦心地陷害我舅舅,到底是為什麼!”

“自然是為了報仇。”蘇荊溪說到這裡,雙眸一閃,“陛下夤夜至此,難道不是因為已經查知原因了嗎?”

朱瞻基一瞬間顯露出的表情不是憤懣,而是惶然躲閃,仿佛做了什麼虧心之事。他張了張嘴,卻發現根本發不出聲音。蘇荊溪道:“我是不是不必回答了?”

石幾筵前,一片死寂。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如墨的黑暗中傳出來:

“說出來吧,我也想聽聽。”

朱瞻基和蘇荊溪俱是一驚,同時轉頭看去,卻見一個瘦高漢子從一棵大柏樹後轉出來,表情無怒無喜。他的右臂軟軟垂下,一身塵土,一看就是長途奔波未停。

兩人一見是他,同時流露出極複雜的眼神:有意外,有欣喜,有擔憂,也有憤怒。

“你不是離開京城了嗎?”他們異口同聲。

吳定緣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是自嘲還是嘲笑他們:“老天爺若真有心思,半個月前就該讓我在扇骨台轉身走掉,便不會牽扯到今天了。天下雖大,偏偏隻有你們兩個,讓我無法置身事外啊。”

吳定緣緩緩走到石幾筵前,先是矮下身子,伸出左手從蠟燭下托起一條白綾,上頭用娟秀的墨字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另外一條白綾之上則是另外一個名字。他看了一陣,忽然有所觸動,仰起頭向斜上方望去。

搖曳的燭光,映出石幾筵後一片穹廬樣的巨大陰影,幾乎與天壽主峰融為一體。

這是一座圓形封土小山,外束城堞,內置宇牆,謂之寶城——永樂皇帝與徐皇後安眠的玄宮,即在封土山下。寶城的正麵,拔地而起一棟方形歇山頂的明樓,重簷鬥拱,四麵券門,樓頂鋪滿黃筒長瓦,一條華帶木榜額寫著兩個鬥大金字:“長陵”。

通往永樂墳塚的入口,即在此處。

火光環伺之下,吳定緣仿佛又回到那間逼仄的教坊司牢房。鐵家真正的仇人,近在咫尺。他今生最大的噩夢,就埋葬在眼前。可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居然無比平靜。

蘇荊溪嘴唇嚅動了兩下,半天方道:“定緣,你本與這件事無關,早早返回南京才是正理,來這裡做什麼?”吳定緣用手指戳了戳太陽穴:“因為荊溪你希望我來啊。”

“胡說!我何曾……”蘇荊溪說到一半,卻見到吳定緣亮出那幾頁薛濤箋來,一瞬間竟有些失態。

“若你不想我來,又何必在信裡坦白了所有實情?”

蘇荊溪惱怒道:“你我此生不會再次相見,我隻想著最後給你個交代罷了。你該渡過黃河後才拆開看的。”

“以荊溪你的眼力,怎麼會料不到我會提前拆看呢?”吳定緣頓了頓,把目光投向另外一邊,“不過我確實沒想到,還能見到另外一個人。”

朱瞻基冷哼一聲:“你可知道,她從頭到尾,把咱們都玩弄於股掌之間!”

看著那張臉,吳定緣的腦袋猛然又是一陣疼痛,他先皺了皺眉,方才開口:“我知道,她向我們隱瞞了很多事情。可我不怪她,我知道這種感受。何況我不也向陛下隱瞞了自己的出身嗎?我們都是怙惡不……”他看向蘇荊溪,她低聲提醒道:“悛。”

“對,我們都是怙惡不悛之徒,心裡都有股化不開的氣。”

朱瞻基氣得手腕直哆嗦,罵了聲“篾篙子”:“朕明明已把你放走!你這次去而複返,到底是幫她報仇,還是來救我?”

吳定緣手握雁翎刀,吐出一口氣來:“我隻希望能把事情弄清楚。陛下你不妨繼續說吧。”

“繼續說什麼?!”

“當然是你所查明的,關於荊溪的真相。我也想聽聽。”

他的意外闖入,讓朱瞻基與蘇荊溪誰也無法按原計劃行事。三個人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對峙關係,而吳定緣在無形中變成了左右整個局勢的人。

蘇荊溪沉思片刻,抬手一指:“既然定緣願聽,我們不妨換個地方說話。好讓此間主人也聽得真切。”

朱瞻基登時臉色煞白。

她手指的方向,正是墳塚前那一座高大的明樓。那裡可以說是皇陵的核心所在,若無敕書,連護陵衛監都不得接近。如今這女人膽大妄為,竟然想要爬上明樓,簡直跟踩到永樂皇帝臉上無異了。

而那個可恨的吳定緣,非但不阻攔,還做了個一起走的手勢。朱瞻基有心不去,卻實在沒什麼力氣反抗,很快被吳定緣攙扶起來,踉踉蹌蹌朝前走去。

蘇荊溪提起一個素白燈籠,沿著磴道緩緩走上明樓,朱瞻基和吳定緣並肩走在後頭。在過去的十多天裡,他們無數次彼此扶持著,攀上城牆、堤壩、漕閘、樓宇與大船,每個人都意識到,這將是三人最後一次同行。

沒人再發出聲音,大家很有默契地朝樓上走去。

長陵的明樓高約六丈,周圍十丈,下磚上木,幾乎與封土圓山平齊。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們一踏上明樓,便感覺有絲絲陰冷如牛毛細針,透體而入,比在石幾筵那裡更甚——畢竟這裡是活人所能接近墓穴的極限,距離幽冥世界隻有一層之隔。

