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瀛洲(五)(1 / 2)

抱著這樣的想法,秦舟任由麵前的景象慢慢虛化。

他有點預感。牽雲劍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契機。他想要知道的很多東西,或許在今天就能揭曉謎底了。

最開始的記憶開始漫入腦海。是秦舟小時候,飛的很快,且模糊不清。

原本瀛洲秦家隻有秦舟這麼一個孩子。秦家那時還不是瀛洲最大的家族,他的回憶裡,有一段時間是要被彆的家族的公子壓製的。

但沒過多久,這種狀況就改變了。

那個家族分裂了,於是他在瀛洲能夠過上真正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想學什麼就學什麼,不想學了,就出去玩,想去哪裡去哪裡。就是想去偷魚摸鳥,也不會有人管著他。

秦家家主在教養孩子上是個很開明的人,他的母親也很和藹。

過了一些年,秦舟聽到了一個消息。

他可能要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他很高興。旁的人雖然能夠陪他一起玩,但畢竟不是自己的血緣至親。

他以前也和旁的家族的公子們玩過,但秦家家主總是告訴他,外人終歸是外人,不會像家人一樣對他毫無芥蒂。

秦舟於是暗中觀察了那些公子一段時間。他很聰明,不用彆人教,也能看出誰對他好,誰待他不好。

他就是那時候認識的秋刃。雖然秋刃的出身算不上高,但他總是喜歡和他一起。秋刃的兄弟被人欺負時,他去解過圍。這兩兄弟就從那時候開始跟著他。

但秋刃和他兄弟,畢竟有旁的事情要做,不能每時每刻陪著他玩鬨。

秦舟於是很想讓那個弟弟或者妹妹快些長大。他計劃好了,帶弟弟妹妹溜去蓬萊看美景,去方丈洲賣藝,去三洲榜踢館。就連回來時會不會被父母發現,被發現了要想什麼理由給他們開脫,一切的一切,他都想好了。

但他沒想到,在同父同母的弟弟出生前,他忽然又多了個弟弟。

不是秦家主母懷了雙胞胎。而是秦家家主從前在外麵的私生子找上了門來。

秦家家主從前在外酒後亂性,和一個風塵女子**一度,沒想到留下了一個孩子。那個風塵女性命垂危時,讓那孩子拿了信物來找他的親生父親。

信物在此,誰也沒有辦法置喙。

自己的父親不忠,這事讓年輕的秦舟鬱悶了一段時間。修真界也有一些人,有了道侶以後還和旁人不清不楚。但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父親不會是這樣的人。

畢竟在他的印象裡,父母之間的關係一直很好。

秦家主母也去找了家主,兩個人大吵了一架,冷戰了月餘,最終還是和好了。她甚至答應將那個遺落在外的孩子接回秦家。

那個孩子的母親給他取名叫“過”,覺得有他就是個過錯。

秦舟第一次見秦過時,秦過怯怯地躲在仆從後麵不敢看他。仿佛隻要他一個眼神,就能將這個瘦弱的少年嚇得失了魂一樣。

他記憶最深刻的是秦過的眼睛。無論身體多麼貧弱,那對眸子總是亮晶晶的,顯得十分真誠。

秦舟原本不喜歡這個突然而來的弟弟,但當見到秦過時,他忽然覺得,他這個弟弟也隻不過是個受害者罷了。他也不想以這樣的方式、被冠上這樣的名字,存活在這個並不歡迎他的世界上。

他想了很久,終於拿出父親叮囑過的,“大哥的氣派”,對秦過稍微釋放了一點善意。

那時的秦過確實草木皆兵,對於他偶然的一點點小善意,也能記得很久,並且加倍地還給他。秦家主母同樣溫柔地對待他,秦過也很喜歡跟在她身邊,將她逗得眉開眼笑。

這樣過了幾個月,秦舟和秦過完全混熟了。

於是那些留給小弟的花樣,先讓他和秦過玩了個遍。

秦過每次回來,都會認真地告訴他,兄長,這樣偷溜出去是不合規矩的,下次不能這樣做。

但每次被抓住時,又會是他將所有擔子都承擔下來,不讓秦舟受一點波及。

儘管那些全都是秦舟的主意。

記憶裡的一幕幕,全都十分溫馨。秦舟卻無來由地感到心酸。眼眶十分酸澀,仿佛下一刻就要不受抑製地落出淚來。

他壓製著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去想一些彆的東西。

比如說,秦過那麼偏激的人,是不是將小時候的一點好記到了後來?他又是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又或者,為什麼他從來沒聽說過,除了秦過之外,他竟然還有個弟弟或者妹妹?

