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1 / 2)

——他的時間停留在了那一刻。

從未有過的孱弱的身體是一種折磨, 但是還可以忍耐。比加注在肉體上的痛苦更加讓他難以承受的,是躺在床上抬起頭、看著時間一點一滴的無情流淌。毫無辦法,無能為力,掙紮都顯得可笑和困頓, 眼睜睜的看著死亡走近的時候,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

死神在他的眼前用細絲吊了一隻靴子, 他可察纖毫的雙眼能看到承重物一點點斷裂的過程。

有的時候他會茫然的想到, 為什麼一柄泥土捏成的兵器, 麵對死亡竟然也會這樣的惶恐呢?

明明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永恒之物,鋼鐵也會鏽蝕, 神明也當隕落,億萬年以後,今日所見的璀璨星空緩慢更迭, 舊有的黯淡下去, 新生的綻放輝煌。

他從泥土中來,也應該重新融彙於大地。

但是可能是因為,這個時間的節點到來的比他想像的迅速的多。

烏魯克的王雖然從來不會刻意提起這件事, 但是就連向來不擅長揣度他人情緒的人偶,在某些時候, 都能看到對方眼中深深壓抑著悲傷和同情。

這是很正常的。

他告訴自己,他的友人已經儘力了。在他還沒距離死亡如此之近的時候,他親眼看著高高在上的王為了他尋遍世間的寶物, 看著走投無路的摯友跪在諸神麵前哀聲祈求, 親耳聽見對方深夜裡壓抑不住的哽咽和喘息, 親自抬起手擦拭去那不應該流淌在王的臉頰上的淚水。

——我不要緊,你彆擔心。

這是他說過的最後一個善意的謊言。

然而……劇烈的痛苦和恐懼會滋生仇怨。巨大的身份差距會引發嫉妒。

說不清是在什麼時候,他會厭惡著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的摯友,妒忌著能在詛咒下安然無恙的烏魯克王。他不能夠控製自己的情緒,毫無道理的爭吵和指責,毫無前因後果的冷嘲熱諷,被無辜波及的王毫不反駁。頭腦混沌的時候他發泄出自己掩埋在腐爛的身體下的惡意,然後在清醒的時候覺得這樣的自己說不定早點死去會更加合適——一個鏽跡斑斑甚至反噬主人的兵器究竟為何還要苟存於世?

人類的靈魂能有多高貴又能有多醜陋?

他開始無比的憎惡這樣的自己。

就連他本人都沒有意識到,在爭吵的時候,占據上方的比沉默著的表情更加失落。

要是他的摯友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就好了。

要是他的摯友不要露出那樣的眼神就好了。

烏魯克的王吉爾伽美什,不應該因為一個泥土捏成的朋友的死去,去祈求,去流淚。

他其實,是因此而憤怒著。

怒火真正的發泄對象是給王輝煌的一生染下汙點的自己。

直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才恍然間明白過來,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留下活著的人,一個人孑然一身的離去,又不得不眼睜睜的看著摯愛在分彆的苦痛種沉淪。

抱住他腐爛的軀體慟哭的吉爾伽美什出現在他離彆前的每一場噩夢裡。

睜開眼睛的時候,一身冷汗,窗外燦爛的陽光像是鴻毛編織成的睡毯,籠罩著行將就木的軀殼。

……吉爾,求你了,彆哭啊。

他的時間停留在了那一刻,滿腔無處安放的痛苦和悲哀,心臟裡填滿了恐懼和怨憎,頭腦中空空如也,既不回想過去也不展望未來。此身即身為生鏽入土的兵器,麵對活著的生物時便手起刀落再不留情。

他也不想再見到自己的友人了。

不然的話,分彆的痛苦這次又將誰來承擔呢?

吉爾伽美什在他眼前把綠眼睛的布偶貓放在地麵上,直視他說道:“你的對手是我。”

——兜兜轉轉流淌過千年的時光,竟然再一次走到了同一條岔路口。

有著冬日的鬆柏一樣深綠色頭發,暗沉的紅色眼眸的Avenger沉默無聲,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他的手攥成拳頭又徒然鬆開,低下頭望著自己白皙的手掌心發呆。

“彆想太多。”對麵看外表還很年輕、也就隻有十五六歲的王說道,“你難道沒有參加過聖杯戰爭嗎?現在我們是對手。敘舊還有彆的什麼都等到分出勝負再說吧,本王正好此前沒機會和你對戰,贏了之後請你喝酒……不過你要是再這麼發呆下去,等到天黑,想要擺酒席就不那麼容易了。”

她停頓了一下,發現對手仍然傻乎乎的原地發呆,就一臉不耐煩的斥責道:“——快點,彆站在那裡磨磨蹭蹭的,取悅本王不是你的義務嗎!”

Avenger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很久都沒露出這麼放鬆的表情了。怎麼說呢……雖然說著並不想要再見麵,也確實在此前從未動過心思,但是等真正見到了年輕的烏魯克王,他還是感到像是靈魂浸泡到了溫水中,骨骼舒服的發出□□,甚至想要就此打個瞌睡。

而且人偶自從登上英靈座就再沒見到過未成年的吉爾伽美什,似乎比印象中的要更……可愛一點?

腦海當中閃過這個想法的時候,Avenger果然按照王的指令動手了。他之前大部分時間都是進行毫無意義的屠殺,身為這裡的第一道關卡,無數想要進城的人類妖怪和試圖斬妖除魔的法師陰陽師等前仆後繼,可惜實力不及格,屍骨鋪就厚厚的一層,被無所顧忌的英靈當作椅子墊在身下。

不是很舒服,也不尊重死者。

可是他還能去哪呢?

閒置的刀兵插在敵人身上不管也不算辱沒了英魂吧。

人偶飛快的靠近自己的摯友,他的雙眼中映照出的吉爾伽美什愈發清晰,直到纖毫畢現,連臉側細小的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後他抬起手裡並不算特彆鋒利的刀,毫不留情的當頭斬下。