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允直,我同你說個秘密。”
那大抵是個春夜,雨打簷牙,淅淅瀝瀝。
拔步床裡,小姑娘吃了好幾杯梅子酒,忽然在他耳邊落下這麼句話。
顧長晉常常覺得,鬆思院這張精致的拔步床,是另一個世界。
繡著石榴花開的幔帳隻要一落下,他便能做真正的顧長晉,而不是作為蕭衍的顧長晉。
聽見小醉鬼要同他說秘密,他側身支頭,勾唇,好整以暇道:“什麼秘密?”
“我不喜歡梧桐巷。不對,”小姑娘眨了下眼,道:“我喜歡梧桐巷,可是我不喜歡這裡。”
她從月兒枕裡抽出手,指了指外頭,“這一整個顧府,我都不喜歡。”
顧長晉看著她,附和道:“我也不喜歡。”
小姑娘放下手,打量著他,問道:“你也不喜歡這裡?”
顧長晉“嗯”了聲,學她方才的模樣,湊到她耳邊肆無忌憚道:“容昭昭,我也和你說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我是顧長晉,從來都是顧長晉。”
“你不是。”那姑娘糾正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瓜子,掐著他耳朵,道:“你是顧允直,是我這裡創造出來的顧允直,你不是顧長晉。”
他笑哼了聲,輕輕捏住她尖尖的下頜,道:“錯了,容昭昭。以後你就知曉了,顧允直就是顧長晉,顧長晉就是顧允直。”
“顧允直就是顧長晉。”
“顧長晉就是顧允直。”
床上的男人反複重複著這兩句話,容舒微微蹙了蹙眉,將手裡的藥碗遞給落煙後,她輕聲道:“顧大人高熱已退,我去請牟大夫過來看看,也該要換藥方子了。”
她說著就要起來。
卻不料落煙忽然輕輕拉住了她,目光往床上一遞,道:“容姑娘,顧大人醒了。”
容舒看了過去。
床上的男人果真是睜開了眼,隻目光略顯迷離,帶了點兒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茫。
隻沒一會兒,他黑眸裡的迷茫漸漸散去,恢複了一貫的冷凝。
眸光微轉,他望著她,看了須臾,接著才啞著嗓子問:“我躺了多少日了?”
“三日。大人感覺好些了麼?”容舒道:“大夫說是您肩上的傷導致您失血過多,這才會昏迷過去。”
他的左肩被火銃傷了,鋼珠雖取了出來,但傷口未愈合,之後他又匆忙趕到內城殺敵,傷口迸裂得愈發厲害,從傷口湧出來的血就一直沒止過。
要說這位大人的意誌力,當真是容舒見過的最堅定的人了。
聽拾義叔說,牟大夫撕開他衣裳給他處理傷口時,忍不住驚訝道:“尋常人被火銃打中,不躺個十天半月都不能下榻。這位倒是厲害,不僅沒躺,還能掄起刀砍下數十個人頭,確定內城安定才昏迷過去。這般心智,難怪年紀輕輕便做上了四品大員。”
容舒這才知曉,他去酒肆尋她那會,已經十分不好受。
強撐著聽她說完那番話,等她離去後才倒下,興許是他給二人留的一點兒體麵,也興許是……不想她覺得內疚。
顧長晉淡淡“嗯”了聲,目光掃過落煙手裡藥碗,神色微微一頓,旋即撐著身子坐起,緩聲道:“勞煩容姑娘替我喊常吉與椎雲進來。”
容舒注意到他對她的稱呼又換回了“容姑娘”,竟覺得鬆了口氣。
他這會住的地兒是角落裡的一個廢棄的小偏殿。
大殿裡人來人往的,牟大夫說不適宜他養傷,便讓人專
門騰出這麼個小間來。
容舒出去叫了椎雲與常吉進來。
他二人一直在小殿守著,也就容舒進來喂藥時,方會離開。是以容舒一喚,立馬便進了屋。
“主子!”
顧長晉“嗯”了聲,道:“梁將軍那頭如何了?”
椎雲道:“梁將軍已經擊落了差不多二十多艘四方島的海艦,海寇也死了至少五六千人。要擱往常,損失如此慘重,這群人早就退回去四方島了,不知為何竟然到這會都還不退。”
梁將軍與廖總督聯手布防,用大胤的海艦在近海處設下一條防線,四方島想要衝破這條防線委實不易。尤其是眼下在海上飄蕩了大半月,帶來的糧食快要耗沒了,再不回四方島,很快便要彈儘糧絕。
顧長晉略一思忖,道:“烏日達的兩個弟弟想替他報仇。”
烏日達的兩個弟弟,一個叫烏日明,一個叫烏日輝,烏日達能在四方島橫行霸道那麼多年,他這兩個弟弟功不可沒。
常吉好奇道:“他們如何得知烏日達已經死了?”
椎雲瞥了他一眼,接過話,“烏日達沒能與他們裡應外合,我們又遲遲不拿烏日達做人質,除了他已死,再無旁的可能。”
“四方島的海寇快堅持不住了,那群喬裝成落難漁民的海寇之所以跑進內城,便是為了搶糧食。”顧長晉揉了揉眉,道:“我今日便回去大營,還有一些事要查。楓娘子同我道,大胤裡除了廖繞,還有一人在與水龍王勾結。水龍王被殺前,正在替那人采買火器。那人十分謹慎,蛟鳳到如今都沒摸到那人的身份。”
想到肩上被火銃打中的傷,顧長晉麵色漸漸冷下。
“這次四方島用的火器,不管是鳥銃還是紅夷大炮俱都十分精良,比神機營研製出來的火器還要先進,那人要水龍王購買的大抵是同樣的火器。”
衡量一國的戰力,不僅要看有多少兵,多少能將,還要看手裡的武器,一把精良的火銃能抵十個悍不畏死的兵丁。
那位通過水龍王秘密購買火器的人,起的分明是造反的心思。
上京裡有造反心思的人可不止一個人。
便是六邈堂……
椎雲與常吉的心沉沉下墜,嘴唇幾番翕動,終是咽下了到嘴的話。
有些事,隻能想,不能問。
思忖間,常吉忽又想起一事,道:“六邈堂那頭的吩咐,主子可有對策?”
徐馥在顧長晉離開上京時吩咐下來的兩件事,一是殺梁霄,二是嫁禍給廖繞。
主子領的皇命便是調查廖繞,如今蛟鳳被招安,又有烏日達死前的那番話,不管廖繞如何狡辯,一個通敵罪是跑不掉的。
徐馥想將梁霄的死嫁禍給廖繞,不就是為了扳倒廖繞麼?廖繞落罪,徐馥交待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一半。
隻殺梁將軍這事,主子定然不會做。
梁將軍不死,六邈堂那頭還不知要如何懲罰主子。
常吉擔心的是徐馥的手段。
顧長晉垂眸看了眼肩上的傷,淡聲道:“此事我已有對策,你們不必擔心。”
主仆三人剛說完話,牟大夫已經提著個藥匣子來到小殿外。
顧長晉朝他身後看了眼,那裡空空如也,一個人影都無。
他微抿唇,神色平淡地收回目光。
容舒是在下晌那會才知曉顧長晉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