他們走到明樓頂端,周圍有一圈小小的懸廊,四角各有一盞長明油燈,外麵是塗彩欄杆。站在這裡遠眺,可以俯瞰整座墳塚。但見封山上栽遍鬆柏,影影綽綽,透著一股墓林特有的森然。那種沉鬱的威壓感,讓天頂的月光都黯淡了幾分。

吳定緣把朱瞻基放在懸廊旁邊,又下去把張泉背上來。這一對舅甥背靠背坐在明樓內沿,恰好能看到永樂墳塚。

“就在這裡吧,我想她們聽得見了。”蘇荊溪手扶護欄。

不知為何,無論是朱瞻基還是吳定緣,聽到這句話都是一陣發冷。這跟膽量無關,單純是感受到了蘇荊溪語氣裡的森森寒意。

“你說吧。”吳定緣把視線投向他。

朱瞻基深吐一口氣:“朕今日翻閱宮人冊籍,發現為永樂帝殉葬的一共有十六位嬪妃。其中有一位王姓,名喚景姝,鄉貫乃是蘇州長洲,永樂二十年入宮,封選侍。永樂二十二年,從葬於長陵,諡號端妃。”

吳定緣感覺到身旁的蘇荊溪動了一下。

“我舅舅之前便對蘇荊溪的身份有所疑惑,特意派人去蘇州府調查,結果發現一件事:王景姝從葬之後,她的家族被朝廷封為朝天女戶,家中長子恤封為千戶,帶俸世襲。可王家並沒有機會享受這一切,在當年大年三十,一族人突然死得乾乾淨淨。事後仵作報告,年夜飯裡有一道帶骨鮑螺,中含鉤吻劇毒。”

吳定緣知道這是蘇州府的一道甜品,在酥皮裡灌入奶蜜蔗糖等物,味道奇甜,因為樣子很似鮑魚,故而得名。這東西老少鹹宜,席間從來都是一掃而空,少有剩下。

“據仵作說,這下毒之人手法極妙。甫一入口時並無異狀,因此沒人發覺不對,一直到宴席將終,才紛紛發作。須臾之間便七孔流血而死,無一幸免。”

蘇荊溪淡淡道:“此事極易。隻消把鉤吻葉加豬皮熬成膏子,外裹一層甜奶皮子便好。他們吞下帶骨鮑螺時,有奶皮包裹,毒藥不會立時發作。待奶皮在胃中融開之後,裡麵的致命之物才會滲入體內。”

她的回答,無異於已經承認。

朱瞻基道:“這是震驚整個蘇州府的大案,可惜查來查去,並無半點線索,至今卷宗還放在刑房架閣上當作懸案。不過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所以呢?”

“王景姝的籍貫、年齡、入宮時間,甚至她在出嫁之前學醫的經曆,和你講的王錦湖的故事除了名字,完全對得上!而下毒的手法,除了你還有誰會如此精湛。”朱瞻基越說聲音越大,“我記得你說過,這次上京,是要向王錦湖的夫家報仇。我當時真沒想到,她的夫家就是皇室,你那一番話,根本就是衝著我朱家來的!”

蘇荊溪突然發出一陣尖厲高亢的大笑,笑聲劃破長夜,驚起了一群夜宿封林的烏鴉。

“陛下你猜得不錯。豈止你們朱家,所有與景姝之死有牽連的人,都要給她陪葬。聽到了嗎?聽到了嗎?”蘇荊溪斂住笑容,麵上的神情完全變了,變成了猙獰、怨毒以及赤紅雙眸中深不見底的悲慟。她的聲音回蕩在封土山頂,仿佛不是在說給朱瞻基聽。

朱瞻基還要開口,蘇荊溪卻抬起手掌,冷冷道:“接下來,還是讓我親自講吧。”她身上冒出的森森恨意,逼得天子乖乖閉上了嘴。

“景姝進宮的時候才十九歲。十九歲啊,正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卻因她家裡人貪圖富貴,被鎖入深宮。她在宮中一點也不開心,每日如生活在囚籠裡一般,隻靠著我與她偶爾的鴻雁傳書,才能稍做緩解。我跟她通信中斷之後,去找王家人打聽,才知道她居然被送去殉葬皇帝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幾乎要瘋掉了。你們憑什麼!憑什麼把一條無辜的性命送入死丘!憑什麼一個禮儀之邦的君主,卻要用如此野蠻的方式來入葬!人命在你們眼裡算什麼?她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你們憑什麼奪去景姝的一切!”

蘇荊溪喃喃地自顧自講著,時而平靜,時而瘋狂,沒有人敢打斷她。

“我接到消息的當夜,十個指甲在牆上摳出道道血印,但這樣的痛苦,根本無法和她相比。我日思夜想,幾乎哭壞了眼睛,生了一場大病。我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想,也許我該尋個尼姑庵出家,一世清修,為她祈求冥福。等我病好了之後,便去了寧波東林庵探訪。可沒想到的是,在寧波港裡,讓我見到一人。

“這人是個朝鮮使者,恰好從京城來,正準備從寧波坐船歸國。他神色鬱鬱,乃至生了心病。我替他診治時,卻發現他的心病,竟也是來自那一場殉葬。朱棣那一次一共殉了十六名嬪妃以及十六名宮女。其中有一個姓韓的宮女,是朝鮮進貢來的,也在陪葬之列。

