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中元節,按說小秦淮河這頭的客棧、酒肆、食肆皆是人滿為患的。
可錦繡閣卻冷清得很。
那掌櫃的見烏日達一行人進來,忙放下手裡的賬冊,笑吟吟地迎上去,道:“可是烏公子?”
烏日達似笑非笑地“嗯”了聲。
掌櫃的一抹腦門上密密麻麻的汗水,笑著道:“烏公子請隨小的來,您等的人就在天字號雅間。”
烏日達跟著那掌櫃走進一間雅房,一開門就見窗邊的桌子旁坐著個相貌英偉的中年男子,正是江浙總督廖繞。
烏日達人一進去,那掌櫃便主動闔起門。
廖繞並未起身,下巴一抬,便對烏日達慢條斯理道:“坐。你膽子倒是大,竟敢入我大胤境內,就不怕本官將你的命留在這?”
烏日達在四方島從來都是說一不二般的存在,便是回去狄羅,那幾位狄羅大將也將他視為座上賓,何曾這般被人慢待過?
四方島本是他的地盤,若非這人扶持水龍王與他作對,他怎會落到處處掣肘的地步?如今水龍王死了,蛟鳳不與他合作,他烏日達的機會倒是來了。
今日,他要讓這高高在上的大胤總督當隻落水狗!
烏日達按捺下心裡的怒火,道:“聽說大人遇到了些麻煩,我自然是來給大人解決麻煩的。”
“麻煩?”廖繞麵不改色地斟茶,道:“我遇到了甚麻煩?”
“大人可是將蛟鳳在大胤的親人送進獄中了?如今四方島的人都在傳,說蛟鳳正在招兵買馬,想同大人魚死網破。蛟鳳跟在水龍王身邊那麼久,廖大人,你說她手裡可會有甚見不得光的東西?我今日來,便是想同大人談一筆合作的,畢竟我與大人有共同的敵人。”
廖繞把玩著手裡的茶杯,沉吟良久,問道:“你想要如何合作?”
圓月高懸,夜色漸濃,守備都司的值房又亮起了兩盞燈。
顧長晉在這兒從白日呆到月上柳梢,橫平領著落煙過來時,他正在同梁霄商量幾處海岸的布防。
聽完橫平的話,男人手裡的筆“啪”一聲折斷。
“你說她又回去畫舫了?”這話是對著橫平身後的落煙說的。
落煙頷首道:“容姑娘說烏日達停在岸邊的畫舫說不定就藏著火器,她得回去讓路捕頭想個法子疏散小秦淮河邊的百姓們。”
顧長晉的麵色很難看。
他身後的梁霄麵色同樣難看,“竟是烏日達那孫子,好哇,既然敢來我大胤的境內,就彆想活著離去!我現在就帶人去包圍那勞什子錦繡閣!”
顧長晉抿唇。
“梁將軍且慢。”他寒潭似的一雙眸子靜靜望著牆上的海防布陣圖,道:“那客棧裡應當不止烏日達一行人,若此時在那裡的人還有廖繞,將軍便不能前去。”
梁霄道:“為何?廖繞在那不是更好?正好來個甕中捉鱉,一網打儘。”
“梁將軍可有想過,倘若今日烏日達前來會見廖繞隻是個幌子,實則是打著偷襲揚州的主意,你去了錦繡閣,便是捉住了烏日達,隻怕也晚了。”
梁霄擰眉思索著顧長晉的話,越想越心驚。
廖繞統領江浙兩地的兵務,兵符在他手裡,烏日達隻要能將廖繞困住,令他來不及調兵,那揚州府能應敵的便隻有守備都司的兵丁。
是以他不能去,否則海寇一進犯,揚州城無人領兵禦敵,危矣。
烏日達今日來還不知是為了何目的,萬一這孫子當真是為了裡應外合偷襲揚州,那他現下就要立即去衛所布防!
“顧大人說得不錯。”柳元從外進來,眉眼冷峻道:“烏日達此人睚眥必報,廖繞扶持水龍王與他爭奪四方島,以他的為人,大抵是恨毒了廖繞。揚州府一旦失守,廖繞定然會獲罪,對烏日達來說,可謂是一箭三雕。”
烏日達要的便是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梁霄恨得牙癢:“今日是中元節,滿城的百姓都出來放河燈看百戲,若是海寇借此機會入侵,這一府的百姓還不知要死多少人!”