再或者……秦舟夾了點私心,但他仍是忍不住地想,君漸書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他小時候和自己的相處,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記憶不受他控製地往頭腦裡鑽。

後來,他的第二個弟弟順利降臨。他被取名為秦因。

秦因不像他的父母,卻像極了大哥秦舟。甚至於,他比秦舟還要精力充沛。

在牙牙學語的年紀,他就能藏在床底一整天,借以捉弄照顧他的侍女。每次隻有父母或者兩個哥哥出現的時候,他才會呀呀地叫幾聲,讓人從床底抱出來。

出來後,還耀武揚威地朝來人笑,非得聽人拍夠了馬屁才肯罷休。

這麼一個活寶弟弟,顯然比秦過更符合秦舟對於弟弟的理想。

與此同時,秦家主母的關注也大多移到了秦因的身上。至於秦家家主,他本就不希望秦過存在,眼底的隔閡從來沒有降下去過。

秦過隻跟在他們身後,在他們逗弄秦因的時候,眼底流露出傷懷。

而這一切,當時的一家人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就算察覺到了,恐怕也不會太過注意吧。秦舟圍觀著,忽然這樣想。秦過本就是不合時宜地存在著。

不過他很快也被秦因吸引去了精神。他實在太能鬨了,還特彆喜歡和人比試。

他在年僅五歲的時候,就敢挑戰大哥秦舟。被打翻在地後,不滿意地去找彆人比試。最後秦家之中,所有人都躲著他。畢竟把小少爺打敗了還不算什麼,要是傷了這個小祖宗,他們得提頭來換。

秦因找不到比試的人,最後竟然找到了秋刃的頭上。他發了封戰書給秋刃。

秋刃那時候也是個混不吝,見到有人挑戰,就像聞到了肉味的狗一樣,什麼也不想就答應了。

到了約戰的地方,秋刃才發現給自己下戰術的人,連他的腿高都沒有。於是一槍過去,把不斷掙紮的秦因送回了秦家。

後來,同輩之間常有擂台,秦因能在上麵連打三天,直到秦舟過去捉他才肯回去。

秦舟那時候,對這個過分活潑的小弟又愛又恨。愛他可愛,又恨他太好動,讓他不敢把人帶到太遠的地方,生怕他惹了什麼禍事。

他想著,等小弟長大了,還是得把之前的想法都給實踐一遍。

不過在那之前,他隻能和秦過一起出去,改了裝去遊蕩。間或也會自己一個人出去,到俗世裡,嘗幾杯穀酒,坐在茶館裡聽人說天下大事。最喜歡聽他們說秦家的大公子多麼風華絕代,年輕有為。

這一段記憶,連秦舟本尊看著都覺得牙酸。他以前怎麼就沒發現自己這麼自戀呢?

不過他很快就不反感自己之前這種到處亂跑的行為了。

因為他看見自己撿到了一個小孩。

君漸書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幼童,獨自一個人在俗世裡走,因為修為低,身上的靈氣都藏不乾淨。但能夠看得出教養不錯,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侍從竟然能大意到把人給弄丟了。

秦舟把他捉過來,輕易製止了小孩的掙紮,笑眯眯地問他:“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君漸書長得水水嫩嫩的,臉上掐一下,就能印下一道紅痕。

秦舟無意識地欺負了小孩一會兒,直到君漸書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才手忙腳亂地停了手。

他的良心自然不會讓他在撩哭了小孩以後,自己一個人跑掉。於是秦舟就抱住了君漸書,將他帶到客棧裡,給他點了一些吃的,試圖以這種質樸的方法哄好小孩。

等到了客棧,他才發現自己的脖子已經被君漸書咬了好幾口。好在他修為還行,不至於受傷。

秦舟在旁邊看著,又想笑又覺得羞恥。想想君漸書現在的樣子,再看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不知為何還有些開心。

那時的秦舟倒是惱了。他在瀛洲從來都是橫著走的,哪裡受過這等委屈。他把君漸書硬生生扯開,給小孩使了個定身術,然後把人放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脖子擦乾淨。

後來發現自己的外袍被小孩的口水沾濕了,還從須彌戒裡新拿了一套衣裳,將外袍給換了下來。

然後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對著小君漸書道:“吃!”