“你們知道那是怎樣一番情景?三十多名嬪妃宮女,先在承恩殿外用餐,然後被帶到殿內。殿中早早擺好了三十多張小木床,三十多條白綾從房梁上高高垂下。所有的人都放聲大哭,可那些宦官沒一個手軟的,一個個硬扶著她們上去。這個時候,陛下你那仁德的爹來了,來跟這些女子辭訣。那位韓宮女突然上前跪倒,希望得到赦免,歸國贍養母親。可你爹卻不為所動,說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屁話就離開了。韓宮女被攙上木床,頭懸白綾,轉頭對身後的乳母喊了一聲:‘娘!我走了!’然後木床被猛然抽開……一刻之內,承恩殿內三十多條人命沒了。”

蘇荊溪講到這裡,眼睛一直盯著朱瞻基。他麵色慘白,不敢與之視線相觸。此時的天子,寧可麵對漢王的威脅,也不願繼續留在這裡。可蘇荊溪的控訴還在繼續。

“韓宮女殉死的情形,從乳母那裡傳到使者耳中,但他不敢在大明聲張,隻好強行悶在心裡,以致鬱結成病。我稍做引導,他便全說出來了。我問他,那天同殿而死的有個姓王的年輕姑娘,可曾留下隻言片語,使者搖頭,隻說那三十多人沒有不哭的。

“那一天,我都不知是怎麼回的客棧,怎麼回的蘇州,整個人神情恍惚。我返回蘇州之後,不知不覺又走到景姝家門口,卻見府前張燈結彩。原來是王家得封朝天女戶,要把牌匾高高掛起來,院裡還要豎起一座賢妃碑。鞭炮齊鳴,嗩呐聲揚,賓客絡繹不絕前來道喜。這難道是女兒慘死該有的表現嗎?這種用女兒性命換來的稱號,難道值得大肆宣揚嗎?

“一邊是鮮花著錦的熱鬨,一邊是幽墓淒冷的屍骸。從那一刻起,我便意識到,修習佛法救不了她,也救不了我。這些啃噬景姝屍體的豺狗,必須用死亡才能洗刷他們的罪孽。哪怕身墮九幽,我也要為景姝報這個仇。在這個世上,她唯一能指望的,就隻有我一個而已。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拚命搜集關於景姝在宮中的一切消息,事無巨細,全數都要。我要知道每一個參與她殉葬的人,我要他們都付出代價。毒殺王家隻是第一步,那個逼迫景姝上木床的小宦官、那個為殉葬嬪妃擬諡號的翰林學士,還有為殉葬擬定儀注的禮部官員……他們不是被我毒殺,就是被坑陷。可是,還有最重要的幾個罪魁,我留到了最後。”

蘇荊溪說到這裡,冷冷地掃視了朱瞻基一下。他從未被她這麼注視過,不由得心中一凜。蘇荊溪豎起了一根指頭:

“第一個是朱卜花。當日縊殺那三十餘位嬪妃宮女的,是這位禦馬監提督太監的部下。他本人守在承恩殿外,親自監督執行。”

第二根指頭豎起來:“第二個,就是張泉。當初王家之所以能把女兒送進宮,正是因為景姝的父親與張泉是好友,由張泉向張太子妃全力舉薦,才得以將景姝送入大內。要說禍根,張泉是害死景姝最直接的凶手。”

朱瞻基正要開口,蘇荊溪已豎起了第三根指頭:“你母親張皇後,亦是罪魁之一!若不是她,景姝怎會被賣入宮中?她身為後宮之主,若有心阻撓,景姝怎會活活被縊殺殉葬?”

第四根指頭旋即伸直。

“你爹也一樣!朝野都說他生性仁德,都誇讚他是個好皇帝。可他在承恩殿前,本可一句便能赦免那些孤弱女子,結果卻坐視嬪妃慘死,隻為了成全他的孝順名聲!”

最後一根素白長指,高高直起,宛若一根銘旌。

“漢王亦罪無可赦。當日籌備永樂皇帝葬禮之時,嬪妃殉葬這件事在朝中是有爭議的。偏偏朱高煦跳出來大吵大嚷,以禮法為由進行逼宮,說不遵先皇遺詔就是不孝,結果從天子到群臣無人敢反駁,隻得遵從——所以我一路護送陛下你歸京,也是為了報仇!”

蘇荊溪曆數完這一堆罪人後,把五根指頭並攏成拳,調門又高了數度:

“還有此間的主人,永樂皇帝。你臨終遺命要求一切依祖製。什麼是祖製?當然就是嬪妃殉葬!一切起源,皆肇始於你,你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我不管你有什麼豐功偉績,也不管你是多麼英明神武。我隻知道你奪走了景姝的性命,奪走了我的整個世界!而你,就要為此付出代價!”

高握拳頭的蘇荊溪,朝著寶城大喊起來,希望這聲音能穿透封土,傳入地宮。朱瞻基縮了縮脖子,仿佛怕被這熊熊燃燒的火焰灼傷。

這六個罪魁之中,永樂、洪熙與朱卜花已死,張泉被抓來明樓之上,漢王逃回樂安州,隻有張太後安然無恙。難道說……蘇荊溪也對她下手了?朱瞻基有些驚慌地喊道:“我母後,她並無惡意,隻是儘了本分而已!這是祖宗成法,誰也改不了啊。”

“祖宗成法?”蘇荊溪慘笑一聲,“前朝何曾有殉妃之製?明明從洪武皇帝才開始,算哪門子祖宗成法?再者說,就算真是祖宗成法,你皇爺爺遵從了嗎?他的皇位是怎麼來的?怎麼到了殉葬這裡,卻又惺惺作態,說祖宗成法不可改呢?”

