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什麼,說!”
這位成名已久的江浙總督,方才被柳元的人包圍時,麵上始終不曾有過半分波瀾。聽聞四方島的海寇夜襲揚州時,也隻是淡淡看了柳元一眼,問道:“柳大人想要本將如何做?”
這般八風不動的性子,柳元當真是佩服的。
卻不想眼下烏日達輕飄飄的一句話竟激得他青筋迸裂,麵目猙獰。
柳元若有所思地看著廖繞。
烏日達被茶杯磕掉了兩顆門牙,鮮血染紅了唇舌,他死死盯著廖繞,嘴裡漏著風:“你與水龍王勾結這麼久,難道不知水龍王買通了你身邊一位老仆?你猜他從這舊仆嘴裡發現了什麼秘密?”
他迎著廖繞刀子般的目光,大笑道:“你那位夫人!我炸的便是她的馬車!左右我今日也活不了,有廖總督的夫人相伴,不虧!”
隨著他話落,廖繞原先平靜的眸漸漸染出一層血色,脖頸青筋一鼓,隻聽“哢嚓”一聲,烏日達喉管被他生生擰斷。
烏日達痛苦地瞪大了眼,似一隻被人捏住脖子的雞雉,“嗬嗬”兩聲,不一會兒便徹底沒了聲息。
柳元沒料想廖繞竟敢在這裡殺了烏日達。
以廖繞的聰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烏日達不死反而對他有利。在這個時候殺了烏日達,落在旁人眼裡,多少有點殺人滅口的意思。
“廖總督,烏日達乃朝廷欽犯,咱家此行的任務之一便是生擒他。”柳元神色平靜道:“廖總督此舉,又是為何?難不成烏日達所言並非憑空捏造,而是確有其事?”
“我勾沒勾結水龍王,柳公公難道不知?”廖繞緩緩鬆開手,啞聲道:“總歸我離開錦繡閣,柳公公也會殺了烏日達嫁禍於我,既如此,我便親自動手,省得臟了柳公公的手。隻我現在便要去領兵殺寇,柳公公攔是不攔?”
他這話一落,柳元身後幾名勇士營將皆一臉戒備地盯著廖繞,手按上腰間長刀。
柳元定定望著他,微一抬手便讓他們退下。
“廖總督請罷!”
廖繞左手五指蜷著,始終保持著方才捏斷烏日達喉管的姿勢,他垂著眼睫,一字一句道:“你們想要的東西,這世間隻有範錦書知曉在哪裡。”
話落,他轉身大步離去。
每一步都走得極穩,隨著步子一個一個落下,他麵上的猙獰之色漸漸散去。
隻不知為何,他眼前恍惚出現的卻是多年前,那人推開書房,問他:“廖繞,你是不是背叛大胤了?”
他將她拉入懷裡,信誓旦旦地指天發誓,說他不可能會背叛大胤。
她心裡大抵是將信將疑的,隻靜靜抬眸望他,道:“與虎謀皮者,終會遭虎反噬。”
與虎謀皮者,終會遭虎反噬。
那會她說得那樣認真,可他是如何想的呢?他想,就水龍王那老孫兒,不過一條水裡一條掀不起風浪的大蟲,他抬抬手便能將他捏死,這樣的人,如何反噬?
便是反噬,他也認了。
從他接下二皇子遞來半塊玉玨開始,他便選了這條路。
老尚書曾是他上峰,他讓他娶範錦書,想要朝堂文武兩派同氣連枝、同仇敵愾,為大胤創一個海晏河清。
這期盼多好啊!
曾經他亦是如此希望的。
皇上將兵權一分為二,兵部的人有了調兵權,卻也因此不得不與上京所有武將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
他們成了皇上的人,不再是單純的武將。
被武將排斥,卻又融不進文臣裡。
他們隻能依靠皇上。
可若是皇上駕崩了呢?
未來能做皇帝的人,一個得武將擁護,一個得文臣擁護。
他這個走在中間的人,兩廂得罪之下,日後又能依靠誰?
便是老尚書在最後也選擇了大皇子,而他在皇帝病入膏肓之時給自己找一條退路又如何不能呢?
他本就是武將。
成王敗寇,便是日後二皇子倒了,他也認了!
隻是,真要反噬,那也該反噬他!
如何能反噬到範錦書身上!