“倘若烏日達當真打著夜襲揚州的主意,”顧長晉盯著布防圖,用斷筆在上麵圈出了幾個河道口,“這幾處地方要速速做好應戰的準備,事不宜遲,梁將軍立即去衛所點兵。至於錦繡閣,便由我親自帶人去,將廖繞救出。”
他放下筆,看著梁霄與柳元,神色凝重:“揚州城不能破,我們需要廖繞手裡的兵。”
烏日達帶了火器、炸藥,隻要往內城一炸,製造混亂,再有海寇登岸,今夜的揚州府定要生靈塗炭。
揚州地處運河口,水道四通八達,海寇一旦占領了揚州,怕是大胤的整個江南腹地都要失守。
比起黨爭,此時守住揚州城,護住這一城百姓,更加重要。
即便這意味著失去扳倒廖繞的機會。
柳元轉著手裡的玉扳指,默了好半晌,終是笑歎了聲:“顧大人說得對,揚州城不能破。隻錦繡閣那處,不該由你去,該由咱家去。若今夜海寇真要侵襲揚州,此時蛟鳳大抵也在路上。顧大人既起了招安的打算,那今日便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顧長晉的確是有招安的打算。
“烏日達敢隻身來揚州見廖繞,他定然是做好萬全的準備,今夜四方島的海寇怕是會傾巢而出。若真是如此,”顧長晉眯了下眼,微微冷下了聲:“的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柳公公——”
他看向柳元,一字一句道:“勞煩你帶上潘學諒去見蛟鳳。”
柳元同他對視一眼,不慌不忙地從袖口掏出塊遍體烏黑的令牌,正色道:“這是咱家離開上京時,皇爺給的令牌。令牌在手,諸位大人皆要聽咱家號令。梁將軍即刻領兵巡視海防,以防海寇偷襲。顧大人帶上潘學諒前去招安蛟鳳,而咱家親去錦繡閣,救廖繞,活捉烏日達。”
他慣是一張帶笑的臉,此時斂了笑,那張糜麗精致的臉便多了幾分英氣。
梁霄認出柳元手裡的令牌,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垂首做了個軍禮便道:“末將領命。”
言罷,一指身邊幾位副將,道一句“跟我殺敵去!”便風風火火離去了。
梁霄一走,屋子裡便隻剩下柳元與顧長晉二人。
顧長晉盯著柳元手裡的靈牌,輕咬牙關,須臾,低聲吩咐道:“橫平,你跟上梁將軍,務必護著梁將軍的安危。椎雲,你現在就帶上人去小秦淮河,找到她,將她送到屏南街去。”
柳元一聽便知顧長晉嘴裡的“她”說的是誰。
心念電轉間,明白了顧長晉為何非要去錦繡閣。
錦繡閣就在小秦淮河那頭,容家那姑娘還在那裡,他這是想親自過去護著那姑娘吧。
柳元提了下唇角,收起令牌,道:“顧大人放心,咱家會派人護著她。”
說著便瞥了七信一眼,“七信,你負荊請罪的機會到了。”
七信立馬接話:“小的定會拿命護著容姑娘。”
顧長晉靜靜看著柳元與七信,頷首道了聲謝。
“我去監軍府接潘貢士。”他說著便疾步往外去,可走了幾步,忽又頓住腳,回頭看著柳元,認真道:“有蛟鳳在,廖繞之罪尚未成定局。”
柳元聞言一怔,轉著玉扳指的手倏然一頓,少傾,他笑了笑,道:“此行顧大人務必小心,老尚書還盼著你帶潘學諒安然歸京。”
柳元給了顧長晉一半勇士營的人,自己帶上剩下的一半去錦繡閣。
馬車從守備都司出,迅速往錦繡閣去。
車廂裡,柳元掀開車簾,望著熱熱鬨鬨的揚州城,對七信道:“我來時同你說的話,你可記著了?”
七信瞬時便紅了眼眶,頷首道:“屬下一直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