朱瞻基被駁得啞口無言。

“陛下你不必辯駁。在你們心裡,人命是有貴賤的。景姝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弱女子,擱在秤上,輕飄飄的一頭,豈能為了她,就誅殺這麼多重臣良將、皇親國戚?不值!你和你母後是不是這樣想的?”

“你……你把我娘怎麼樣了?!”朱瞻基捏緊拳頭。

蘇荊溪道:“你放心好了。她一直安居深宮,我一個民間女子,能有什麼辦法?”朱瞻基稍稍放了一下心,不料蘇荊溪又道:“但對一個母親來說,還有什麼比失去自己孩子更痛苦的事呢?”

一股極為冰冷的寒意“唰”地纏住朱瞻基,使他全身僵直麻痹,動彈不得。蘇荊溪此時注視過來的目光,像極了蛇在注視老鼠。

“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朕還納悶,以你的手段去陷害張泉,為何留出那麼多破綻等著朕來識破,原來是為了把我誘騙到長陵來!”

朱瞻基心中一陣後悔。他出發時還想著,也許能靠九五之尊的身份化解仇怨,所以沒讓跟隨的人馬入長陵,以示誠意,沒想到這全在蘇荊溪的計算之內。

蘇荊溪早看出他的心思,長長歎息了一聲:“陛下,我給過你機會了。”

“少來!你一路瞞得我好苦,何曾給過機會?”

蘇荊溪搖搖頭:“六月初六,我送了藥包進去,讓陛下你發現張侯參與了迫害王錦湖之事。然後你做了什麼呢?你明明答應過我,回京城後要嚴厲懲治迫害王錦湖的人,可當你發現是自家舅舅時,卻立刻把他遣走,躲到天壽山來避風頭。”

朱瞻基急忙分辯:“我隻是想先調查清楚富陽侯,把事情弄清楚……”

“那一天,我一直在紫禁城前看著。若你直接抓了張泉,說明你還是看重對我的承諾,我也許就此罷手離開;可你沒有,我看到張泉向北方馳去之後,便一切都明白了。”

“我從未說過不為你伸張正義!”

“那好啊,那麼請你現在下一道詔書,曆數那六人之罪,痛陳洪武惡例,毀去長陵,砸爛神牌,你能做到嗎?”

朱瞻基啞然。

“好,換一個。你敢現在宣布祖宗成法是錯的,就此廢去殉葬之製嗎?”蘇荊溪咄咄逼人,旋即又朝吳定緣瞥去一眼,“彆說廢去殉葬了,你敢給鐵鉉公正名嗎?”

看著麵色漲紅的朱瞻基,蘇荊溪搖搖頭:“陛下你不必辯駁了。一個逃亡的太子,也許可以坦誠相交,可一個皇帝卻隻會顧全大局。”

“我……”

“你是個好人,也會是個好皇帝。可惜我想要的東西,你隻要戴著那頂冕冠,就注定給不了。

“朕很想幫你們,可是……”

“不要跟我說,你去跟埋在這裡的那些枯骨解釋吧!”

蘇荊溪的話音剛落,一陣強烈的山風從天壽山頂吹襲而下。它穿過陵牆,吹過神道,從祭宮兩側盤旋而至。石幾筵上的燭火勉強抵抗了數息,儘數被吹滅,蠟燭下壓著的幾十條白綾,呼啦一下子飛得漫天皆有。從明樓方向看去,這些白綾有如幾十條孤苦的鬼魂,在長陵之中來回飄蕩,似在尋找著她們的骸骨,哭訴著她們的不甘。

看到這一番景象,蘇荊溪癡癡地走到欄杆邊緣,努力把身體伸出去:“景姝!景姝!是你嗎景姝?”可那些白綾飛得太快太亂了,令人眼花繚亂。蘇荊溪開始還試圖尋找,可很快,她的雙眸中透出一絲明悟的光芒。

“王景姝、韓玉兒、李婉、崔淑嫻……”蘇荊溪大聲念起所有殉於長陵的女子名字。也許是錯覺,她每念出一個名字,就有一條白綾在天空一頓,仿佛在回首相應。

“這裡的每一條白綾,都代表了一個曾經存在過的女子。世間也許很快就忘了她們的名字,史書上也不會留下她們的名字,但我都記得。在她們悲慘而短暫的生命裡,曾呼喊過,曾抗爭過。這些聲音,朱棣你聽到了嗎?朱高熾你聽到了嗎?朱瞻基你聽到了嗎?”

她先把一塊寫滿了青詞的祝版奮力丟下城樓,然後伸展雙手,向兩側高舉,恍若巫祝吟唱。凜冽的長風吹起她的衣袂,那瘦弱哀傷的身影,正孤獨地祭奠著眼前漫天那幾乎被人遺忘的魂靈們。

隨著這一聲聲叫魂,朱瞻基的箭傷不停地滲出血來,這是因為過度緊張而導致的肌肉痙攣。他終於明白,她早在毒殺王景姝全家時,就已徹底瘋了。冷靜、理性、溫婉、賢淑,這些全都是表象,全都是為了遮掩一個瘋到極致的大計劃:她為了一個最卑微的女子,要向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們複仇。

“瘋子,瘋子……”宣德顫抖著嘴唇,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你和王景姝既非至親骨肉,亦無大恩大義,交往也不過幾年光景,至於為一個朋友做到這地步嗎?”