小君漸書的手能動了,迫於他的淫.威,隻能可憐巴巴地,一點點地從桌子上夾菜吃。那架勢,仿佛秦舟給他吃的不是飯菜,而是什麼劇毒的藥。

那客棧的菜味道不錯,縱使君漸書從前在蓬萊被養得極好,也不能對著菜的味道評價太低。何況他跑了幾天早就累極了,更顯得這頓飯是美味佳肴。

秦舟換完衣服,小孩已經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秦舟笑了笑,對小孩道:“你是哪家的小孩?我是瀛洲秦家的秦舟,說不定還認識你家家長。”

話剛說完,小孩吃飯的動作就停了。

他猛地頓了頓,然後又哭了出來。

這次哭聲沒響太久就停了下來。因為他一哭,就嗆了口飯,咳得撕心裂肺。

秦舟一邊給他順氣,一邊無奈地笑道:“你慢慢說。”

君漸書順好了氣,睜著泛紅的雙眼,打量了秦舟一會兒。

那帶著委屈和打量的眼神,讓旁邊圍觀回憶的秦舟心中一動。畢竟軟糯可愛的東西,他總會多偏愛些。

原本的那個秦舟明顯也是這樣,他像是被這一眼融化了一樣,聲音也溫柔了些。

君漸書終於開口道:“我是蓬萊君家人。”

秦舟:“君家人,怎麼跑到瀛洲來了?我不記得最近有君家的人來,你家長輩呢?”

君漸書聞言又想哭,但最終斷斷續續道:“君家人沒有了。隻剩我。父親母親被姬家殺了……母親說,讓我跑……”

秦舟愣了:“你是自己來的瀛洲?”

君漸書狠狠地點頭,眼淚又漫了滿眼。

對了。從這裡開始,就和他從前所看得不一樣了。秦舟想。

在的開頭,從來沒有提過君漸書的身世。直到後來君漸書繼承蓬萊宮時,才點出他君家後人的身份。

而劇情裡,根本沒有姬家和君家的恩怨,更沒有原主和君漸書一起攻打君漸書蓬萊宮的說法。一切的一切都歸功給了男主的金手指,說他是氣運所鐘。

但其實,蓬萊的每一寸,都是君漸書拚了命奪回去的。

若是將這個大基礎替換了,秦舟不知道有什麼變化,但是很多事情,好像就這麼改變了。

記憶繼續進行,便是君漸書請求秦舟收留下他。

秦舟覺得不難,畢竟偌大一個秦家,還不至於連一個孩子都養不起。

但君漸書想要的絕對不止如此。

他還有血海深仇要報。小孩的眼神十分堅毅,一掃前襟就跪在秦舟麵前,求他收自己為徒。

秦舟愣了一會兒,最終竟然勾了勾唇角,就這麼答應了。

那時候他確實是年輕,風風火火的年紀,什麼也不考慮。他印象裡,秦家和姬家的關係算不上好,幫一幫君漸書也沒有什麼妨礙。

他於是將君漸書帶回了秦家。

如他所料,秦家家主聽了君漸書的身世,沒有太過在意地就放秦舟過去了。

畢竟大兒子從前做過的荒唐事也不少,收個徒弟,不知什麼時候新鮮勁就過去了。若是真能給姬家養個仇人,倒也不算虧。

不過他的條件是,在有能力報仇之前,君漸書必須按兵不動,不能暴露自己君家人的身份。

君漸書十分聽話地應了,自那以後,便沒有以君漸書自稱過。秦舟稱呼他,也往往用小名。

·

在隔間內,正在慢慢檢查牽雲劍的君漸書若有所感,抬頭看向秦舟。

透過模糊麵龐的法術,他看見秦舟正定定地看著他手中的牽雲劍,眼圈紅紅的,像是想哭。

應當是陷入回憶不可自拔了。君漸書猶豫了一瞬,最終沒有去打擾秦舟,隻緩緩地查探著牽雲劍。

其實從一拿到劍時就知道了。這劍有些靈識,靈識還這麼活躍,劍身不可能被人做了手腳。

法術不可能沒留下痕跡。那麼拾柒為什麼能夠使用這劍,可能就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君漸書仔仔細細又看了這劍一遍,在心中過了一遍,師尊當時使這劍時的英姿。

