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清風穆穆。
晌午的日頭炙在人身上,炎炎熠熠。
容舒與顧長晉十指緊握,緩步行在漫長的宮道裡。
這座世人眼中的莊嚴肅穆的巍峨皇城,她曾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踏足的。如今,她卻心甘情願地來了。
宮人們稽首立在宮道兩側,汪德海一見到一人的身影,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拜了個禮。
“殿下,沈姑娘,皇上在乾清宮等候多時了。”
他們這一行人從大同離開之時,便已經有人往宮裡送消息了。
何時在驛站下榻,何時到順天,又何時會抵達城門,嘉佑帝早就知曉。
汪德海領著人過來時,他正在看顧長晉送回來的賜婚聖旨以及那張小像。
見嘉佑帝遲遲不發話,汪德海小心翼翼道:“皇爺?”
嘉佑帝放下手裡的小像,溫聲道:“讓他們進來罷,皇後若是來了,你讓她到偏殿去,告訴她,在那等著便好。”
汪德海忙答應下來,弓腰出去。
厚重的木門緩緩合攏,很快又“吱嘎”一聲被人從外推開,兩道人影聯袂而來。
嘉佑帝定定望著他們,恍惚間,好似看到了許多年前,他與戚甄離開山洞之時,十指緊扣的場景。
他到如今都記得那會作為七皇子的蕭衍是以何種心情牽住戚大姑娘的手的。
那時的他們兩個心緊緊靠著,好似隻要他們一起,下一瞬即刻死去也無甚所謂了。
無畏無懼。
死生與共。
嘉佑帝的目光從一人緊扣的手緩緩上移到右邊那位身著霜白襖裙的姑娘。
正如戚甄說的,這孩子生得像他,也像她。
隻她比小像裡的她要清減些。
貴忠說她在那場雪崩裡受了傷,在一座道觀裡將養了數日傷才好。之後舟車勞頓趕往大同,又趕來上京。想也知道這一路定然是乏累的,隻她神態絲毫不見疲意,反帶著一種溫婉的蓬勃的生氣。
嘉佑帝抱過蕭熠,抱過蕭譽,甚至連懷安出生時,他也抱過。
唯獨眼前這個孩子,他與戚甄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兒,他不曾抱過,不曾見過,也不曾說過一句話。
思忖間,容舒已然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道:“民女沈舒,叩見皇上。”
嘉佑帝緩緩垂眼。
“起來罷。”
他望著她始終低著的眼睫,道:“你說你叫沈舒?”
“是,民女舍了父姓,隨母親入了沈家族譜,是以,民女如今姓沈。”
嘉佑帝默然。
恍然想起當她還是承安侯的嫡長女時,因著出生不祥,不得祖母與父親待見,自小便被送離了上京。
便是後來回了上京,在侯府的日子也稱不上好過。
嘉佑帝自小就知道不得長輩喜歡是何種滋味。
隻他好歹是個男子,也是個皇子,父皇再是忽視他,他的日子也會比她好過。
“你今日來,想同朕說甚?”
嘉佑帝的聲音很溫和,麵色亦是和煦。
他很清楚,太子會帶她來,定是她想要來的。而她來,定然是有事相求。
果然,他話音剛落,龍案下的姑娘便恭謹道:“民女,想同皇上討回一命。”
討回一命?
嘉佑帝怔了下,下意識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顧長晉。
身著玄色常服的男子並未察覺到他的目光,又或者說,絲
毫不在乎他的目光。
他隻是靜靜地望著那姑娘,唇角噙著淡淡的笑,目光柔軟。
嘉佑帝複又看向容舒,問道:“誰的命?”
容舒不疾不徐道:“是民女的命,民女出生在嘉佑一年四月初六的那條命。”
那是出生在嘉佑一年四月初六的小公主的命,是出生就被生母舍棄,之後又死在了嘉佑一十年秋的命。
嘉佑帝道:“那你現下的命,又是誰人的命?”
“是沈舒的命,沈舒出生在嘉佑一年七月十五。”
容舒不卑不亢道,她的這條命,前一十年,是阿娘給的,而往後的每一年,是顧允直換來的。
是以,她如今隻是沈舒。
隻是前世今生,他們欠她的那條命,必須要還她。
嘉佑帝沉默。
她自稱民女,她說她姓沈,她要討回那條出生在四月初六的命。
這姑娘,今日入宮不是為了認親,也不打算認祖歸宗,更沒打算質問他們、痛斥他們。
她隻是平靜地、決絕地要討回一條命。
至於討回去的這條命要做何用,嘉佑帝如何猜不到?