蘇荊溪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居然流露出些許憐憫:“陛下,你不懂,你永遠不會懂。你說的這些可笑的東西,能用來評價我與景姝嗎?情誼深淺,不是光陰所能衡量的;人心所向,又豈是世間常理所能揣測?”

宣德不甘心地看向吳定緣,後者搖搖頭,表示也不甚懂。

宣德無奈地閉上了嘴,他知道,她不可能被勸服了,無論什麼都不可能動搖她的執念。蘇荊溪是一匹奔向懸崖的驚馬,從啟動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結局。一直到這時候,朱瞻基才發覺,梁興甫根本不算最瘋狂的那一個。

其實這時朱瞻基身上的麻痹已消除了不少,如果奮力衝上去,也許能直接把蘇荊溪推下欄杆。可他發覺自己動不了,不是因為中了什麼毒,而是他無法反駁對方的任何一句話。

“理直氣壯”這四個字,當真描摹精準。

朱瞻基喘著粗氣,去看吳定緣:“喂,這些事,她在信裡都跟你說了?”吳定緣唇邊露出一絲苦笑:“是的,我讀完那封信,才知道她一直背負著這麼多痛苦。”

“朕實在沒想到……竟是被一群不肯原諒朕的仇人護送到京城的。”

“她比我要難,要苦……朱棣與我鐵家的恩怨,我已經不記得了,隻剩下頭疼而已。而她時時刻刻都清醒地記得,時時刻刻都在煎熬。我無法想象,她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

朱瞻基沉默了。他知道浸泡在仇恨裡是多麼痛苦。她一泡就是那麼久,讓毒素滲透到骨髓中、魂魄裡,還要維持外表的淡定,與仇人虛與委蛇。隻有一個徹底瘋掉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這也許是我傾慕她的緣故。”吳定緣感慨道,“她從一開始就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並且從未動搖。”

朱瞻基有些絕望地低吼了一聲:“蠢材!你們這些蠢材!朕明明剖心以對,把你們當朋友!為什麼你們個個都要跟朕作對!”

聽到這話,吳定緣不由得悠然長歎了一聲。

他雖然與朱家的心結未解,但那一次離開紫禁城,算是與皇帝有了一個了斷。沒想到造化弄人,命運再一次把他推回了矛盾之中。

蘇荊溪要殺朱瞻基,朱瞻基要阻止蘇荊溪,這是無法調和的矛盾。他的意外加入,雖然添加了變數,卻無法化解這最根本的矛盾,反而把自己推到一個兩難境地:要麼幫蘇殺朱,要麼幫朱阻蘇,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按說他的大仇人也是朱棣,於情於理,都該幫助蘇荊溪;可他一看到朱瞻基那一副被疲憊與震驚折磨的麵孔,心中便浮起一個銅爐的身影。這三個人的糾葛實在太深,這團亂麻比漢王之亂還複雜,他連一刀劈斷的勇氣都沒有。

在金陵撚在一塊的三根絲線,在貫穿整條大運河後,都注定終將在這天壽山下脫散。

此時叫魂已進入尾聲,白綾紛紛飄落在封山林間,掛在各處樹杈上,封山好似改換了一身孝裝。蘇荊溪緩緩收回手臂,滿麵淚痕。

望著那個孤零零的身影,吳定緣深吸一口山中的寒氣,心中一陣洞明。他抖了抖廢掉的右手,緩緩走到兩人中間。他仰起頭來,夜幕上無數星宿莊嚴升起,耀眼璀璨,與月亮交相輝映。

“荊溪,你還記得咱們離開瓜洲那一夜嗎?也是這麼一個夜空。”吳定緣道,“那晚咱倆在水邊的對話,我至今都還記得。你第一次坦白,說是要為了某個人報仇。當時我真的沒想到,會是這麼大的事。”

“你那時也說過,要一直盯著我。”蘇荊溪道。

“我聽夫子廟前的算命先生說過。這些星宿,都是玉皇大帝照著一本天書往天上釘的,那天書上寫著每一個人的命。星宿釘穩了位置,人間的命數也就定了。那晚如果我看仔細點,說不定能看到今晚的景象,便能早些知道你的心意。”

蘇荊溪後退一步,顯得有些心煩意亂:“你還不明白嗎?我心中滿滿都是為景姝複仇,再也容不下彆的東西。我隻是在利用你,幫我毀掉朱棣的神主牌位而已。你快走!快走!”

吳定緣舉起那封信箋:“那你說說看,我在信箋末角發現有數滴水痕,到底是什麼?”

蘇荊溪一呆,下意識彆過臉去。吳定緣道:“你幫我釘上了這一輩子的命數,牽定了這一生的緣分,甩不脫了。我父親撿到我以後,把我的名字從鐵福緣改叫吳定緣。你瞧,冥冥之中,竟然應在了此處。”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朱瞻基麵前,雙手把他攙扶起來。朱瞻基冷哼一聲:“所以你是決定幫她嘍?好,好,我就當沒從寶船上下來過!”

“唉,陛下,你一開始真是個大麻煩。暴躁、輕佻、盛氣淩人,什麼都不懂,還是個不聽人勸的大蘿卜。可你總算有一個優點——”吳定緣拍了拍他的後背塵土,“你一點也不像個皇帝。漕河這一路跑下來,你越發不像個皇帝了,倒像是……一個朋友。”

他說出“朋友”這兩個字時,嘴角露出笑意。

其他兩個人都糊塗了,吳定緣這到底想要乾什麼?

