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阿娘與父親的這番對話,容舒自是不知。
這大半月來,父親縱著她要東西,祖母差人來訓斥她時,他也替她擋了回去。
容舒長到十八歲,還是頭一回見容珣有點兒父親的模樣。
隻是太晚了,她已經不是幼時那個等著父親抱的小女娃了。
父親離開時魂不守舍的,瞧著好像有些悲傷。容舒隻當沒瞧見,總歸他回了秋韻堂會有人安慰他。
翌日一早,容舒難掩雀躍地坐上了馬車,一拋溫婉沉穩的大家貴女做派。
沈氏睇她:“可讓人去知會允直了?”
容舒心虛地摸了摸鼻尖,她把這茬給忘了。
雖說顧長晉不會在意她是住侯府還是住莊子,但依照規矩,她還是該告知一聲的。
沈氏一臉無奈,掀開簾子讓周嬤嬤遣人去梧桐巷遞話。
不多時,馬車便踏著轔轔之聲出了城,往京郊的鳴鹿院去。
馬車出城門的時候,沈氏派的人也到了梧桐巷。
顧長晉下值回來,常吉便提了一嘴兒容舒與沈氏去莊子住的事。
清蘅院的事他一直知曉,此時聽常吉這麼一說,下意識便想——
容舒與她娘去莊子住,可是侯府那些人相逼了?
大約住多久會歸來?
這些問題冒出來的同時,顧長晉心中立即又起了個念頭:如此也好,她不喜歡承安侯府,去莊子大概會快活自在些。
從前她在揚州最愛進山裡宿個十天半月的,說山上一日,勝卻城中十日。
顧長晉摘烏紗帽的動作一頓。
又來了。
那些與她相關的事總是見縫插針般,時不時從腦海冒出。
明明那些事他從不曾聽聞過,椎雲的信裡也不曾提及,容舒亦不曾同他說過。
可他偏偏就是知曉。
顧長晉不願深究他為何會知曉,半落下眸光,碾碎了原先盤桓在舌尖的問題,淡淡“嗯”了聲。
常吉覷著他的臉色,不知為何,方才有那麼一瞬間,主子的氣息十分僵冷。
莫不是朝堂上又有煩心事了?
思及此,他立馬從袖筒裡抽出一封信,壓低聲音道:“主子,椎雲回信了。”
顧長晉眸光一凝,讓常吉拆了信。
閱畢,他捏著那薄薄的信紙沉思了小半個時辰,常吉見他不語,也不敢吱聲,待得顧長晉將信扔進銅爐裡燒,方問:“椎雲那頭可是有甚不好的消息?”
“十多年前戲樓的那場火的確是人為的。火起時,整座戲樓的門都被鎖了,一整個戲班子的人都在裡頭,除了柳元。”
常吉瞳孔一縮。
“這是將一整個戲班子的人活活燒死了?這般狠辣的手段,定是楊旭那閹孫子乾的缺德事!隻那柳元,究竟是甚態度?”
柳元是甚態度?
顧長晉輕叩書案。
椎雲說柳元一瞬不錯地看著那場大火將戲樓燒成灰,旋即便笑吟吟地跟著楊旭回了府,當夜便拜了楊旭做乾爹,第二日就在那府裡開開心心地給楊旭唱起小曲來。
顧長晉長指一頓,“難說。”
耳聽為虛,眼見也不一定為實。柳元此人,顧長晉暫且摸不透。
而他背後之人是誰,顧長晉同樣沒有頭緒。
那人手裡分明握著楊旭的所有罪證,卻隻命柳元在他大婚之日送來一份楊旭賣官鬻爵的密信。
那密信扳不倒楊旭,若他當初拿到密信便急功近利地告起楊旭,不僅傷不了楊旭,反而會讓楊旭起戒心,甚至會令他的走金殿之舉多了點功利意味,惹帝心不喜。
那人用他還有許鸝兒案,蒙蔽了楊旭的雙目,使其放鬆了戒心。
楊旭以為舍棄一個侄子以及他禦前秉筆的位置,便能將許鸝兒案引起的風波徹底平息。
卻不料在他卸下心神的刹那,一場萬民請願的暴.亂轟轟烈烈地開啟了文官們對他的攻訐。
楊旭被關押後,顧長晉再回想這兩月來的種種,很快便想明白了,柳元送來的第一封密信是他背後人對自己的考驗。
唯有過了那人的考驗,他才能拿到那一匣子罪證,送到大司寇手裡。
是什麼人在考驗他?