“你是要朕還你一命,好救太子?”
“是,民女的命是太子救的,民女想要還太子一命。”容舒說著,雙手高舉於額,拜了一個大禮,接著抬起頭,目光堅毅地與嘉佑帝對視,一字一句道:“還請皇上還沈舒一命!”
嘉佑帝望著她這雙與戚甄如出一轍的眸子,竟然十分不合時宜地想著,她這性子瞧著軟,實則烈。
這點不似他,也不似戚甄,大抵是隨了她那養母。
他輕“唔”了聲:“朕明白了,朕,會給你一個交待。你先到偏殿去,朕與太子還有話要說。”
說著便喚了一聲“汪德海”。
汪德海顛顛地躬身入殿,“沈姑娘請隨咱家來。”
容舒側頭看向顧長晉,男人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莫要擔心。
容舒回他一笑,輕頷首,轉身跟著汪德海出去了。
內殿很快便靜了下來。
嘉佑帝也不急著說話,端起茶盞,慢悠悠吃了半盞茶,方將手裡的茶盞“哐當”一聲扔在龍案上。
“你好大的膽子!”
顧長晉不慌不忙地作了個揖,道:“皇上恕罪。”
恕罪?
嘉佑帝望著他平淡無波的臉,冷哼一聲:“你當真需要朕恕罪?你可知冒名頂替皇嗣該當何罪?當真以為朕不敢治你欺君之罪!”
顧長晉垂眸不語。
嘉佑帝緩緩籲出一口氣:“朕已經在浮玉山尋到了蕭硯的屍骨了,不日便會差人將他的屍骨運回皇陵。”
那具屍骨的的確確是蕭硯的,孫白龍一眼便認出了蕭硯腿骨骨裂留下的痕跡,也認出了倪煥的屍首。
也就是說,眼前這年輕人當真隻是浮玉山獵戶顧鈞的次子!
“臣懇請皇上將蕭硯的屍骨留在浮玉山。”
顧長晉抬起頭,直視嘉佑帝的眼眸,“蕭硯,從來不願做蕭硯,他一直希望留在浮玉山。”
六歲的蕭硯,根本不願背負父仇國恨。他喜歡浮玉山,若是有得選,他寧肯做倪叔的兒子,寧肯同他一眼,做浮玉山上一名尋常普通的小孩。
嘉佑帝靜靜端詳著顧長晉。
眼前這年輕人,分明還是他,但他身上的氣勢,卻隱隱有些不一樣了。
那樣的氣勢,斂而沉,是常年累月身居高位的人才會有。
嘉佑帝不動聲色道:“他是蕭家人。”
“他從來不願做蕭家人,不願做啟元太子的兒子。”顧長晉搖頭道:“這世間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做蕭家人。”
蕭硯是,昭昭也是。
嘉佑帝自是明白他這話裡說的是誰。
曾經他也不願做蕭家的子孫,寧肯作個尋常人。
顧長晉沉聲道:“若皇上真想做些什麼,便為他與倪叔立個墓碑。”
“朕允了。”嘉佑帝緩緩道:“接下來,你同朕說說,為何朕要讓你繼續做大胤的太子,而不是將你這欺君犯上者抓入詔獄裡?!”
“因為臣欠這大胤的江山與百姓一份功德。”
前世那四十年,大胤的百姓給他立了功德碑,放了許多長明燈,還掛了無數經幡,就為了給他祈福,為他積德。
他借了這一份功德,叫時光回到了四十年前。
隻現如今的他,卻也還不曾為那些百姓、為大胤的社稷做過任何事。
他想還這一份功德於百姓、於社稷。
“除此之外,臣也想給昭昭一個山河無恙的大胤。”
“揚州受困,她一日日在外奔波,安頓揚州百姓,為前線的軍將籌措糧草。邊關缺戰馬,她變賣嫁妝,買下牧馬場,就為了日後能一解大胤的馬荒之困。”
“便她是個內宅閨秀,她心中亦是有山河日月的。”
他想給她一個她想要的盛世,想叫她看看,為了回到她身邊,他曾經創造了一個怎樣的大胤。
嘉佑帝目光沉下:“為何說,你欠大胤的百姓與江山一份功德?”
顧長晉卻不答他這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