“漕河上的十五日,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你們也好,那條漕河也好,讓我真正明白自己是個什麼人,也知道該做什麼樣的事。這一次到京城來之前,我就下定了決心,不能再逃回去喝悶酒了,要把這一切做一個了結。”

這時從黑暗中傳來一陣喧嘩聲,有無數火把急急擁過祭殿,朝著明樓開來。一個大嗓門響徹夜空,隔著很遠就能聽得清楚:

“天子應該就在明樓,快去護駕!”

看來於謙也已經趕到這裡,自作主張,帶著這一群人闖入陵園。

“小杏仁的嗓門,還是那麼大啊。”吳定緣無奈地感慨了一句。他從蘇荊溪手裡接過燈籠,轉過身來。幽幽燭光,照得那張麵孔晦暗不明。

“我是不懂荊溪說的那些事,也不懂大蘿卜你們皇家的勾當。如果有可能,我隻希望你們兩個都好。可是,陛下,你是天下最大的官兒,麾下雄兵百萬。而荊溪,她隻有一個人,她隻有我。瓜洲那一夜,她說我們其實是同路之人,走的都是一條無可和解與妥協的絕路,所以我得陪她走完最後這一程。”

蘇荊溪聞言,肩膀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雙眸中的瘋狂卻淡去了幾分。

皇帝點點頭。說來也怪,他居然一點不覺得懊惱,像是等待了這個答案很久。他挪動身軀,背靠欄杆,讓四肢放鬆開來,語氣前所未有地平靜:

“蘇大夫,作為皇帝,你要的東西朕沒法給你;但作為朋友,我現在向你,代所有的人,為所有的事鄭重道歉。”

蘇荊溪咬了咬嘴唇,搖頭道:“我不接受。”

朱瞻基聳聳肩:“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兩公婆都是一樣的脾氣。因為我是皇帝,所以你們總有不諒解的自由,對吧?”

“嗯。”這次蘇荊溪和吳定緣同時回道。

朱瞻基大笑起來,表情露出一絲輕鬆:“我本來想說,就當你們沒幫過我,就當我死在秦淮河底。後來想想,不對,就算我現在死了,但好歹阻住了漢王,沒讓龍椅旁落,你們沒白幫這一場——吳定緣,你動手吧!”

吳定緣看到於謙帶著無數軍兵,已經衝到了石幾筵前。“小杏仁”的眼睛最尖,第一時間發現了明樓頂端的火光,正對著一群將官激動地嚷著什麼。他又看了看蘇荊溪,把殘廢的右手伸了過去。兩人四目相對,一霎時心意相通。蘇荊溪“啊”了一聲,先是遲疑,但終究還是輕輕握了一下他的右手,旋即鬆開。

“大蘿卜,你也不必難過,咱們這次可是要一起下去的。”

吳定緣右腿猛然抬起,奮力一踢,“咣當”一聲弄翻了旁邊的一盞長明油燈。這油燈是一個高約一丈的虯龍形銅柱,柱中灌滿香油,柱頂長明燈能燒上三天三夜。被吳定緣這一踹,油燈倒在地上,大量香油汩汩地淌出來,很快便流滿了整個地板。

與此同時,吳定緣的左手鬆開,一盞燈籠跌破在油中,呼啦一下,青色的火苗沿著油麵迅速蔓延開來,很快形成一片火幕。這棟明樓下方是青磚砌成,上麵的棟梁鬥拱、簷架欄柱都是用上等木料建成,根本扛不住高溫灼熱,幾個呼吸之間便開始冒出紅光來。

蘇荊溪不諳武功,她所憑恃的,就是明樓四角灌滿了香油的長明燈。吳定緣一登樓便覺察到了她的布置,知道她存了同歸於儘的決絕。他也明白,她遲遲沒有發動,正因為顧忌他在,一旦火起,明樓上的人絕無幸存可能。於是吳定緣索性越俎代庖,直接代她點燃。

他早就想這麼做了。還有什麼比焚毀永樂皇帝長眠之所更快意的複仇呢?

滾滾濃煙從每一個空隙冒出來,很快在明樓上遮起了無數條厚實帷幕。可就在視線被遮蔽之前,突然一個身影笨拙地越過火勢,朝著這邊撲了過來。

“張泉?”

吳定緣立刻分辨出對方身份。本來蘇荊溪用藥製住他,是打算在明樓前血祭。可吳定緣一攪局,卻讓張泉的麻藥勁過去了,在最最不適合的時候蘇醒過來。

煙霧繚繞中,張泉不複之前的儒雅,雙手猙獰地朝蘇荊溪抓來。吳定緣“唰”地拔出雁翎刀,擋在她麵前,作勢刺向張泉。這時原本束手待斃的朱瞻基,突然大吼一聲:“休要傷我舅舅!”從地上爬起來,迎著吳定緣的刀鋒衝了過去。

吳定緣原本全神貫注盯著張泉,沒料到朱瞻基突然闖入視野,兩人在極近的距離四目相對。吳定緣從來沒在這麼近的距離注視過他的臉,一根銳利的長矛刺破腦海,霎時掀起潑天劇痛。與此同時,又有一根長明燈柱倒了下去,讓明樓懸廊附近的火海一下子躍起兩人多高。

火光躍動,虛影散亂,煙氣繚繞,在這似曾相識的場景中,吳定緣的記憶被驟然喚醒。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教坊司監牢。同樣的烈火熊熊,同樣彌漫著煙氣,還有同樣的一張麵孔正注視著自己。那既是朱瞻基的,也是朱棣的,時而親切,時而猙獰。它們在疼痛中合二為一,像鍘刀切過腰間,似乎要榨出他最後一滴恐懼。

“啊啊……”

隻是短短一瞬間,吳定緣的精神便瀕臨崩潰,感覺無數把尖刀,將大腦淩遲得支離破碎。在極度的混亂中,他喪失了思考與判斷,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長刀猛然刺出。刀尖先是衝破朱瞻基的精致龍袍,然後是襦衣,朝著心臟的位置義無反顧地紮進去。

“鐺!”