那人又為何一定要置楊旭於死地?
為了削弱司禮監的勢力,還是為了除掉一個擋路的棋子?
顧長晉盯著銅爐上的灰燼,緩緩闔起了眼。
……
時間一晃便到了十二月。
容舒在鳴鹿院住了一個多月,日子過得舒坦極了。
除了每日抽出幾個時辰翻看侯府的老賬冊查賬,旁的時間都是在陪沈氏調香撫琴作畫,偶爾還親自下廚給沈氏做些甜羹。
沈氏見她都要樂不思蜀了,到得廿一這日便將她趕回了梧桐巷。
“你離開夫家也快兩個月,再不回旁人可是要戳你脊梁骨了。允直與顧夫人體諒你孝順,允你回侯府陪我,但你不能仗著旁人體諒便得寸進尺。馬上年關將至,這是你在顧家過的第一個年,你不能不回。”
容舒欲言又止,很想同沈氏說顧家過年可冷清了,一點兒都比不上鳴鹿院熱鬨。
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到這會都沒敢同沈氏說她想和顧長晉和離的事,一是阿娘這趟到底是大傷了底子,她實在是不欲阿娘再操心任何事。
二是阿娘未必會同意她和離。
當初阿娘一知道她喜歡顧長晉便排除萬難替她定下了親事,就為了讓她嫁個自己喜歡的人。
曾經她是真的喜歡極了顧長晉,繡嫁妝時阿娘不知打趣了她多少次。
這會便是她說不喜歡顧長晉了,在阿娘眼裡也不過是當她小孩兒心性,不會信的。
在和離這事上,她準備先斬後奏。
隻可惜霓旌到這會都還不曾回信,也不知她打聽到聞溪的下落沒。
霓旌還有穆大哥每隔四個月便會給府裡的老管家送信報平安,年關定然也會送信,屆時霓旌不管找沒找到人都會給她遞個話。
容舒回去上京正好可以去將軍府問問。
重重思量之下,容舒乖乖帶著還未看完的那些個舊賬冊回了梧桐巷。
夜裡鬆思院又亮起了燈,廊下昏黃的燈色延綿到月洞門,將地上的霜雪照出泠泠之光。
容舒回顧府的事,顧長晉在下值時便聽橫平說了。
進鬆思院時,容舒正用熏籠取暖。
便見她雙膝曲起,淡紫色的襖裙裙裾罩著那熏籠,將裙裾支出一個半圓的小拱橋。
不必掀開那裙裾,顧長晉都知曉,她那雙小腳丫定然正挨著裡頭的小熏籠。
這姑娘最是怕冷,但凡天涼點兒,手手腳腳便要尋熱源。
顧長晉這會都還記著夢裡她的腳丫子緊貼他小腿肚的感覺。
腳步一緩,他晃了一下神。
張媽媽正帶著盈月、盈雀在拔步床四周擺炭盆,餘光瞥見頓在屏門外的男人,訝異道:“姑爺。”
容舒忙回首,見顧長晉穿著一身官服立在那,便知他是剛從衙署回來,忙從榻上下來,趿上一雙蝴蝶鞋,盈盈一福,溫婉笑道:“郎君下值了。”
她下晌回到顧府便先去了趟六邈堂請安,熏了一身的藥氣。
這會剛沐浴過,嬌靨潮緋,眸若秋波,一頭半濕的發垂在身後,被門裡灌入的風撩起幾縷頰邊的碎發。
大抵是風冷了些,秀氣的鼻不自覺地縮了縮。
顧長晉下意識便將身後的門一闔,道:“母親如何了?近來刑部事多,未能親自去探望,還望夫人見諒。”
容舒心裡挺驚訝的,沒想到這位忙得廢寢忘食的顧大人居然也會記掛著阿娘。
唇角壓出深深的笑靨,她感激道:“阿娘傷了些底子,但如今正一日日見好呢,多謝郎君掛懷。”
先前阿娘還未醒來,他曾派常吉往侯府送東西,還讓她安心留在侯府照顧阿娘,不必急著回梧桐巷。
周嬤嬤與張媽媽老懷安慰地說姑爺是個體貼人。
容舒倒不會因著顧長晉這點體貼便覺他對她有情,她不在顧府,他興許還能更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