廖繞頓住腳,怔怔望著半空中的一點。
她不許他入她屋子,他應了。
她偽造書信,聯合老尚書要扳倒他,他認了。
甚至她費儘心思遮掩顧長晉與潘學諒的行蹤,他也裝聾作啞了。
就隻當是讓她撒氣吧。
總歸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待得二皇子登基,她便會知曉他沒選錯。
到得那時,到得那時……
錦繡閣是廖繞的地方。
今日來他隻帶了兩名心腹,現下兩名心腹都受了傷,柳元大抵是想要留活口套話,並未殺他們。
廖繞看著他們,自欺欺人地想,今兒是中元夜,她興許會留在會在佛堂燒紙衣,興許不會出門,興許不會坐上那馬車。
“你們回總督府,看看夫人在不在。若她在,便同她道,四方島海寇來了,我大抵十天半月都不能回。”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叫她莫怕,我不會讓那些人踏入揚州半步。”
錦繡閣。
廖繞離開後,一人上前,對柳元道:“柳大人,廖繞真會去增援梁將軍?屬下擔心他會趁機出逃。”
“他會去。”柳元淡淡地道:“你去查查,廖夫人是否真在那輛馬車裡,若是在——”
他停頓了下,“便好生收殮了。”
“是。”那人領命而去。
柳元垂眸看著烏日達的屍體。
廖繞說得不錯,今日他的確是準備殺了烏日達,嫁禍給廖繞,不僅僅烏日達的死,便是他自己的死,他也準備栽到廖繞頭上。
來錦繡閣時,他吞入腹中的便是一張二皇子給廖繞的密令,這密令自然是假的。他行此計,也不過是兵行險著,能不能利用這張密令扳倒二皇子尚未可知。
要看顧長晉與梁霄的能力,要看老尚書能不能撐到他的屍首運回上京,也要看皇上的心思。
隻現如今,廖繞方才那一番話,倒是不必賠上他的命了,想起那張裹了蠟的紙團的滋味,柳元輕輕一歎:“白吞了。”
感歎完又忍不住“嘶”一聲。
方才他領人衝入這屋子時,烏日達用火銃往他胸膛開了一炮,好在被勇士營的人推了一把,那顆鋼珠擦肩而過,在肩上撕開一條深可見骨的口子。
柳元撿起烏日達用過的火銃,細細端詳。
這火銃改良過,殺傷力比從前更強,也更精準。倘若今夜四方島的海寇用的都是這麼精良的火器,這場水戰怕是不易打。
難怪烏日達敢如此膽大地偷襲揚州,今夜若叫他得逞了,揚州不知要死多少人。
柳元冷笑一聲:“把烏日達的屍體與錦繡閣的掌櫃一並帶走,好生看緊,彆讓那掌櫃死了。餘下的人隨咱家護城去!”
城牆下,七信正在差人把容舒備好的藥抬進城隍廟,一位勇士營的人急匆匆在他耳邊落下一語,他登時便紅了眼,須臾,麵色一厲,道:“快把藥放好,全都給咱家打起精神來,今夜誰都不許耍懶!”
夜色裡,十來名老大夫背著藥匣子帶著數十名藥童匆匆來到城隍廟,還有許多挽著婦人髻的女子成團結隊地從家中疾步行來。
就連秦樓楚館的丫鬟婆子都過來幫忙。
煎藥的煎藥,剪布帛的剪布帛,井然有序地做著力所能及的事。
容舒左腳夾著定骨的木板子,使不得力,隻能用右腳一跳一跳地蹦到廟門外。
轟隆隆的炮火聲漸漸逼近,她抬眼往向遠天。
盈月高懸,星河璀璨。
忽然便想起前世,顧長晉從揚州回來後,許是知曉都察院那位顧大人因著護城差點兒丟了命,梧桐巷的老街坊們又悄悄送來了許多吃食。
不僅僅是吃食,還有從大慈恩寺求來的平安符,以及山野裡開的野花。
容舒將那些花插入青玉瓶裡,笑著對他道:“郎君這次立下了大功,百姓們又送了不少東西來。”
顧長晉那會才將將醒來,聽罷這話,便靠著個迎枕,掀眸看她。
“守住揚州,非我之功。”他道。
男人長發披肩,麵色蒼白,目光卻十分沉靜。
“許多人同我一起守住了揚州,有路邊的小乞兒,有風月館裡的龜公,甚至還有白發蒼蒼的老人家。”
他看著她,用低沉的聲嗓緩緩道:“他們讓我明白,再是謙卑的軀體,流淌的血液裡亦有山河日月。再是柔軟的骨頭,亦是可撐起家國風霜。”
“是以,守住揚州城,非我之功。”
那是個晴雪日,暖融融的日光從支摘窗湧入,男人慣來冷峻的眉眼難得溫和。
花間晨露滴落在指尖,容舒心神微微一顫。
不過寥寥數語,她眼前仿佛勾勒出了戰火烽煙裡,無數人守衛故土家園的場景。
那會她還覺著可惜,可惜不能陪著他在烽煙炮火裡堅守故土。
如今她人倒是在揚州了,隻心境卻大不一樣了。
她不是與他一起堅守,而是與無數人一起堅守。堅守這片土地也不是因著她是顧長晉的妻子,而是因著她是大胤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