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如鐘似磬,往他瘋狂的意識中注入一縷清明。吳定緣睜大了眼睛,看到刀尖刺入的位置,多了一塊金屬殘片。這殘片色澤喑啞,紋路清晰,上頭還有一抹血手印的形狀。原來朱瞻基一直把那小銅爐的殘片藏在懷裡,正好擋住了刀鋒的去勢。

這香爐殘片映在雙眸之中,使得那一縷清明在吳定緣腦中驟然擴散。如沸湯之揚積雪,如春日之耀殘冰,朱棣的身影迅速消退,與背景火光融為一體。吳定緣再一定睛,眼前隻剩下朱瞻基因痛苦而扭曲的麵孔。

雁翎刀還在向前推進,仿佛要把殘片頂進肉裡。吳定緣這時才反應過來,手腕一偏,刀尖登時偏轉,噗的一聲,刺入朱瞻基耳邊半寸旁的地板上。朱瞻基睜圓了眼睛,嚇得連眼皮都僵住了。

吳定緣握著刀柄,喘著粗氣,瞪向驚魂未定的皇帝。他驚訝地發現,這一次近距離的對視,自己的頭疼症狀居然消失了。以往如影隨形的劇痛,仿佛隨著那個人的身影一並緩緩退潮。

朱瞻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變化,眼神複雜地回瞪過去。兩人對視片刻,卻誰都沒有吭聲。

“陛下!”

這時張泉已跌跌撞撞撲了過來,他伸出手去奪雁翎刀。吳定緣正呆呆地望著朱瞻基,渾然不覺威脅臨近。這時蘇荊溪從斜裡衝出,手裡一根銅簪刺向張泉的腰眼,登時齊根沒入。張泉負痛大叫了一聲,一腳把蘇荊溪踢到了附近的欄杆旁,自己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這一下變化太過驚人,令吳、朱二人俱是反應不及。待得兩人各自倒地,朱瞻基雙臂才猛然推開吳定緣,艱難爬起身來朝舅舅跑去。

而吳定緣也暫時顧不得他們,先衝到那段半坍塌的護欄旁,把昏迷的蘇荊溪抱在懷裡。她的長發散亂地披下來,嘴角流出一絲鮮血,許是受了內傷。吳定緣不諳醫術,不知該怎麼施救,隻得懷抱著她,連聲呼喊名字。

好在喊了十五六聲之後,蘇荊溪緩緩睜開了雙眼。吳定緣看她嘴唇嚅動,知道她在問皇帝下落,便抬頭看去,望見朱瞻基正咬緊牙關,攙著張泉朝懸廊另外一側邊緣走去。皇帝似乎感應到吳定緣的目光,略停下腳步,回首望了一眼,可惜在煙霧中看不清表情。他隨即轉身,繼續挪動起來。

吳定緣正要動,卻被懷裡的蘇荊溪拽住衣襟,輕輕搖了搖頭。

“不必去追了。明樓火起,他們跑不掉的。”她伸出手去,虛弱地摸了摸吳定緣的臉龐,“更何況,現在你去追,還能下得了手嗎?”

吳定緣沉默以對,原來她也看出來了。

“你可還記得在淮安船塢裡,我給你開的藥方?”

“記得,你的話我都記得。你說我這個病,隻有再一次去麵對那種恐懼,把它擊敗,才能夠根除。可最後我還是紮偏了……”吳定緣有點慚愧地說。

蘇荊溪道:“不必愧疚。紮偏的那一刀,才是你最真實的心湖映象。唯有如此,才能知道你真正的恐懼是什麼。你現在看見他頭還疼嗎?”

“不疼了。”吳定緣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語氣輕鬆,“剛才即將刺死他的那一時刻,我才明白,我真正恐懼的不是朱瞻基,而是朱棣。原來解開心結的藥方,不是殺大蘿卜,而是好好觀賞這一場長陵大火啊。”

“那很好,很好。”她低聲道。

吳定緣攙扶著蘇荊溪緩緩起身,與她肩並肩靠在欄杆旁,仰起頭來,望向明樓四周越發旺盛的火勢。蘇荊溪發現,火光照耀之下,他居然在笑,自從兩人相識以來,還從未見他笑得那樣輕鬆。

轟隆一聲,兩人眼前的抱頭梁和踏腳木最先失去支撐,直直坍塌下來,砸得其他三根燈柱也紛紛倒地。更多的香油流淌出來,激起火頭更大的憤怒,它咆哮著,把整個明樓燒出一圈明亮的金邊。

在懸廊的另外一側,朱瞻基費儘力氣,把舅舅拖到了欄杆邊緣。他趁著喘息的空當朝身後一瞥,煙火阻斷了視線,那兩個火光中的人影幾乎已看不清了,似乎不打算前來阻止——當然,其實並不需要阻止,明樓上層已陷重重火海,距離地麵又高,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

“陛下,你……何必管我!你自己快走!”張泉斷斷續續地喘道,他的腰間被那銅簪齊根沒入,受傷極重,幾乎沒有逃生的可能。

朱瞻基咬牙道:“我已經走不脫了,可一天之內,母後失去一位親人就夠了!”他四下張望,還在尋找逃生之機。從南京到北京,他一路上幾次身陷絕境,最後都拚命跨了過去,絕不會輕言放棄。

就在這時,樓下的於謙率眾衝到明樓之前。他一見到這熊熊火勢和樓上的人影,知道衝上去是絕無可能了,顧不得規矩,一下跳上石幾筵大吼:“脫甲!脫襖!脫披風!把你們所有的衣物都堆到城下去!快!”