那時候師尊說是教他劍法,其實自己表演的成分更大一些。還不如師祖和師祖母會指點他多一些。每每遇到不理解的東西,他隻能去朝兩位老人家討教。

不過習慣了這種教學以後,他能學到的東西,比旁人多了許多。

想到這段往事,君漸書還有點想笑。

師尊其實不喜歡劍,所以把秦家的劍法改的亂七八糟,當初沒少挨家主的罵。

後來家主看他的劍招雖然損了點,但威力不小,也就隨他去了。

後來君漸書在秦舟的劍法基礎上,又做了些改進,成了自己的一套劍法。

他出神的時候,秦安雨一直在旁邊站著,也不敢打擾,也不敢表現出無聊。總的就抓耳撓腮,看起來好笑又讓人心疼。

再這麼下去,怕不是會給小輩憋出病來。

君漸書想著,將牽雲劍擦了一遍,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看向秦舟。

秦舟仍舊維持著那種狀態,仿佛站成了一段木頭。

君漸書看看劍,又看看他。

然後將牽雲劍在他麵前晃了晃。

秦舟的視線就跟著牽雲劍來回走了走。

君漸書:“……”

他默默轉頭,不再看自家師尊的傻樣。

然後在心裡對秦安雨說了聲抱歉,再次裝模作樣地擦起劍來。

等他再次擦完時,再次轉頭一看,秦舟還是沒清醒。

君漸書隻能再擦一次。

這一次,他仿佛聽見了秦安雨的哽咽。

·

陷在回憶裡的秦舟,還在跟著時間線往後走。

他收了君漸書為徒後,因為小孩安分不搞事,倒是沒被姬家發現。

雖然這徒弟收的順利,不過時間一長,秦舟也發覺了一點不對勁。

像是早已看透了他的本質,君漸書在跟著他浪了兩天以後,就自己跑到藏書閣裡泡了起來。後來發現看不懂了,就越過秦舟,跑去找秦家家主,或者找喜歡小孩子的秦家主母。就這樣吃著“師祖師祖母飯”,君漸書的修為竟然一日千裡。

徒留淪為工具人的師父秦舟,在一旁滿臉幽怨。

他收徒弟本來還想讓他陪自己玩的,怎麼這小孩勤奮到令人發指?

他於是隻能重新去找秦過,剩下的時間,就在一天天地想著,自己的小弟什麼時候能長大,讓他好好帶出去浪一把?

他想了一天又一天,終於等到秦因及冠。

可是秦因身體長大了,卻還是那麼鬨騰。

他敢在秦舟睡覺時,踹開他的門,鑽進大哥的被子裡把他鬨醒。秦舟醒來時,常常會看見自己胸口一個毛茸茸的頭不斷扭動。這時候站在門口的秦過會輕笑著對他說,兄長,該起床了。

有時候君漸書也會經過,看看秦舟,意思好像是,怎麼自己的師尊這麼懶?

在一眾人的圍觀下,秦舟隻能忍痛起床,然後揉搓揉搓暴力叫自己起床的小弟。

那段時間,他和秦因幾乎是形影不離。從早上叫他起床,白天陪他比鬥,下午偷溜出去,把秦因喂個爛醉,然後晚上睡覺的時候才分開。

秦因後來覺得不夠,甚至就睡在了秦舟的身側。

秦舟那時候根本沒發現,自己那個存在感微弱,一直對他以禮相待的二弟,什麼時候消失在了他們身邊。

或許秦過一直都在,隻是他沒有注意,便當這人不存在了。

當時沒有感覺,但秦舟在回憶時,卻發現了很多苗頭。

比如,秦過看他的眼神,一直不對勁。像是在看自己的所有物一般,眼底的陰影愈來愈深。

特彆是在看見秦因的時候,那眼神有如實質,讓人心中生寒。

大約過了十年,或者是二十年。

那段時間秦舟閉關,秦因轉了一圈閒得無聊,就去找了那個平時不甚親善的二哥喝酒。

去的時候是一個活生生的秦因,回來的時候……

他沒有回來。

秦舟出關的時候,聽見的就是秦過殺死秦因的消息。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