周圍的軍兵都是久經訓練,很快便堆出一座布山出來。於謙又直起脖子,大聲對明樓喊道:“陛下!跳下來!跳下來!”

明樓雖高,卻避不過於謙聲音洪亮。朱瞻基在樓頂聽得一清二楚,大喜過望。這時洶湧的火浪已撲到兩人身邊,像惡狼一般試探著獵物虛實。他奮起最後的力氣,要把張泉推下去,卻不料張泉用力反手一製,把朱瞻基按在了樓邊。

“舅舅,你這是……”

張泉沒有回答,反而低吼一聲,把他推出了明樓。朱瞻基隻覺得眼前景色飛速上升,耳邊生風,隨即被一大團綿軟接住,重重一震。

從尾椎骨和右腿傳來一陣劇痛,朱瞻基知道一場重傷是免不了了,但自己至少沒死。於謙第一個衝上布山,要來攙扶皇帝,朱瞻基卻齜牙咧嘴地仰起脖子:

“舅舅,你快跳啊!”

張泉雙手攀住欄杆,試了幾次,卻失敗了。蘇荊溪刺得實在太狠,他力氣流失極快,已是強弩之末。朱瞻基大急,可身體一點也不聽使喚。於謙想命令士兵衝上磴道,可無一例外都被高溫逼退回來。

張泉晃了晃身體,努力探出頭來,對樓下喊道:“陛下,臣有取死之道,莫要讓人來救了。”

“可是!可是!”

“陛下,你冷靜一下。臣死不足惜,隻求陛下能答允一件事。”

“你說!朕什麼都答應。”朱瞻基吼得嗓子都嘶啞了。

“帝都南北,關乎漕河興廢;千裡漕河,關乎大明千秋基業。望陛下慎之,慎之!莫要隻用錢糧衡度,而要以社稷之利為量,慎之,慎之……”

隨著一聲聲“慎之”,張泉的身影最終消失在了囂張的火光之中。朱瞻基呆呆坐在原地,沒想到舅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居然最惦記的是這件事,一時間連哭泣都忘了。

“陛下,快後撤……”於謙叫了四個軍漢,把皇帝硬往外抬。可他自己卻沒有緊隨身邊,而是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驚人景象。

那一棟明樓已化為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長陵方圓數裡。燎天的赤焰形狀,像極了一位憤怒的女子伸出指爪,將黯淡帷幕一寸寸撕裂開來。極為奪目,也極為淒厲。於謙額頭滿是汗水,臉色卻是煞白,也不知是因為帝陵遭了劫難,還是擔心明樓上那幾個倔強的藤頭絲。

在他視線所觸及不到的濃煙裡,蘇荊溪忽然朝吳定緣的身旁湊緊了些。

“你心結已了,其實也可以跳下去的。”

“我想陪你到最後。”

蘇荊溪搖搖頭:“唉,我此生隻為了給景姝報仇才來的,心裡容不下彆的了。”

“我心裡有你,這就夠了。”吳定緣毫不在意,“你在淮安還跟我說過一句成語,叫雲什麼之思來著?”

“雲樹之思。”

“哦,對。你說的那兩句詩,我沒記住,但這個詞兒還挺好的:雲在天上,樹在地下。雲飄過去,樹掛不住,那就讓它飄過去好了,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有結果。樹能這麼一直看著雲,也不錯。”

煙霧繚繞中,蘇荊溪幾乎已看不到吳定緣的臉,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著自己,帶著笑容。

忽然一聲巨大的“哢啦”傳來,明樓最中心的大梁坍塌下來,重重落在磚墩之上。整座明樓終於連形狀也維持不住了,牽扯著一連串簷枋柱拱儘皆散架,四散濺落。不少燃著火頭的殘木飛進寶城,落在封土山上,引燃了掛在樹杈上的白綾。

偏偏在此時,天壽山中又有強風吹過陵園。火借風勢,赤綾揚揚,一霎時滿山皆是綴著熾光的綾帶在飄動、飛舞,它們殷勤地引燃每一棵附近的大樹,一樹傳十木,十樹傳百株,直到自己徹底化為飛灰。冥冥中有人揮舞著飽蘸火墨的朱筆,在永樂皇帝的墳頭揮灑作畫:先是勾勒出幾條明線,然後重煙暈染,繼而潑墨成片。到了最後,整座封土山都被盛大的火光籠罩。若非有厚實的封土阻擋,隻怕永樂皇帝的地宮都難以幸免。

肅穆的帝陵,再也無法維持往日的威嚴,不得不用滾滾濃煙遮掩住了窘迫,像帝王用寬袖遮住驚慌的麵孔。如此形勢,不待所有的樹木燒儘,這場大火是絕不會停的。

於謙長歎一聲,正準備轉身離開,可他忽然莫名一震,一臉狐疑地舉目望去。在已然坍塌的明樓殘骸、火烈揚揚的封土山與濃密的灼煙之間,分明傳來一陣隱隱的歌聲: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絳蠟等閒陪淚,吳蠶到了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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